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里面通禀,你们去那边候着。”
软轿停在一处偏僻的空地上,抱月和轿夫都被梵琅支走,他看着面前华贵的软轿,眸中晦涩难明。
过了许久,他道:“你……好么?”
年少的爱慕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尽管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尽管她那么绝情,可听到她遇袭早产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揪心。
后来传出王妃平安诞下小郡主,按照滇南这边的习俗,至少要大宴宾客三日,以示对孩子的重视,也能看出妻子是否受宠。
梵大统领等啊等,结果王府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又酸又怒,王爷对她一点都不好!连酒宴都不舍得摆,要是他……他肯定不会这么委屈她。
陆寒霄自然知道这个习俗,可宁锦婳产后虚弱,他恨不得连地都不让她下,怎么会让她受那般折腾?只好暂且委屈小女儿。
王府后院并无其他姬妾,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王妃的地位,他的婳婳用不着在这些外物上争面子。
梵琅不知道内情,这个凶悍又意外纯情的男人笃定她受了委屈。当初让抱月递了许多次话,她连见他一面都吝惜,心中不是没有怨憎。如今眼巴巴跑过来,只要……只要她愿意给他一个解释,他们还跟之前一样不好么?
他不要她做什么,甚至没有妄想过带她远走高飞。只要让他能看到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像曾经为她寻找兄长下落那样。
结果宁锦婳只是垂下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宁重远出手,那幅手镯已经完璧归赵,她看了一眼便收进妆奁内,再也没戴过。了却一桩心事,宁锦婳却并无欢喜之意,她心里对他有愧,如今猝不及防见面,不知该如何面对。
隔着轿帘,年轻的将军感受到了她的疏远冷淡。
他喉头微动,心里的怜惜瞬间被怒气取代。半晌儿,轿帘外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王妃娘娘贵人多忘事,属下不介意帮您回忆回忆。”
说着,宁锦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强硬扯出软轿,对上一双饱含怒火的的幽绿眼眸。
梵琅钳住她的手腕,一步一步咄咄逼人,“为何不肯见我?明明说好的,为何一再失言?承诺给我的画呢,啊?给我的东西为什么出尔反尔要回去,你骗我!”
男人高大的身躯充满压迫感,她满心惶恐,错过了他眼底的一丝脆弱。其实是个纸老虎罢了,只要她给他一个解释,哪怕只是哄哄他,骗骗他,他也愿意的。
可惜宁锦婳是个刚硬的暴脾气,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就算陆寒霄那么过分,他不占表面上的便宜,都是宁锦婳朝他发脾气,他顺毛摸,哪里受过如此逼迫?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微红的印子,不疼不痒。
“放手!”
宁锦婳一字一顿道,“我是镇南王妃,你逾距了,梵统领。”
如果是陆寒霄,他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沉默。可梵琅之前从未碰过女人,他不懂,只会火上浇油。
“呵,镇南王妃?是深夜幽会男人的王妃吗?与人私相授受,若是让王爷知道,你这个王妃能坐几天?”
宁锦婳瞪着他,不说话。
梵琅自觉扳回一局,嗤道:“我可以保密,但我有一个条件……”
“来人啊——唔——”可怜梵统领一直信奉刀剑解决问题,第一次用萧又澜口中所谓的“计策”,碰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宁锦婳。她气红了眼,直接高声叫喊,被梵琅捂住嘴巴。
他选的这个地方很好,空旷寂静,且是他的营地。梵统领凶名在外,旁人不敢轻易过来。他只想吓唬一下这个狠心的女人,没想真的毁坏她的名节。她这么一喊,万一真招人过来……
梵琅低声道:“你疯了?”
宁锦婳趁机挣脱他的钳制,狠狠道:“不是想知道我这个王妃能坐几天么,怎么,梵统领怂了?”
对梵琅有愧是一回事,被人威胁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平生最恨别人拿捏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其终日提心吊胆牵扯不清,还不如摊在明处,一了百了!
