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撕下一块烤鹿肉,递过去。
两人席地而坐,下面铺着厚厚的毛毡,倒不会冷,只是这个姿势不太雅观。陆寒霄常年混迹军营,他不在乎,宁锦婳却浑身不自在。
她看着他递过来的鹿肉,皱起柳眉,“脏。”
不是脏,而是习惯了用玉箸,王妃娘娘不能接受用手抓食物吃,觉得不干净。
多年高门贵妇的生活把她养的娇贵,就像豢养在笼子里的金羽雀,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一旦将它放归田野,它连捕食的能力都没有,会饿死的。
可惜陆寒霄此时还没有这个觉悟,他劝道:“我亲自处理的,很干净。”
“……”
盛情难却,宁锦婳勉强用巾帕包着,小口小口撕咬。陆寒霄之前行军时路途艰苦,逮着什么吃什么,所以他的手艺很不错,她足足吃了半只鹿腿,最后打了个饱嗝,评价道:“尚可。”
毕竟他手艺再好也不能和王府的大厨比,如果让宁锦婳选,她宁愿舒舒服服呆在王府的庭院里,躺在柔软的摇椅上看书吃茶,也比留在荒郊野外吃野味强。
即使那是她亲自打的、陆寒霄亲手做的,心里挂念两个孩子,山珍海味她也吃不出花儿来。
可能陆寒霄看出了她兴致缺缺,次日取消了行程,一早便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他把人送到王府前,自己却过家门而不入。
“照顾好王妃。”
他对抱月和抱琴吩咐道,又伸手拢了拢她的披风,温声道:“好生休息。”
宁锦婳的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没睡好。
她昨晚梦中很不安稳,不止因为认床,她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杂乱的嘈杂声,好像刀剑激烈地碰撞。她几次欲醒,身边有人不断地轻拍她的后背,让她心中安定,又沉沉睡去。
昨晚是梦么?
今早起来一切如常,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宁锦婳揉揉太阳穴,觉得那梦不太吉利,心道改日找个寺庙拜一拜。
谁知没等到去寺庙,宁锦婳先病倒了,风寒。
这病来得不冤,天意渐凉,她在外面颠簸了一整天,营帐扎得再牢固也不比王府高墙大院温暖。白天受累,晚上受凉,她刚生产两个月的身子,纸糊的一样,当晚就发了热。
抱月急得去请王爷,被宁锦婳拦住。她烧得脸颊通红,有气无力道:“他是华佗第二还是扁鹊在世啊,他能给我开方子熬药吗?不许去。”
“把……把琴瑶叫来。”
今天她看到有个侍从再陆寒霄身旁耳语几句,他当即沉下脸色,估计有棘手的事。正事在前,她才不干那讨人嫌的活计。
琴瑶过来给她号了脉,只是邪风入体,没什么大碍,主要还是她身体弱。比如陆寒霄,两人同吃同睡,人家就没事,她写了方子让人去煎药,宽慰道:“娘娘不要担心,发了汗,明日就好了。”
头上敷着沁着冷水的帕子,凉凉的,让宁锦婳多了一丝清醒。
她虚弱道:“好姑娘,你明日去库房挑几匹料子,裁新衣裳穿。”
这个小姑娘模样水灵,替她忙前忙后毫无怨言。天天扎着两个素气的麻花辫,死活不肯戴珠钗头面。宁锦婳想赏赐,只能多给她裁衣裳。
“不用啦,我有好多新衣。”
琴瑶腼腆一笑,她低头片刻,忽而问道:“我可不可以把衣裳换成别的呀?”
“想换什么?”
“我、我想回青城山一趟,看看我师父。”
“娘娘……不准吗?”
看宁锦婳久久不说话,琴瑶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好久没回去了!师父一个人在山上,得多寂寞啊……”
“我没说不行,你别哭,咳——”宁锦婳脑袋嗡嗡地疼,琴瑶这丫头真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思念亲人乃人之常情,她并非冷血之人,可她同样有自己的私心。
琴瑶一走,她的宝儿怎么办呢?
