顾泰亦淡淡福了一身,“司大人,未知深夜前来,是为着何事?”
这司桓肃坐在椅子上,眼睑半抬,竟淡然道:“若未记错,我与你们府上老太太大约是一脉所出,今日并非来次办案,竟也不用叫什么大人了。”
这可叫人怎么说,顾泰躲在屏风挡着的小暖间里偷听,心里吐槽,不说这位大人凶煞之名在外,只说他是天子近臣这一条,谁敢贸然和他亲近。再有,正经这不是司桓肃第一次见顾家人,头一次赶上办案,听见顾家人在,没见他抬一下眼皮子的,现在又说是亲戚了,什么意思。
这么反常,准没好事。
那头崔氏听人说,端着一张宽和的笑脸,道:“原老太太多年未回娘家了,是知道大人这一脉的,只是正经没相认见礼,并不敢唐突。”
司桓肃扣着茶盏放下来,磕了一下。
他神色散漫,此刻并不严肃,只是因着经年办案的缘故,身上更比普通人多了一股沾血的肃杀之气,一眼见,就知与旁人不同,不是那等能招惹的。
“倒是我的过错,身为晚辈,该早日去给你们老太太请安才是。”
崔氏忙辞:“并不敢当,大人切勿如此说,谁不知道大人公务繁忙,耽搁了大人给圣上办差,谁又担待得起。”
“那位是你们府上大小姐了?”司桓肃不再客套,话头一转,视线落在顾泰身上。
顾泰且答:“正是。”
司桓肃语气淡淡:“今日前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知道顾刺史下了郡城办事,正好,我这里有些急事要与顾刺史商谈,烦请大小姐匀些空出来,与我一起走一趟吧。”
这一昭把崔氏都弄懵去,本能下意识就反驳,“不可,大姑娘如何能与你们出去?”这姓司的是要做什么!
司桓肃却嗤然一下笑起来,“这由不得夫人说不,顾大小姐,你道是如何?”
顾运躲在后头心里跟着着急。
果然是,别人的斗争,终于还是烧到他们顾家头上来!
这一下她姐姐要是跟着司桓肃去,顾家这队是站定了,他大伯尚且还在梧州做着官,以后日日对着姚州牧,那境地,可说是水深火热了。
“别急,既说了是来走亲戚的,我已给府上准备了见面礼,正在外头,诸位可要一见?”
礼,在外头?莫不是……!
几人想到,心头一颤,脸色微微发变。
崔氏深觉着这是威胁,哪家正常人这般走亲戚的!
司桓肃:“府上小姐端的是宅心仁厚,叫人辱上脸皮,还能留得那腌臜物一命在,想是怕脏了手的缘故,如此我不妨代劳一二。”
顾运是巴拉在屏风边上的,听入了神,一会儿说到什么人命,眼睛都睁圆了啪嗒就弄出一声响。
顾运捂着嘴,一阵无语。
那头说话声就全停住。
司桓肃指尖敲了敲桌面,挑眉,“府上还会藏人,也有意思,孟悔,且去看看。”
孟讳咚咚咚几个大步过去,绕道北面屏风后——
片刻,与蹲在地上的顾运面面相觑。
顾运:……
孟悔一脸迷惑,“?顾九小姐?额……”这哪里还敢抓人。
顾运站起来,抚了抚裙子,慢慢往外走,度步到顾顾泰身边,乖乖模样,喊了声:“大伯母,姐姐。”
顾泰眼皮跳了跳。
“小妹年幼无状,还请大人勿怪。”
司桓肃一手捏着佩刀手柄上绘图,语气有些玩味:“无妨,九小姐爱玩闹,我看,与大小姐和我同走一趟好了。”
崔氏眉头紧紧皱起来,妄图再次拒绝,“这,可是不妥,大人要谈公事,还是等我家老爷回来……”
司桓肃抬手打断,“夫人,凡我定下的事,从不与人商量。”
崔氏噔地一愣,又想着司桓肃送了那件‘进门礼’,是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只在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句竖子不可与为之!
“要我们去做什么?大伯父不是清河郡杨家人的案子了,不日就要回了么。”顾运眨眼,偷偷瞥了司桓肃几下。
司桓肃:“不日回来?你伯父乃是被姚州牧派下去的,身边都是姚州牧的人,如若这桩事办得不令他满意,你猜,他还回不回得来?”
