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还是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看着她,眼神悲伤,清瘦的身躯显得十分寂寥。
又经过一段漫长的折磨,宁锦婳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身下痛的几乎麻木,她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离她很近,又很远。
“王妃娘娘,用力啊!出来大半个身子了。”
产婆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一道白光闪过,她彻底眼前一黑,陷入黑甜的梦乡。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云霄。
等宁锦婳幽幽转醒,已经是两日后。
微黄的烛光透过纱帐穿透进来,她睁开眼睛,头顶是熟悉的帷幔,鼻尖隐约闻到苦涩的药味。
她撑起身子,细微的衣料磨擦声让男人瞬间警醒,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一把撩开帷帐。
“婳婳,你怎么样?还痛么?”
他让宁锦婳靠在自己胸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高声道:“来人,叫大夫。”
宁锦婳感受着轻盈的肚子,柔柔地笑了。
“没事。我都生过两个孩子了,不怕的。”
她忍着下面的钝痛,轻描淡写地宽慰眼前的男人。陆寒霄在外威严肃穆,如今下巴胡子拉碴,眼底一片青黑,不知守了她多久。
他怎能不怕?得到她遇袭难产的消息,他当即快马加鞭赶回来。等回到王府的时候,孩子已经落地,她也力竭昏了过去。
她生前两个孩子时,他不在。这回日日陪在她身侧,陆寒霄甚至月前就让产婆算好日子,把诸事往前赶,这回他一定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他又食言了。
生产时的凶险已让人心惊肉跳,最后宁锦婳疼糊涂了,嘴里一直叫着“三哥”,是念着他的名字昏过去的。抱琴声泪俱下地禀报,陆寒霄痛得不能自抑。
他的婳婳。
大夫就在外面候着,听见传召颤巍巍进来。他搭上宁锦婳的手腕,片刻道:“王妃已无大碍,老夫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好生休养即可。”
听到这句话,陆寒霄微不可闻地吐口气,数日来绷得像利剑一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宁锦婳足够幸运。
九个月,不到生产的日子。当时千钧一发,宁重远扑向她,尽管用手臂护住了肚子,但是猛烈的撞击还是让她受了惊吓,原本凶多吉少。
好在宁锦婳今年二十有四,身体已经足够成熟,前年又生了宝儿,在王府金尊玉贵地养着,母体体格强健。加之肚子争气,肚子在七八月时已经跟足月孕妇一样大了,如今虽然才九个月,胎儿已经发育好,生出来的时候七斤六两,比正常生产的都康健。
如今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抱月红着眼框端上来一碗燕窝,厨房日夜温着,火候控制得刚刚好,既不会烫口也不会太凉。她眼巴巴看着宁锦婳,又畏惧她身边的男人,一腔话只能憋回去,悄然退下。
宁锦婳自觉好笑,只是等一会儿才能跟两个丫头说话,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孩子呢?快抱来我看看。”
闻言,陆寒霄的眼底闪过一丝柔情,“是个小郡主。”
他喂了小半碗燕窝才让人把襁褓抱过来。她还在睡觉,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皱巴巴,跟个没毛儿的猴子似的,宁锦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由道:“她真好看。”
陆寒霄:“……”
无妨,他陆寒霄的女儿,相貌不重要。
他怀里抱着妻女,柔声道:“婳婳,辛苦你了。”
成婚七载,两子一女,他此生已无所求。
宁锦婳虚弱地摇了头,生儿育女,本就是她为人妻的本分,何谈辛苦之说。
她轻声道:“之前……他们都说是男孩儿,小子不归我管,我便没准备什么。”
“没想到最后竟是个小郡主,女儿家娇贵,需得好生教养,莫要……莫要让她学了我。”
处于陆寒霄这个位置,儿子越多,她的地位就越稳固,周围人有意宽她的心,明里暗里说肯定是个小公子,那肚子圆鼓鼓,闺女哪儿能长那么大。
宁锦婳生了两个儿子了,她没什么特别的念头,不管儿子女儿,都是她的骨肉。可架不住周围人一直念叨,久而久之,她在心底默认又是个小子,突然得知是个女儿,她心里忽地涌上一股特别的情绪。
约定俗成地,儿子归父亲教导,女儿归母亲管教。
她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也从未有人教导过她该如何做,以至于在闺中时肆意妄为,光顾着玩儿乐,虚度许多光阴。
如今她也有女儿了,她在这一刻忽然懂了母亲。这世道艰难,女儿家不能跟男子一样抛头露面,前半生靠父亲,后半生靠夫君,一生的喜怒和爱恨皆系于旁人,自己没有半分自由。
她不想让自己女儿过这样的日子。
陆寒霄把燕窝放在一旁,轻抚着她的脸颊,“又说胡话,女儿像你不好么?”