宁锦婳的心思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懒得玩什么弯弯绕绕,她揉着手腕,挑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走啊,跟我去你的王爷跟前走一遭!”
她又变成了他刚见到她时的模样,高昂着头颅,如天上的明月,让人不敢攀折。
梵琅做了十六年奴隶,卑贱如草芥,在那瞬间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这样高傲尊贵的人儿,他也想碰碰。
千里迢迢为她寻兄,风餐露宿,身负重伤……只是想看她展颜一笑罢了。
梵琅低垂着头,哑声道:“我等了你很久。”
王府忽然加强了守备,他进不去,一天天守在王府外,一颗心像放在油锅里煎炸。
宁锦婳一怔,她吃软不吃硬,方才他的威胁她不怕,但此时可怜巴巴,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她又心软了。
她说道:“谢谢你。”
“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她抬脚离开,这回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恰逢抱月出来,陆寒萧正在诸部将议事,给了她一块腰牌,让人把宁锦婳带到他的私营。
他惯来如此,总把军务排在第一位,宁锦婳已经习惯了。抱月看她面容惊慌,想给她添盏茶压压惊,谁知寻摸半天,只找到了清水。
这里是军营,陈设不可能跟王府比,纵然陆寒霄是王爷,他的帐子也只是比寻常人大些。他不在意外物,宁锦婳呆了一会儿便受不了。
这里的椅子硬邦邦,没有铺陈任何毛毡,她身娇肉嫩,昨晚跟男人荒唐了一夜,现在下面还疼,坐这种椅子与她来说无异于酷刑。
站着脚累,也不舒服。
坐卧难安,只能找些事打发时间。她围着营帐转了一圈,里面很简洁,左侧陈列着一排刀枪剑棍,右侧竖有衣挂,上面两套银色的铠甲发着凌冽的寒光。
宁锦婳好奇地在铠甲上戳来戳去,还想把甲胄取下来看看,多亏抱月及时拦住。
“哎呦我的主儿,别动这个,很重。”
这个东西陆寒霄曾穿回王府,抱月照例擦拭清洗,差点闪了腰,另叫了三个侍女才把这东西抱起来。
宁锦婳也不是真的对这个感兴趣,非常听劝地离开,慢悠悠转到了中间的大书案前。可能走得匆忙,书案上有些凌乱,并不符合男人严苛的性格。她随便瞟了两眼,最上面的是滇南地形图。
因为喜爱山川游记,她对这东西并不陌生,上面很多地方用朱笔做了标记。看着看着,宁锦婳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前面端详了很久。
“主儿?”
抱月看她脸色不好,说道:“要不奴婢去轿里取个软枕?”
轿子里应有尽有,还有一小壶茶,上好的碧螺春,不用委屈主儿喝无味的清水了。
“不必。”宁锦婳咬着嘴唇,神色落寞中夹杂着委屈,十分复杂。
她道:“我们走。”
不等抱月反应,她提起裙摆便要离开,结果刚掀开帐帘,和陆寒霄撞了个满怀。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自然没能走成。
宁锦婳的心思不用猜,都写在脸上。陆寒霄的眸光转向抱月,看的抱月头皮发麻。
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她又不是主子肚子里的蛔虫,出来时她就有些不对劲儿,后来站在案前,忽然生气了。
在男人摄人的目光下,抱月硬着头皮道:“主儿……身子不爽利。”
陆寒霄略一思索,明白了抱月的意思。让她拿着令牌去后营取一床软和的被子,再拿些瓜果糕点,抱月如临大赦,飞快地福身退下。
“好了,此处不是享乐之地,下次提前说一声,我让人准备。”
“我不是……”
宁锦婳瞪了她一眼,想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憋得双眼通红,闷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陆寒霄:“嗯。乌木硬,婳婳过来。”
宁锦婳:“……”
不管心里怎么想,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靠了过去。陆寒霄虽然也硬邦邦的,总归比木头强。他膝盖微微岔开,不碰她昨夜过度使用的地方。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有事?”