“可大人现在不正是在做着相同的事,你带着我和姐姐一过去,谁都觉着我家是和您站在一条线上了,日后,大伯父还要梧州任职,姚大人又焉能放过他。”顾运仰着脸蛋说道,她就是故意的,知道自己在这里年纪最小,就是说些出格的话,也能摘得出去。
“小姐说的好。”司桓肃站了起来,走到顾运跟前,语气轻描淡写,“既然知道已经被架上砧板,不选,便死;选,我给你一线生机。你祖母姓司,既与我有脱不开的亲,难道觉着除我之外还有别的选择?跟姚州牧,不过棋子尔,用过即扔,死活不论。”
顾运瞪着眼睛,不得不承认,司桓肃说的好像是有些道理,可是,被迫的选择,谁能开心得起来?难道还要感恩吗。
“所以我和姐姐的作用,其一是胁迫大伯父妥协的人质;其二,姚州牧的人看见,只会以为我们与大人,早就私下勾结一起了,是不是?”
司桓肃面上竟露出一个邪肆无忌惮的笑来,“顾九小姐冰雪聪明,蕙质兰心。”
顾运在心里骂去你妈的。
“各位准备准备,明日辰时,我来接两位小姐。”
司桓肃主人一样定下时间,说完,领着副官离开顾家。
上马后,方才散漫吩咐孟讳一句,“既然她们怕死人,便处理了。”
说完,策马而去。
孟讳老老实实做起善后的苦力活。
心里不免的认为大人有时候做事太血腥,又不与人认真解释一两句的,上亲戚家,在人家家门口杀一个人,还说是送的礼,哪个好人家听了不害怕,只当大人滥杀无辜,殊不知躺在地上的不是个东西,身上背着两条无辜女子的命,这几日日日盯着顾府,恐怕是生了报复心思,这等本性低劣的狡诈奸险小人,报复却不断干净,必会留下后患。
第三十章
等顾承丰赶回来的时候, 司桓肃已经离开,又知道明日长姐和妹妹要被带去清河郡,人都懵住。
崔氏气得捶了他两下, 怨说:“你也回来得太晚了些, 我们哪里是那司大人的对手。眼下,只能你跟着一起, 就说你也是护送姊妹的, 你父亲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 今日听他说那几句, 我心里慌得很, 你走一趟正好好去探探情况, 若真有不妥,定要带着你父亲平安回来。”
顾承丰心说他就是赶回来了怕也不是那位大人的对手,然后点头,应了母亲的话:“我写封信, 明日一早使人送去上峰那里, 请一段时日的假。”
顾运转回自己的屋子,丫鬟们方才得了崔氏的话,都以为是三少爷要带两位姑娘去亲戚那边, 便只认真安心收拾行李。
只有一个方姨娘, 她因着女儿的事, 日日盯着崔氏那里动静的, 打崔氏和顾泰去了外院会客, 她只怕是关联到杨家的, 立马叫了个小丫头, 给人塞了不少银子,使个外头的小子去杨家, 就给六姑娘递句话,说让六姑娘赶紧回家一趟。
幸得杨家离得不要,那顾莹月坐着小轿很快就过来顾家。
因着今日晚来了客,崔氏那边正紧忙着,瞧着更是没空理,守夜婆子没防这会儿子六姑娘也回,先将人领了进来,送进内院,只说:“太太外厅见客了,我们只怕不好立刻过去回,姑娘先歇息着吧……”
“无妨。”顾莹月摆摆手,“不必先通知太太,我明日再去给母亲回话,你们自去吧。”
说罢顾莹月径直去了张姨娘屋,张姨娘把丫鬟都赶到屋外守着,才拉着女儿说私密话,“姨娘瞅着不对劲,才赶紧叫你回来,太太都让人去请三少爷回来了!姑娘在,明日才好有个说头。”
“这么晚的天上门,看来是紧要的事了。”顾莹月说。
张姨娘又问:“你在杨家如何,你婆婆可有怨你?”
顾莹月摇摇头,解下披风,低声说:“我婆婆原叫人打听了,说要救公公夫君出来,并非一点法子没有,为什么单杨家被陷害?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解法全在爹爹身上。”
张姨娘没听明白:“这是怎么说的?是要你爹爹帮什么忙么?”
