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孩子以幕僚的口吻说话,就像稚儿偷穿大人的衣服一样,并不能让人信服,但小雅没有其他办法了。
“只知恭顺服从绝非长州的生存之道。父亲通过江户的一些关系,得到了一个情报——幕府已有废藩置县的打算。我不认为这消息是空穴来风,对于江户城的那位而言,长州萨摩等强藩一直都是统一全国的阻碍。废藩置县,中央集权,所有利益都归于那位之手,长州将会何去何从?毛利家在全国还有何地位可言?”
小雅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您甘心,从一个有实力问鼎天下的大名沦落到一县之主吗?”
“您甘心,让您祖祖辈辈经营的长州落入世敌之手吗?”
“您甘心,等毛利元元星球游历归来,属于他的东西,被别人夺走吗?”
“您甘心,您的后人再次重复几百年前的关原一战,子子辈辈永远屈居人下,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义不过是揭竿而起时喊的口号,世人不患贫而患不均,利益的不对等分配是从古至今所有战争的最根本原因。
当然,废藩置县的情报并不是井下爸爸得到的,他们家在江户也没留下什么有用的关系。这是之前和松阳先生聊天时,他从目前的局势推测出来的。小雅拿出来是为了给父亲加砝码。
越有用的人,越能得到重视。
“就算您甘心,雅子不会甘心,我父亲不会甘心,拥护您的家臣不会甘心,长州的藩士不会甘心,前线征战的攘夷志士不会甘心,毛利氏的荣耀之下,这片土地生活的人们同样不会甘心!!”
“您是主君,我们是您的家臣,我和我父母都会忠于长州,忠于毛利家。藩主殿下,活着为您而战,总比在这里死的毫无价值要强,您觉得呢?”
毛利敬敬目光复杂的落在小雅身上,沉默良久后,他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些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雅子,你真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就算我不是商人,都想奇货而居了。”
“如果是从前,我很愿意帮助你们家,只是——”毛利敬敬话音一转:“天照院奈落的到来,和你的父亲究竟有没有罪无关。这是他们内部在清理门户,所以我不能插手。”
“您、您什么意思?!”小雅脸色瞬间苍白,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她很想装听不懂,但是该死的她脑子依旧如平日一样清晰。
“还不明白吗,你的父亲,从前是奈落的一员。”
“雅子,我不能为了帮你父亲一人,而不顾萩城、不顾长州的死活。”
“你回去吧,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
小雅失魂落魄的离开了藩厅。她回到自家门口,天照院的那些人并没有清场的打算,外面依旧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作为暗杀部队,他们今日的举动似乎过于高调。
“前辈,你该想过迟早会有清算的这一天,妄想的桃源其实都是葬送己身的地狱。无论怎样挣扎,你都注定逃不开天的惩罚。”那个银灰色头发年轻男人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道。“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不会失去什么。”
这时,她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胧,那个人不是奈落的首领,不是不灭不死的怪物,他只是一个喜欢孩子的教书先生,这一点,想必你这个松下村塾的大师兄比我更清楚。你非要自己立下个莫名其妙的誓言,无论那壳里住着谁都要当做一个人守护,这是钻了牛角尖。”
“我的身体里有他的血,这是债,也是责。”银灰发男子说道。“我不会后悔做过的这些事。”
“但愿以后你也能这么想。”井下爸爸的声音几乎称得上平静,“记住你的承诺,放过我的妻女。”
老头!!!
小雅一惊,扒拉开人群用力往里挤,终于从这些碍事的人当中钻出,她看见父亲跪在庭院里,将肋差从鞘中抽出,和服袖子滑下,露出绑着绷带的右手腕,绷带松动脱落,青色的八咫鸟纹身映入她眼帘。
他不经意间看到站在门外的小雅,愣了愣,忽然朝她笑了。
笑容很怪,挤眉弄眼的,像是之前和她在一起做鬼脸侃大山一样,鲜活的就像家庭日常。只是他目光里带着哀求,上下唇翕动,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话。接着刀尖对准自己的腹部,用力,刺下——
“不要——!!!!”