她第一次主动找他,陆寒霄心情颇好,语气也十分温和。
宁锦婳悄悄把袖子里的书往里推,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想来就来了。”
陆寒霄微微一笑,显然不相信。
不过宁锦婳最会倒打一耙,她见他不说话,骤然扬起声调,“怎么?我找你还找错了?那我以后不来了!”
陆寒霄温和道:“我并非此意。”
“兵营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万一有人鲁莽冲撞婳婳,为夫心疼。”
宁锦婳心头一颤,手下微凉,衣袖不知何时被掀了起来。
“手腕怎么了?”
90 章雪白的腕子上点点淤痕,如同雪地里的梅花,一看就是被人掐出来的。
她心里踹了兔子一样乱跳,方才在梵琅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其实自己怂得很,电光火石间,宁锦婳忽然说道:“还不是你!”
鸦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带着控诉,“昨晚你……你那么用力,我都求你了,你偏要……”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
陆寒霄对她无微不至,但在某些时候又十分粗暴。宁锦婳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实在受不住了,就用长长的指甲挠人,还爱往人脸上抓,搞得陆寒霄第二日不好出门。
来了几次后,陆世子痛定思痛,干脆拿绸缎把人双手绑起来,缚在床头。如此可苦了宁锦婳,她被绑着不能动,身后那人跟个牲口似的,还咬她,这日子没法过了!
总之磨合了一段时间,终于让陆世子放弃了绸缎,但也保留了一些习惯。比如他喜欢在情.动之时候按住她的双手,宁锦婳皮肉娇嫩,明明他没用多少力气,总能在她雪白的身子上留下痕迹。
陆寒霄沉默片刻,“是我的错。”
营帐里别的东西没有,跌打损伤药不少。陆寒霄拿来一个小瓷瓶,涂在肌肤上凉凉的,带着青草的气息。
恍然蒙混过关,他不说话,宁锦话心里发虚。
她讪讪道:“这个药……很不一样。”
近来流年不利,宁锦婳总受伤,抱琴收集了许多膏药秘方,无一例外都散发着冲鼻的气味,闻起来很难受。
陆寒霄正认真地给她涂药,闻言头也不抬,“喜欢便拿去。”
宁锦婳:“……多谢。”
把每一处痕迹仔仔细细涂满,陆寒霄撩起眼皮,微笑道:“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他冷眉星目,即使笑起来也没有丝毫暖意,宁锦婳心虚地低着头颅,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暗芒。
他是习武之人,又怎能分不清楚新旧淤痕?如果是昨晚的痕迹,今日断不该是这个颜色。况且真是他掐的,他自己岂能不知?
这种拙劣的谎言只有宁锦婳信,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能骗过旁人。陆寒霄不想拆穿她,有什么意思呢?两人再吵一架,夫妻离心?
他向来不做亏本买卖。
晚上两人一同回府,宁锦婳坐轿,陆寒霄骑马。她自从生了陆钰后几乎没上过马背,看着心痒痒。陆寒霄便道:“等我得空,带你去骑马射箭可好?”
她的马术和箭术就是陆世子教的,一晃十来年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摸过箭、也没骑过马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怀念之色。
“好啊。”
她随口答道,心里清楚不可能。王爷日理万机,等他得空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等第二天一早,陆寒霄穿着一身墨色骑装把她从香软的床榻里薅出来,宁锦婳还是懵的。
“真去啊?”
陆寒霄:“不然呢?我何时诓过你?”
宁锦婳为难道:“要不改日吧,我今天有事……”
“何事?”
宁锦婳:“……”
她能有什么事,阖府上下就她一个闲人,不到月初月末,账本也不用看。她哼哼唧唧半天,说道,“我得陪玥儿。”
陆寒霄:“陪她睡觉?”