顾莹月半垂眸:“爹爹官居监察刺史,这位置所行之职是监察,说白了是天子的眼线,可姨娘不知道,如今的梧州与别个不同,爹爹监察的是谁,姚州牧?各郡下的太守?殊不知,挡了别人的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还能不叫人拔除?说的是,杨家未必不是顾家连累的,只是爹爹顺了姚州牧,归于中山王,杨家那事,都算不得什么了,全在爹爹一句话而已。”
张姨娘又没读过书认过字,只知道女儿说的事大,虽听不太明白,也知严重,“那你爹爹都去清河郡办差去了,外头的事你与太太说只怕要斥责于你的。”
顾莹月心说,在外事上,太太又如何,只要让她爹答应。
“姨娘可知道太太在见哪位客人?”
张姨娘努了努嘴,“她带着大姑娘一起去的,那边的院子不让人进去,又有护卫。”
顾莹月低声说:“使个伶俐的人在外门廊上等着,等人出来看看是什么样子。”
杨家的事情拖不得了,可惜家中人都不肯帮,婆婆眼看着心里有了怨言,如果夫君救不回来,她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
顾莹月低眉垂首想着。
张姨娘叫来一个日常跑腿的小丫头吩咐人过去等着。
过了会儿,小丫鬟噔噔噔跑了回来,回话说:“奴婢也不敢很近看,只知道是两个年轻男人,穿着管服,腰间有佩刀的。”
张姨娘猜,“又是哪个衙门里的人罢?就不知道为着什么事?”
顾莹月说:“我去见见太太。”
崔氏刚与顾承丰商讨完,定下一路出行事仪,丫头又进来传话说六姑娘回来了。
她太阳穴抽抽地跳,眼下自家事一桩一桩堆积着,实在有些没精力应付六丫头。
只好与儿子说:“你先去,时间又紧,明早就要动身,快去歇着吧。”
顾承丰便起身走了。
不多时,顾莹月进来,与崔氏请了安,半日才说:“怎么听说嬷嬷那边在收拾外用的东西,想是谁又要出门了?”
崔氏道:“是我娘家那边有人做寿,我打发你三哥哥去送礼,九儿正在家里待不住,便索性领她与大姑娘一起过去,玩几日罢了。倒是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顾莹叹了口气:“婆婆让我回来看看,说不知道咱们家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新进展。”
崔氏只好说:“你父亲未归,我哪里能知道什么。”
好容易打发走了顾莹月,崔氏忙着清点外头收拾的的东西。
翌日一早,司桓肃果然按时过来,顾家姐弟三人,默默无言,跟着他们出了城。
三月初,春寒料峭,比着先时的大雪天好上不少,顾运就只着袄子,未穿披风,依旧和顾泰坐马车,崔氏原要让他们带几个护卫,司桓肃只说一句轻车简行,他那边另有两个下属,连丫鬟都不允许进车。
顾运憋不住火,上马车前,瞪了司桓肃好几眼,司桓肃却和个瞎子似的,视人如无物。
“好了,”顾泰轻哄,“你当我们是出门游山玩水么,说句不好听的,正经我们二人现在是人质,能让承丰跟着一起,还要‘感谢’人家的格外开恩。你再噘嘴,我看可以挂两个油壶了。”
顾运扒拉开帘子,人凑过去,手肘撑在窗沿上,手掌托着下巴,边晃悠,边望前头瞄。
前头除了顾承丰,打马穿着稽查司制服的还有三个人。
身板儿倒都挺好,头发全都束在冠子里,肩膀很宽,腰很窄劲,腰带好像有一圈是皮的,佩刀挂在左边。
顾运少有看见好看的人,能把衣服穿好看的更多看两眼。
当然三哥哥也很好看,身材也是一等一,军营里练出来的。
却忽然前头走中间的人猛地一回头,正抓包了车内少女那指点品味的眼神。
顾运支着下巴,那几根手指头还放在自己脸上弹琴似的按来按去。
乍被人抓包,眼神慌了一下,赶紧此地无银找补一下,张嘴喊:“三哥哥!三哥哥哎!”
眼睛移来移去,装模作样。
“九儿怎么了?”顾承丰拉住缰绳调头。
顾运:“额……我就是,也想骑骑马……”随便说个理由。
顾承丰以为她是认真的,便是点头,问:“你想自己骑,还是我带你骑一段?”