她细细问过路程,来回至少需要两个月,万一路上再出个什么差错,或者琴瑶干脆不回来了,她岂不是要哭死?宫里的太医都拿宝儿的病没辙,她张榜数日,只得琴瑶一个奇人,这丫头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放不开啊。
思量再三,宁锦婳道:“好姑娘,如今时局动荡,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很危险。”
她言辞委婉,其实是不同意她走的意思。奈何琴瑶天生质朴,听不懂弦外之音,倔强道:“我不怕!我已经准备好盘缠和干粮了!哦,还有舆图……”
琴瑶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直到抱琴假咳一声才堪堪止住,后知后觉的少女看着沉默的诸人,忽然福至心灵。
“原来娘娘担心小公子!”
她黑葡似的眼睛咕噜一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如娘娘和我一起走吧,带上小公子!”
宁锦婳还未说话,抱琴率先脸色一沉,把手里浣洗的帕子重重搭在铜盆上。
“琴瑶姑娘,娘娘身子不适,恕不招待客人,请回吧。”
抱琴脾性温柔,骤然沉下脸的样子吓了抱琴一惊,她转头看向一直乐呵呵的抱月,见她同样脸色阴沉,才知自己说错了话,福身讷讷退下。
等她走后,抱琴重新把帕子沁在凉水里,温声劝道:“主儿,您可别听那丫头胡说八道!先不说王爷那关,如今外头那么乱,巡城的人马都不够用了,多危险啊……”
抱月没有抱琴那么能说会道,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是,就是。”
“抱琴姐姐说得对!”
宁锦婳:“……”
她扶额莞尔一笑,“好了,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
抱琴所言有理。如今各地缺粮导致流民乱窜,活不下去人的去乞讨、偷盗、甚至直接落草为寇,抢掠普通百姓,加上寒冬将至,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危险。
还有陆寒霄,他肯定不放她走。
宁锦婳在心里逐条分析利弊,哪一条都走不通。想得烦了,她索性闭上眼,把这个荒唐念头压下去。
可有些事一旦开了闸口便不受控制。越强迫自己不想,就越想。
琴瑶曾说过,她师父是个绝世神医。
她曾信誓旦旦道,宝儿的病在她师父面前不值一提!何须三五年、甚至两年都用不了,这世间若只有一人能救宝儿,一定是她师父。
宝儿才刚满一岁,如果现下能治好,便与寻常童儿无异。她身为母亲,又怎能眼睁睁放过这个机会呢?
倘若有一天宝儿能开口叫她一声“母亲”,她此生都无憾了。
宁锦婳闭着眼睛陷入沉沉的梦乡,只是这个梦不太美妙,做梦都蹙着眉。
琴瑶的医术很好,一剂方子下去,当晚就发了一身汗。抱月和抱琴忙活到两更天,换了三套床褥,宁锦婳的体温才堪堪降下来,能睡个囫囵觉。
原本只是普通风寒,在王府精细地养着,本没什么大碍。可宁锦婳心里装着事,肝气郁结,一直拖着不见起色。一不留神吹了风。又开始头痛干咳。等五日后陆寒霄回府,只见她病怏怏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乌黑的睫毛颤动,看着无辜又可怜。
陆寒霄怒极,自从宁锦婳开始掌家后,他鲜少插手内宅之事。这回主院伺候的无一幸免,全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抱月跟抱琴也没有逃过。宁锦婳拦不住他,忍不住抱怨道:“是我不让她们通禀,拿旁人撒什么气。”
陆寒霄抿着唇,神色不愉,“没有照看好主子,便是错。”
宁锦婳睁大双眸:“谁说没照顾好我?我都没事了咳——咳咳——”她皱着眉头干咳,陆寒霄阴沉着脸起身去叫大夫,宁锦婳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别——我咳——我用过药了。”
她不喜欢府里那些大夫,琴瑶一贴方子三碗药能搞定的事,那些人能让她吃半个月,嘴里全是药味儿,喝口水都是苦的。
她摇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发作完我的人,还要跟我吵架吗?”
