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类就是这样的东西。
只有身处社会底层,才会看清这个世界真实的相貌。它不是大小姐的梳妆台,也不是书本里的象牙塔。它比谁都残酷。
“喂,说的就是你,会洗衣服是吗?”
娇俏的女声在小雅身后响起,小雅回头,看到一名衣饰精致的少女,年纪与小雅相仿,站在小雅从前的家门前。
是新任町奉行的女儿吧。
“刚好我家洗衣服的下女请了病假。”看到小雅的脸后,少女皱起眉,眼中划过一丝不快。她让人扔给小雅一个巨大的布包。到底大到什么程度呢?用小雅的身高来算,超过了她的腰部。“把它们洗干净再送回来,到时候会给你工钱。”
小雅打开布包看了一眼,从大小和样式分辨,全都是男性下人的野袴(一种宽松裙裤)。
小雅低声道了句谢,拼了老命把衣服拖走,为了不让病中的母亲发现,她不敢进屋。寒冬腊月里,她蹲在屋外用双手搓洗了一整天,直到双手发红皮肤皲裂,才终于将这些衣服全部洗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琼闺秀玉,如今也不过是天天在为晚饭发愁的贫民。
夜里井下妈妈起身,摸索着给小雅盖好被子后,蹲在门外将小雅没投洗干净还带着浓浓皂角味的衣服重新洗了一遍。冬天的冷风冷水像刀子一样,割伤了一双翻书写字的芊芊手。
第三天|衣服晾干,小雅又拼着老命拖到新任町奉行官邸,等了许久才有人开门。
那人将衣服拿走后,“啪”地一声直接关了门,连之前许诺的工钱也没给。小雅不是能吃亏的人,之前憋气这么久,她终于爆发了。
她连藩主家的门都敢撞,一个町奉行难道还比藩主高贵不成?
“出来!!”小雅砰砰砸着门。“身为藩国大组,竟然还拖欠平民工钱,你们家可真给萩城的武士长脸!”
路过的行人眼神蹭地亮了。官民相争可是古往今来最受欢迎的戏码之一。
门忽然开了。
新任町奉行之女端着一盆洗脚水,兜头泼在小雅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浅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1 21:47:20
南边加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2 08:21:51
谢谢【抱住你们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天,衣也会被屏蔽,难道说它已经进化成了会影响国际局势的大型杀伤性武器?
☆、明世事
小雅落汤鸡般站在官邸外,头发衣服上全都是水,被寒冬腊月的风一吹,像针砭一样,骨头缝都是冷的。
“这洗脚水味道如何?”新任町奉行的女儿倚着门框,眼神审视一般落在小雅身上:“前一阵就是你当众诬陷我的父亲?听说你是从前的萩城第一美人,我看也不过尔尔。你已经不是大小姐了,见了我不但不行礼,还砸门逞威风,井下家的家教真是……呵!”少女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做错了事就要跪下道歉。”门后又走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模样。他眼神中带着嘲弄,阴阳怪气道:“不过怎么说人家也是萩城的雅大王,万一带着‘大军’来攻打咱们怎么办?哎呀我好怕啊!”
“行啊,让她来,咱们家这么多条喂生肉的大狼狗不是白养的,这人肉也算是生肉的一种吧?”门里隐隐传来几声犬吠,听上去不止三四只的样子。“怎么,还不跪下道歉?非要我们把你母亲请来陪狼狗玩玩吗?”
小雅紧紧握住拳头,指节用力到发白,指甲在手心留下几乎要渗出血的月牙形印痕。她咬紧牙关,弯下膝盖。
“对、不、起!”
门前的少年少女一阵嗤笑,折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当着小雅的面扬长而去,留她一身狼狈的跪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周围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小雅跪在人群中央,腰背打得笔直。
她顶着一身水,慢慢站起身,心头有一把火越燃越烈,落在周围人身上的眼神却越来越冷,离开时,那仿佛泛着森然血色的目光让他们不自觉的避让。
那双眸子太凶戾,像是在说——谁敢挡路,别怪我把他撕成碎片!
小雅穿过人群,步子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脏东西,拼命的想把它们甩开。路过城下町的市集,低头走路的她忽然撞上了人,摔倒在地。
“啊疼疼疼!喂,你走路不长眼……雅、雅大王?!”