顾运骑马可是顾老爷子教的,顾承丰并不担心。
话都到了这份上,顾运只好巴巴道:“我自己骑,不用你,我也有好长时间没骑马了。”
马车停下来,顾运下了马车,顾承丰翻身下马车,顾运摸了摸马头,跨步上去,马儿原地动了动了动蹄子,打了两个响鼻。
顾泰嘱咐一二句:“不要贪玩跑远,玩会儿就回来。”
“知道啦!”一边答,一边已经驱动马儿,手一动,一抽鞭,马儿四蹄飞扬,向前奔驰而去。
哒哒哒的蹄声裹风从耳边略过。
少女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从三个稽查使眼前箭矢一样飞了出去。
孟讳望着那冲进林子的身影,心里想,这次执行任务可真热闹啊,顾九小姐真活泼,一路上那车声音就没停过,险些让他恍惚以为,不是在出任务而是出门游山玩水了,吓得赶紧在心里反思了一顿。
另外一个稽查使点点头:“顾小姐骑马术还挺好。”
司桓肃冷淡说了一句:“这么会骑,我看明日不用坐马车了,也少在路上耽搁功夫。”
孟讳生怕大人是认真的,略劝了一句:“大人,这几位好歹都是您亲戚呢,回头小姐们到顾大人面前,变得又憔悴又蔫巴,恐怕也不好。”
司桓肃眉一挑,“心疼?是第一日当稽查使,需得我再教你一遍规矩?”
孟讳吓得忙摇头,“不敢心疼!属下错了大人!”
司桓肃漠然:“收起你那无聊的同情心。”
孟讳:……
不敢再乱说话。
“她跑出去多久了?”司桓肃皱眉。
孟讳看了下挂刻,回说:“有一刻钟了大人。”
司桓肃:“听不见声音了,我去看看。驾——”
司桓肃沿路上马蹄痕迹往前追了出去。
顾泰撩开门帘,顾承丰坐在前头一侧,摸了摸鼻子,“追出去了,小看妹妹了不是。”
顾泰略略抚额,“怎的跟阿拙似的爱闹,不许贫,过去问问。”
车夫听话便将鞭子甩了一下加快了速度,接近了前面二人,顾承丰朗声开口:“二位大人,司指挥可是去找小妹去了?”
孟讳说:“此处丛林险道颇多,易藏危险,难以控制,之后还是让顾小姐安心待在那车内为好。”
顾承丰滞了一下,挠挠头,半日才说:“行,都听你们的。”
司桓肃毕竟是搞稽查,经常抓人拿人,找个人不在话下。
逮到顾运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主道上,正骑在那马背上,仰头站在一棵树上,仰着头往上看。
马儿哒哒蹄子在底下打转。
她双手抓着缰绳,一边用腿夹了夹马腹,嘴里直说:“你别动,你别动!”
司桓肃出言喝斥:“你在做什么?回去。”
顾运本来认真盯着这棵像是长了樱桃的樱桃树,一个不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下,魂儿都快飞出来。
一抬头,是一张熟熟悉的冷厉俊美的脸。
“是司大人啊。”端是憋回去想骂人的话。
司桓肃语气冷然:“别让我像抓犯人一样抓你回去。”
顾运呵呵假笑,“我能摘个果实再走吗?”
对方冷眼瞧着,嗤道:“你摘。”
什么人,故意的吧?顾运心里吐槽,她要是会爬树,还能在这儿耽搁半天呐。
不死心地拿着跟棍子戳啊戳,半天,愣是一粒红色的小果实都没弄下来。
旁边站着个干看的。
看耍猴呢!
四仰八叉弄了会儿,顾运实在觉得丢脸,心气儿全没了,也不愿意再低头开口求眼前这位帮忙。
非常的硬气。
最后,算了。
棍子一扔,绳子一拉,一句话不说,打头走了。
回了队伍,把马儿还给顾承丰,一声不吭,默默爬上了马车。
怎么兴高采烈地出去的,怎么哭丧着脸回来的,这差别太大。
听车里面也再没说话聊天儿声。
孟讳和另外一位同僚对了个眼色,又不约而同看向他们不近人情、铁面无私的大人。
这……大人是真把小姑娘当囚犯人质对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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