小雅的视线,瞬间被盛开的鲜血染红。
绿皮天人早已不知去向,银灰发男子从小雅身边经过,忽然一阵疾风扫来,他随手一挡,一串血珠迸溅到雪地上。
小雅的头发散落下来,而男子的手背上插着一支丸玉簪。他一脚将小雅踹飞,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背,冷声道:“小女孩的愚蠢手段,你想浪费令尊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你的心意吗?”他背过身去,目光落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这些人了吗?明明有一战之力,却甘愿明哲保身。想要报仇的话,就压抑住你内心的怒火,直到它拥有燎原之势、能将这些冷漠而愚蠢的民众都点燃的那一天。”
小雅沉默良久,捂着胸口咳嗽着,艰难的爬起身,步履蹒跚的走进院子,与银灰发男子擦肩而过。她的眼睛渐渐模糊,像沉入深渊的溺水之人,无助,疼痛,无法呼吸。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庭院还未清扫,小雅踩在雪上,滑了一跤,倒在雪地里。
每逢下雪,父亲从来不让家里的下人扫庭院,因为他要带着女儿打雪仗堆雪人,他还说:“雪地踩起来咯吱咯吱多有趣!”她的母亲总会坐在廊檐下看着丈夫和女儿在院子里疯闹,手里还捧着杯热茶,一脸的盈盈笑意。
跌倒的小雅没有再站起来,她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只能用双手撑着,一点一点爬向父亲。雪地被鲜血染成艳丽的红色,像盛放的腊梅,花瓣铺了一地,又沾了她一身。
“……老头。”
她的父亲身高八尺、形貌昳丽、仪表堂堂、幽默风趣……他这么帅气,一点也不显老,可是她还是喜欢叫他老头,听上去比任何称呼都亲密。从前每次听到她这么叫,他总是抱怨着“要叫爸爸,爸爸!”现在想来,她似乎真的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呜,爸爸,爸爸……”
他的工作很忙很忙,无论在江户,还是在萩城,能陪她的时间其实很少。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曾哭着拉住父亲的衣角让他不要走,结果他真的就不走了,在家陪她玩了一天,结果第二日被上司狠狠的惩罚了。
那时他还一脸洒脱的笑着狡辩:“我工作原本就是为了妻女,我女儿都不想让我走了,我干嘛还要去工作?”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在父亲去工作时拉住他,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说一句“不要走”,她的父亲真的就不会走。她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满足了。
“爸爸,回来,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
你走了,我们的世界还剩下什么?
……
之后小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是邻居送母女两个去了医院,又帮忙安置好了井下爸爸的遗体。小雅的哮喘不算特别严重,之前又用过喷雾剂,很快就清醒了。只是井下妈妈始终不省人事,她在倒下的时候磕到了头部,情况比较复杂,具体还要看醒过来后的状态,当然,也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男主人新逝,女主人昏厥,这家里连个顶事的都没有,帮了很多忙的邻居阿姨很是担忧。但她没想到的是,井下家的女儿靠谱程度堪比成年人,醒来后就开始麻利的安排父亲葬礼和母亲治疗等诸多事宜,小小的一个孩子,明明还处在失去亲人只会恸哭的年纪,她却冷静的让人心惊,也心酸。
在这种只有一个小姑娘主事的情况下,井下家举行了葬礼。
来参加葬礼的多是萩城人,井下宗家并没有到场,这让小雅感到庆幸。她已经很累了,没有力气再应付宗家。
出棺仪式上,几个年轻男子帮忙抬棺,井下爸爸的遗体被送去火葬,骨灰安置在萩城井下家的菩提寺里。收到一大堆“节哀顺变”后,小雅独自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家中,给神龛里的灵位上了一炷香。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你就是笨蛋,天下第一大笨蛋!他们要抓你的话,你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打算牵连我和母亲的话,大不了咱们三个一起坐牢;他们想要杀我们的话,服个软认个错效个忠,人一辈子低头的时候多了,就当哄大爷了呗;他们要是想让你做什么脏事,先答应下来,以后再想办法就是……”
“什么问题不能解决,非要死?你这么决绝的做出选择,让我之前的努力,显得那么可笑。”
她想起父亲切腹前那句遗言,大概用尽了他后半生的温柔。
“我最爱的小姑娘,你要和你妈妈好好活下去,现在,捂住眼睛,爸爸不想让你看……”
“呜……”
她在黑暗中,捂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