陆寒霄被她弄得没脾气,他俯身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她孕时养得珠圆玉润,才过去几天,圆润的下颌已变得玲珑纤细,双颊的软肉没了,小脸儿不敌巴掌大,真真我见犹怜。
于是,宁锦婳发现今天他出奇地好说话。
因她前几日受风,如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门口也缝上了厚重的帘子,整个房里阴沉昏暗,弥漫着苦涩的药香。在这晦涩的光影里,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出几分柔和。
宁锦婳忽地心头一动,轻声道:“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陆寒霄依言俯下身去,越听眉头越紧。宁锦婳也知此事不好转圜,但涉及宝儿,她在心里头憋久了,有一腔的衷肠要诉。
她能不清楚枕边人的狗脾气?原本没抱多大的希望,甚至做好了迎接他冷脸的准备,谁知陆寒霄听后只是脸色稍沉,没说话。
没答应,但也没一口驳回啊!
宁锦婳的心气儿一股涌上来,急道:“你说话呀!别给我装聋作哑——咳咳咳——”“别急。”陆寒霄轻拍她的后背,他眸光微闪,问道:“婳婳,你当真想去?”
宁锦婳漆黑的眼里火光迸发,她压下喉头的痒意,轻声细语地劝他放自己离去。因为头痛,她不能高声说话,又因为咳嗽,语调不能太急促,陆寒霄只是定定看着她,神情分外专注。
此情此景,倒有几分夫妻和睦恩爱的意思。毕竟宁锦婳的性情刚烈,脾气上来时跟个刺猬一样扎人,陆寒霄不想跟她吵,直接拂袖而去,宁锦婳见状更气了,开始砸东西……如此循环往复,无怪乎两人渐行渐远。
说得口干舌燥,她轻抿一口清水,偷偷觑着陆寒霄莫测的脸色,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原来他有这么多的耐性听我说话啊。
她不禁想起从前的一幕幕争吵,现在回看过去,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其实也不是非得争个输赢不可,她只是……只是想让他多看她一眼,她那时太年轻,总是弄巧成拙。
算了,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宁锦婳痛苦地闭上双眼,哑声道:“三哥,宝儿的病一直是我的心病,我宁愿自己折寿十年,也不愿我儿受如此折磨……”
“婳婳!”陆寒霄厉声呵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休要胡言!”
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当初是我之过。就算要折寿也该应到我头上。你放心,我们的孩子……会好的。”
宝儿何止是宁锦婳的心病,更是陆寒霄心里的一道陈伤。他有时候想,这是不是上天赐给他的报应,他残暴不仁、不择手段,罪孽却应在了他的孩子身上。
他亲缘淡薄,弑父杀兄上位,此生把唯一的温情留给了宁锦婳,至于三个孩子,也只对刚出生的小女儿感情深一些。
陆钰不必多说,陆玦……也就是宝儿,宁锦婳从怀孕到生产一直瞒着他,忽然冒出个孩子,陆寒霄此前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生不出一点儿舐犊之情。他对次子亏欠居多,情分却少的可怜,甚至不如陆钰。
尽管情感上不喜长子,可毕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陆钰的老师是他为他精心挑选的大家,他的功课每日呈现在他案头……身为王府世子,陆钰一言一行皆无可指摘,不仅诸位部将认这个少主,陆寒霄也对他分外满意。
至于宝儿陆玦,那件事是他跟宁锦婳两人心头的一根毒刺,他不想日后她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怨他,他甚至比她更急迫治好宝儿,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
陆寒霄敛眸,淡声道:“婳婳莫慌,此事需从长计议,就算出门也得先养好身体。”
他这是……同意了?
一切顺利地出奇,宁锦婳反而不敢相信。她狐疑道:“琴瑶说了,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给宝儿看病再留几个月,兴许……这趟远门得半载光景。”
半年啊,连她都觉得漫长难挨,他竟然平静地同意了?这不像他。
莫非有诈?