“……”
陆玥刚满两个月,能吃能睡,每天十二时辰恨不得睡十个时辰。宁锦婳每次去看她,要不在吃奶,要不在睡觉,比她二哥都强健。
没理由推辞,抱琴和抱月进来梳洗,陆寒霄提前为她准备了衣物,一件飒爽的殷红色箭袖骑装,只是这种样式……
宁锦婳错愕道:“怎么是男子的衣裳?”
陆寒霄微微一笑,“方便。”
男人在外比女人方便走动,当年她年纪小爱闹腾,时常穿男装出去玩。十几岁的姑娘雌雄莫辨,装扮起来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旁人看不出来。
今非昔比,如今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白玉冠束起乌黑的长发,宁锦婳对着铜镜左看右瞧,眼角眉梢尽是妩媚风情,一眼看出是个女子。
更别提胸口鼓囊囊的一团,用了束胸都勒不住。
她神色不自在道:“要不,还是换回来吧?”
多年不穿这个,她已经习惯了珠钗华服,年少的顽劣恍然黄粱一梦,跟上辈子的事似的。
陆寒霄定定看着眼前的艳丽的女子,喉头微动,“不用。”
“很美、咳——很英武。”
宁锦婳看看镜子,又看看陆寒霄,觉得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乃登峰造极,无人可匹敌也。
陆寒霄趁机道:“难道你想戴一头金步摇去?当心累断脖子。”
“……”
的确,那些东西美则美矣,越好看的越重。出门在外十分讲究,她满头乌发盘上去,再簪上漂亮的珠翠,一天下来累得脖子酸痛,这也是她生过陆钰后很少出门的原因之一。为人妇太难,远不如做姑娘时轻松。
思虑再三,宁锦婳还是穿上了轻便的骑装上路。
陆寒霄带她去了城郊的围场,此处环山,原为围猎所用。这时正值初秋,山里生灵凋敝,转悠半天只有几只野兔。
“嗖——”一道凌厉的箭矢飞来,正中灰兔的小腿,宁锦婳收起弓,拉着缰绳慢悠悠晃荡。
身后的陆寒霄适时道:“婳婳真厉害。”
宁锦婳:“……”
她觉得今天的陆寒霄像鬼上身,很不对劲儿。
她七八年没摸过弓箭了,初时准头不好,连着射偏好几次把猎物惊跑,陆寒霄跟在她身后补箭,矢无虚发,后来才慢慢找到准头,渐入佳境。
宁锦婳翻身下马取她今天的第一个猎物,嘴里嘟囔道:“只是一只野兔,有什么厉害的。”
陆寒霄一本正经,“此言差矣。”
“野兔虽小,胜在灵活。在林中打一只兔子比打熊、鹿之流艰难得多。小小兔子都能射中,等遇上体格大的猎物,岂不是手到擒来?”
占了长相的便宜,镇南王面容冷峻,脸上丝毫看不出谄媚拍马的痕迹,夸得宁锦婳有些飘飘然。
她哼笑一声,眉眼间神采飞舞,“今天给你烧兔肉吃。”
她在那只野兔面前蹲了许久,忽然一把把箭羽拔出来,兔子像一道闪电般猛窜出去,“别杀它——”宁锦婳高声拦下正欲动手的陆寒霄,正巧他正在擦弓,动作慢了一瞬,让着小东西逃过一劫。
“怎么了?”
他走到她跟前,给她递上一方白色的绣帕。
宁锦婳用帕子擦了擦带血的手,慢吞吞道:“它是一只母兔子。”
一只怀孕的母兔。
宁锦婳刚生过孩子,听到流民中的孩子哭声都有物伤其类之感,这只母兔她同样下不了手。
陆寒霄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敏锐,“不开心?”
宁锦婳抬眸问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陆寒霄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宽慰道:“很快。”
他骗了她。宁重远曾说过,如今只是个开始,这场旱灾可能持续三年之久。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肯大费周章修水渠灌溉。毕竟水渠是个大工程,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几,滇南山多地少,如果只是一年、两年,咬咬牙也能扛过去,修水渠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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