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宝儿的事一样,两人似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在双方无意争吵的情况下,他们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咽到肚子里。
陆寒霄还是固执地请了府里的大夫。
老大夫已满头白发,据说是著名的妇科圣手。他把完脉后,眯着浑浊的眼睛,道:“经行不畅,虚涩躁急。娘娘肝郁气滞,恐不利安胎啊。”
两人闻言神情各异,宁锦婳当然知道她为何肝郁气滞,但这显然不能为外人道也,尤其是身旁的男人。
他知道他多警惕,本来此事已了,万一他顺着查下去……
绝对不行!
宁锦婳笑道:“老大夫果然名不虚传,我近来确实心绪不佳,提不起精神。”
陆寒霄微微皱眉,“为何心绪不佳?”
他从不曾让她受委屈,府里一应交给她做主,他不说一个字,谁敢给她气受?
宁锦婳翻了他一个白眼,“为何……你不清楚么?”
“是谁连累我受伤躺这么久,我脖子还疼呢。是谁安排一个对我不恭敬的侍女天天气我,还不许我赶走?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陪我,如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婳婳。”
陆寒霄揉揉眉心,前两个都过去一个月了,一看就是无理取闹,他直接回应第三个,“我近来公务繁忙……”
“哈,是!你忙,你没有一天是不忙的!”
若说方才还有做戏的成分,如今宁锦婳可谓真情实意了,仿佛把七年前的委屈借此宣泄出来,她冷笑连连,“你既然这么忙,又何必娶妻生子?岂不耽误王爷的宏图大业?”
“来回跑多麻烦,你干脆直接搬书房或者军营住啊?您是个大人物,神机营离不开你,免得王爷在我这里耽误了大好前程!”
“娘娘切勿动怒。”
老大夫没想到诊个脉赶上这一出,王妃娘娘果然如传言一般厉害,谁家妇人敢对夫君大呼小叫?都说京城女子温柔娴静,哪想王妃比南地女子还剽悍!
陆寒霄似乎习惯了,不以为忤。他挥手让人退下,等人全都走远,他不顾宁锦婳抗拒的姿态伸臂把她拥入怀中。
“你还怨我。”肯定的语气。
滇南从来没什么神机营,那是先皇在世时设立的机构,随着新帝登基,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在那里任职时她恰逢怀上陆钰,确实忽视了她。
成婚这么多年,他们又吵又闹,中间横亘着一道又一道坎儿,追溯到最开始,便是从她怀了长子时。
陆钰不招陆寒霄待见,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宁锦婳冷笑,“我不该怨你?”
陆寒霄默然,他收紧双臂,“这次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她两次生产,他都不在她身边,这回或许便是天意。思及此,陆寒霄这个冷血淡漠的男人也生出几分期待,兴许这个孩子便是他跟婳婳的转机?
宁锦婳不置可否,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胸膛,“起开。”
戳不动。
“热。”
男人起身了。
他理了理衣襟,依然俯着身躯,高度刚好靠在宁锦婳耳侧,“婳婳,再给我几天时间。”
宁锦婳背对着他,细细“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但心里着实没当回事。
陆寒霄如今在她跟前一点儿信用都没有,她已经对他没有期待了。再说了,她如今稀罕他陪么?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跑去给别的女人弄红珊瑚,生陆钰时的彷徨和无助永远刻在她心头,时隔多年想起,她恨、她怨、她委屈,她永远不要原谅他!
宁锦婳转眼就把这事忘了,她这一胎还算稳,见了点儿红也是虚惊一场,她到底生过两个,心里有谱儿,次日便要看抱月整理的画像。
抱月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主职是伺候宁锦婳,这种事随口吩咐下去,自有人办得妥妥的。这本来也没错,可这个时机太不巧,前脚刚传出王妃有孕,后脚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便要收集女子的画像,下面人难免想歪。
一般正妻有孕,床笫之间伺候不了,便让自己的陪嫁丫头顶上固宠。王妃身边那两个丫头年纪太大,要开脸早开了,王妃既无此意,那只能说明……
王妃娘娘这是准备给王爷纳妾啊!