陆寒霄苦笑道:“婳婳想到哪儿去了,陆……”
他微微一顿,语气说不出的僵硬,“……玦儿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只愿他好。”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宁锦婳面红耳赤,她不由垂下眼帘,咬着唇道:“我错了。是我小人之心,三哥莫怪。”
自从第一次开口,她性子没之前那么倔了。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软话说出来,身上也不会掉块儿肉。
陆寒霄自然不会怪她,只说让她好好歇息,就算为了孩子也得好养好身子。宁锦婳脑袋晕晕的,感觉跟做梦一样。在他临走时,她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水润的眼眸一眨一眨。
“你可别骗我呀。”
陆寒霄给她掖了被角,粗粝的手指划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痒意。
“睡吧。”他道:“三哥不骗你。”
宁锦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唇角都是弯的。陆寒霄驻步看了一会,起身回到书房,当即吩咐下人准备一副青城山的舆图。
他没骗宁锦婳,这次他真的愿意放手让她离开,只是原因……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第一次是颈侧的伤口,第二次是遇袭早产,第三次是在围场那晚,幸而那时他在她身边,守得她一夜安稳。
宁锦婳是个心大不管事的,只当普通刺客,并未多问。可那刺客为何放着陆寒霄不动,非得等盯着她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内宅妇人?刺杀的几个滇南大员都比王妃有用。
宁锦婳受此无妄之灾,其究根溯源,还是陆寒霄造的孽。
新帝登基两年,已鲜少有人提起荣懿太子齐寰,这位太子是大齐历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储君,为嫡为长,母族显赫,一出生就敕封东宫。
上头皇帝正值壮年,下面陆续有皇子降生,荣懿自小便被教导仁孝友悌,他不需要争什么,只要不犯错,熬到老皇帝驾崩,总有一天能坐到那个位置。
因为不争,太子让皇帝很放心,从未动过废储的念头;同样因为不争,在先帝病重,无人为他保驾护航时,连几天都撑不过,被他那一帮兄弟迅速分食殆尽。
像陆寒霄这种人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那杯冒充皇帝赐的鸩酒送到东宫时,齐寰居然就那么认了!若他再坚持几个时辰,只要几个时辰,等到神机营的人来救驾,也不至于死的那么憋屈!
人死如灯灭,死后还要被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真正的逆贼反而高坐明堂,成了一国之君,多好笑啊。
即使和朝廷不对盘的陆寒霄也不由扼腕叹息,齐寰败在养于深宫,软弱不堪,难当大用!就算没有死在夺嫡的路上,也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朝廷削藩之心久矣,滇南不臣之心亦久矣。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爆发,而荣懿太子之死正是一个绝妙的时机,因为皇帝斩草未除根,漏了一个姜姬。
太子宽仁,当初随手救下的爬床宫女在他死后掀起轩然大波,卷起各方势力。陆寒霄率先一步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便要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孽力应到了宁锦婳身上。几次三番伤她之人,正是神机营的死士。
神机营是先帝亲自组建的私卫,里面鱼龙混杂,上至世家公子,下至流浪的乞儿,先帝有独特的筛选标准,能进去的皆是万中无一的奇才。先帝驾崩后,神机营悄然崩塌,有些人回归山野,还有些忠心耿耿的死士忘不了先帝大恩,执意追寻太子的姬妾和遗腹子。
在京都时姜姬屡做蠢事,一到滇南陆寒霄便把人锁起来,严加看管。滇南是他的地盘,那些人找不到姜姬母子,而恰巧陆寒霄曾经在神机营当值,他们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姜姬和孩子找不到,王妃不就在王府吗?
于是宁锦婳便受了无妄之灾。神机营里不乏奇人异士,铁桶般的王府都混得进来,让人防不胜防。此时正值多事之秋,陆寒霄被粮食、流民、水渠搞得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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