如同婳婳一样姿容绝世,纯净无暇,他做梦都能笑醒。
宁锦婳轻轻哼了一声,她一定好好教导闺女,教她一身本领,让她聪慧知理,不要步她的后尘。
世上多是薄情郎,把一生倾注在一个男人身上无异于一场豪赌,她吃过的苦,断断不可让闺女再跳坑里。
一碗燕窝下肚,宁锦婳身上渐有力气,面色也恢复了红润,她昏迷这两天陆寒霄每日都给她喂人参水,如今骤醒,看着气色很好,反而一旁胡子拉碴的镇南王显得憔悴。
她躺着的时候面白如纸,如同精致无生气的人偶一般。如今鲜活起来,陆寒霄巴不得她多说两句话,哄着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闻言,他挑眉道:“怎么?我究竟让你吃了多少苦,今日无外人,你我夫妻敞开心扉说说?”
“也好让我知道,为夫究竟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婳婳宁愿跟我和离?”
当初让他震怒的事,如今经历这么多,他也能心平气和说出来了。当然,语气还带着一丝委屈和不甘。
宁锦婳骤然睁大双眸,“我什么时候跟你和离了……你、你别含血喷人啊。”
“呵——难道那封和离书是假的?”
“什么和离书,我根本没……”
她忽地一顿,陈旧的记忆涌上心头。怪不得……怪不得她没找到那封原本该烧毁的和离书,原来阴差阳错被他看到了。
以至于后来这人忽然发疯,还派了个侍女恶心她,原来是个乌龙?
真相大白后,两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奈。
陆寒霄的脸色依然难看,“也不全然算个误会,毕竟是你亲手所写,你也真动过和离的念头。”
宁锦婳:“……”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她竟诡异地体会到了一把陆寒霄面对她胡搅蛮缠时的心情,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宁锦婳信誓旦旦,“那我为什么动和离的念头?你就没有一点错吗,要不是因为有钰儿……”
眼看正要掰扯个一二,她像被卡住喉咙似的,又不说话了。
宁锦婳抬眸,定定看着他许久,久到陆寒霄都察觉出不对,她忽然道,“三哥,对不住啊。”
误会他这么多年。
86 章这是宁锦婳第一次对陆寒霄服软。
她要体面,从小被宠的骄纵,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这么大剌剌说出来。陆寒霄并非迂腐之人,从不占嘴上便宜,久而久之,更助长了她这个坏习惯。
因此,陆寒霄心底暗自纳罕,“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宁锦婳靠在他的胸膛,垂首看着自己刚生的、红彤彤的漂亮“毛猴子”。
就在陆寒霄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轻声道:“钰儿出生那会儿,比姑娘还要好看。”
那些模糊的记忆似乎蒙上了一层面纱,一想头就炸裂似的痛。久而久之她也不愿意去想,把那些漏洞百出的“真相”当成理所当然。
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的长子,陆钰。
在她前六年的记忆里,陆寒霄是个混账。他把自己拼命生下来的孩子抱走,原因只是宫里那位说深宫寂寞,聊以派遣。
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情敌养育,那女人还刻意刁难她,不让她跟孩子见面,骨肉分离数年。在宝儿出生之前,太医说她再难生产,陆钰是她唯一的孩子,这让宁锦婳怎能不恨?
年前在京都,舒婉婉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在陆寒霄身上,这么多年只顾着和他折腾,却忽视了父亲、兄长、还有中宫姨母……她的至亲啊,他们怎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发生?
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应该见陆钰。
宁锦婳一直没想通关窍,直到这次生产,或许是经历了相同的痛苦,她脑中忽然浮现起六年前的记忆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她全记起来了。
陆钰的生辰是正月初三,她却一直记成正月二十三,她少了二十天的记忆,那段记忆并不美好。
当年宁锦婳生产的时候,陆寒霄不在京都。她当时没了半条命,陆钰刚生下来时小小一团,这孩子娘胎里发育不足,哭声嘤嘤噎噎,吃奶都嗦不出来。
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宁锦婳产后身体很虚弱,加之陆寒霄迟迟不归,她的精神和身体成了一根紧绷的弦,直到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宁府的女眷们前来看望,那些三姑六婆们知道她自此伤了身子,不知是好意还是幸灾乐祸,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慰”她。
男人嘛,哪儿有不偷腥的。与其爷们自个儿出去扒拉些脏的臭的,还不如正妻贤德,早早把人备好了,还能落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家族还有几个相貌皎好的旁支庶女,跟大姑奶奶眉眼间有几分神似,姑爷保准喜欢……
其二,陆钰是宁锦婳第一个孩子,又那样体弱可怜,她没要奶娘,坚持自己亲自喂养,结果陆钰一口奶呛在了嗓子眼儿,脸憋的通红,好险才救回一条小命。
她躲在屏风后面,听两个太医低声嘀咕,说孩子难产,体格太弱,有夭亡之相。
后来,宁锦婳就“病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整日整日得流泪,晚上睁着眼睛到天明,她抱着微弱呼吸的陆钰,心里几乎被愧疚填满。
是她的错,是她自己不听劝告,私自停了避子药。太医在孕时就说过,她年岁太小,这一胎来的过早,恐怕保不住。
是她千方百计寻药拜佛,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世子府又大又冷,她太怕一个人了。况且……如果有了孩子,这是他的长子,他会不会就回来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靠孩子挽回夫君的心。