小雅这才看清,原来她撞上的是从前她的一个小弟。扯着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她道:“原来是……”话才说一半,那小子蹭地从地上爬起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路了。
小雅坐在地上目光微凝,手向前伸着,也不知是在挽留谁。最后,她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面无表情的继续向前走。只是心头那把火已经灭了,里面空落落,冷嗖嗖的风直往里灌。
那男孩跑远后,不知怎么想的,又跑了回来,脸色尴尬,“那个……雅大王,我之前不是故意要跑的,我……我家老爹让我赶紧回去所以……”
“哦,是吗。”小雅的语气淡而凉。
“这段时间我们还一直想着,怎么看不见你了呢哈哈哈哈……”男孩一脸悻悻道。
小雅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那个……”男孩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忽然凑近小雅,“跟我来一下行吗,我看看还能聚齐多少人,有几个弟兄还是挺想再见一见你的。”
小雅沉默了一瞬,便跟着男孩绕过一排长房。他离开去找人,半个小时后,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孩子,一个小时后,来的人数量只有从前“雅军”的四分之一。
他们局促的站在小雅面前,或眼神躲闪,或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样子,说不清楚是愧疚还是畏惧。
“对不起雅大王,我家人让我离你远一点。”
“我也是,很抱歉……”
“我听父母说,奉行大人似乎有意要打压你们家,和你关系好的人都会受牵连。”
“其实还有不少人想来的,不过他们被父母关在家里了。”
“对了,我们情报番前几天在奉行所外面听到两个人闲聊,说什么‘井下宗家的人快来了,她们现在走投无路,应该不会再拒绝……”之后说的什么就听不见了。”
“因为听到‘井下’这个姓氏,我们留意了一下。雅大王,他们说的是你在江户那边的亲戚吗?”
“雅大王你要回江户了吗?回去也好,萩城现在气氛好诡异,我们找你都要偷偷摸摸的。”
……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小雅从他们的话里拼凑出了一个真相,一个她早有怀疑的真相——现任町奉行总抓着她家不放,一步步把她往绝路逼,很可能是和什么人达成了交易,那个人很可能是井下宗家的人。毕竟,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奉行大人,也是在井下宗家。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个。”小雅睫羽微垂,蝶翼般落下一片阴影。
孩子们相互看了看,纷纷掏衣兜。
“听说雅大王过得不是很好,我这里还剩下点零花钱。”
“我也有一点,雅大王先拿去用吧。”
“呃,我从来不存钱的,不过我这有糖,雅大王你吃吗,嘎嘣脆鸡肉味?”
小雅深吸一口气,忽然直起了腰杆,朝着他们微笑,“谢谢你们,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这些钱你们拿回去,我不能收。”
“可是——”
“这是我们一点心意——”
小雅抬起一只手,孩子们就像从前一样,纷纷停止了话头,专心听首领说话,“把钱都收回去,以后也不要再见我了。我宣布,今日‘雅军’正式解散!”
——想要报仇的话,就压抑住你内心的怒火,直到它拥有燎原之势、能将这些冷漠而愚蠢的民众都点燃的那一天。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韬光而养晦,伺机而后发,那人其实是想这么告诉她吧。
小雅的眼睛一点一点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雾气般的迷蒙。仿佛有一道燃烧的火苗渐渐尘封进迷离深邃的渊底,再也不复从前的灼热温度。
什么萩城的孩子王,什么“雅军”的首领,如果没有父亲这个后盾,如果没有藩国大组之女这个出身,在绝对的强权和威压下,她什么也不是。
她被那一盆洗脚水浇清醒了,彻底的清醒,从小到大都没这么清醒过。
她还太弱,只能收敛羽翼,隐藏獠牙。
孩子们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小雅还在笑,眼尾挑起,笑得那么漂亮,笑得那么风不惊水不起般平静,语气却温和而铿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好了,你们该回去了,晚了的话家人会担心。”
孩子们站在原地,良久,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转身往回走,有几个想回头,却忽然听到小雅一声厉喝:
“别回头!”
“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朝着自己的方向,走!”
他们不敢回头,所以根本看不到,他们的雅大王笑着笑着,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
荻城的冬天可真冷啊,冷得她牙齿直打颤,冷的眼泪刚刚流出来就被冻在了脸上,怎么抹都抹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