如今她才知道错了!她自私地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受苦。她跟魔怔似的,每隔一刻钟就把指尖放在孩子鼻子下感受,确定他还活着。
日渐消瘦的躯体下,宁锦婳已然“疯魔”。周围人只当她产后虚弱,没发现不对劲儿。直到有一天,她抱着孩子在坐在梳妆台上,穿了一身华美的衣裙,脸上敷了粉黛,描眉化唇,掩饰憔悴的容颜。
抱月和抱琴还以为她想开了,那天装扮地格外卖力。两人谁也不知,那时她已经存了死志——与其让陆钰饱受病痛折磨,不知何时悄无生气地咽气,不如现在来个痛快,一了百了。
本来……本来就是错的。
宁锦婳拿起金钗,刺向孩子柔嫩的胸膛。
可怜陆钰小小一团,从生下就没大声哼过,此时爆发了尖锐的哭声,惊动了外面的抱月。她用蛮劲儿撞破了门闩闯进来,整个人都傻了。宁锦婳手里全是血,此时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把金坠放在唇边,檀口微张,准备吞金自尽。
令人惊悚的是,那时她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微笑,平静而满足。
陆寒霄风尘仆仆赶回来,迎接他的是疯了的妻子和生死未卜的儿子。
世子妃得了疯病,这个消息被封锁在世子府,为此世子爷亲自下令,打死了数十个碎嘴子,所有人讳莫如深。那段日子,世子府上下,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过的很艰难。
忽然有一天,宁锦婳竟自己好了。
空洞的眼神恢复了神采,也不再说疯疯癫癫的话。谁都认得,什么也都记得,唯独忘却了关于陆钰的记忆。只知道自己生过一个孩子,然后……然后呢?
后来的记忆便是陆寒霄为她填补上的。
知道这件事的都是宁锦婳的亲近之人,陆寒霄怕,他们也怕。怕她看见陆钰想起什么,她那么年轻,和她同岁的小姐们还待字闺中呢,不能就这么毁了。
世子府新换了一批下人,除却抱月和抱琴,当年的事再无人知,尘封在岁月里。
这么多年,因为陆钰,他们吵过无数次。宁锦婳不愿意相信他这么无情,她跟他闹,想要一个解释,一个原因,每次都以男人的沉默结束。
曾经她以为是他心虚,如今一切大白天日,她误解了他这么久,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她终于放下身段,却让陆寒霄眉头紧拧。他不悦道:“提他做什么?”
陆钰是他的长子,在前几年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花费大心力培养。可因为某些原因,他着实对这个儿子喜欢不起来,也不喜欢宁锦婳提他。
宁锦婳正低头琢磨如何开口,这时怀里的小郡主哼哼唧唧地闹腾起来,两人皆是一惊,陆寒霄随即叫人把孩子抱走喂奶。
大户人家,主母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喂养孩子,早早在外头请好了乳母,光宝儿就有四个奶娘。除了喂过陆钰,宝儿没喝过她一口奶,轮到女儿,她同样没有亲自喂养的打算。
陆钰在她心里是最特殊的。
偏偏陆寒霄不想让她想起陆钰,他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软枕垫在她身后。
“太医说女儿体格强健,你放宽心,好好养身体,等你好了,为她取个名字吧。”
宁锦婳道:“好。我得好好想一想。”
他话风转得生硬,宁锦婳看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宁愿瞒着她,被她憎恨怨怼,也不愿她想起来。
他怕她再“发疯”。
时隔多年,如今回想起来,宁锦婳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魔怔。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她……她怎么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她已经记不清缘由,只记得那种无边的绝望,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浆糊,才有了那些蠢念头。
她不会了再那样了,但陆寒霄……
算了,以后再说罢。
趁这个机会,她道:“不能厚此薄比,宝儿还没有大名呢。”
“三哥,宝儿是个小子,就辛苦你啦。”
87 章接下来宁锦婳卧床修养,宝儿和小女儿也各自有了名字。
因为有陆钰在前,两个小的也都各取一个单字,女儿名为陆玥,宝儿原本想取“瑾”字,和他大哥一起,意为美玉无瑕。不过为避母讳,退而选“玦”字,择吉日将其写入族谱。
陆氏第六十三代子孙寒霄,妻宁氏,孕两子一女,陆钰、陆玦、陆玥。
生过陆玥后,宁锦婳心性与之前大有不同,心头的阴霾悉数散去,身体也恢复的很快。在她的痴缠下,宁重远在滇南过完了中秋,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动身离开的日子。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尽管心头百般不舍,宁锦婳也知兄长有更重要的事,她不能任性而自私地把人留在身边。
落日的余晖照在城墙上,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巍峨高大的城门外,一队身穿黑色劲装的青年男子头戴斗笠,怀抱长刀,一派肃杀之气。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公子,眉眼精致气质高华,通身的矜贵。
“好了,就到这里吧。”
宁重远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外面风大,早点回去歇着。”
宁锦婳当即红了眼眶,原本说送到外城,后来又拖拉跟了十里地,如今彻底出城门,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尽管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她心里依然忍不住酸涩,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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