还是不是通房那种地位低下的妾,要不怎么还强调“家世清白”?
一时间,各大官员家的夫人们闻着味儿赶来,王府前门庭若市,抱月不嫌多,一律照单全收,于是这流言越传越离谱,最后竟成了“王爷要娶侧妃!”
陆寒霄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既然答应了宁锦婳,他便要把诸事安排妥当,折子能在府里批,但接下来几个月肯定不能外出练兵了。他这几天当真睡在了军营里,今日亲自下场跟底下的副将切磋武艺,或者说单方面碾压。
“再来!”
“哎呦——王爷饶了末将罢,末将晚上还得钻婆娘被窝呢——”演武场上胜负已见分晓,一个虎背熊腰,燕颔虎须的虬髯大汉喘着粗气,双手作揖表示臣服。陆寒霄赤.裸着上身,细密的汗珠覆在精壮结实的身躯上,连身上的伤疤也变得格外有味道。
“你下盘不稳,多练练梅花桩。”
自从不见梵琅,陆寒霄打得也没意思,他一把扔下手中的长枪,接过水囊,大口大口灌下去,也没多少王爷架子。
见状,周围人纷纷起哄,道:“王爷真是龙精虎猛……怪不得,嘿嘿……”
“是啊是啊,末将还未恭喜王爷哩!”
“何喜之有?”
陆寒霄淡淡撩起眼皮,在一旁的兵器架上挑挑拣拣,看来还未尽兴,却听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恭喜王爷迎娶两位侧妃娘娘之喜啊!”
蓦然,陆寒霄手下一顿,面色既深沉,又不解,“本王……娶……两位……侧妃?”
74 章他拧起俊眉,锐利的目光直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你说清楚。”
说话的人是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他看着陆寒霄忽然沉下的面容,挠头道:“这……末将听说王府近日喜事临门,您要娶两位娘娘进府……”
“听谁说的?”
“啊这……他们、他们都这么说啊……”
陆寒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是谁?”
他积威甚重,一旦认真起来,谁也不敢在他跟前放肆。周围的嘈杂声渐小,越来越静的空气中,方才在演武场上惨败的络腮胡走过来,打破沉默。
“禀王爷,近来有传闻说您要娶侧妃娘娘,莫非……有什么变故?”
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被称为“小登科”,是一个男人最得意的时候。可看王爷的脸色……不像高兴啊?
“无稽之谈!”
陆寒霄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追问道:“究竟何处传来的谣言,毁本王清誉。”
万一传到婳婳耳中,她又要闹了。
陆寒霄记得当年初成婚时,上峰盛情难却,送了他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结果那些美人刚迈进府门就被宁锦婳连人带包袱扔了出去,自此一战成名,成了京中有名的妒妇。
后来一起出来喝酒,他经常被人调侃:“国公府的女婿难当,委屈陆世子”。毕竟当时宁国公府如日中天,滇南和朝廷摩擦不断,他这个世子处境尴尬,在外人看来,属实是他高攀。
这种声音直到他掌权,才逐渐销声匿迹。
陆寒霄不觉得委屈。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相遇的时机太好了,宁大小姐美丽高贵、天真烂漫,陆世子正值年少,还未练就一副铁血心肠。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世间再没别的女子能入他的眼。
即使当初宁锦婳难产,太医说以后再难有孕,他也没动过任何想法。如今两人关系正紧,他岂能让这些流言蜚语毁坏他们夫妻情分。
“啊?”络腮胡惊讶道:“这……这是假的?”
语气难掩失望。
陆寒霄是个万中无一的明主,唯独子嗣单薄,他们这些部下日日提心吊胆,唯恐将来发生什么事,群龙无首。他素来不近女色,如今终于铁树开花了,他们比自己娶妻都高兴。
“本王会查清楚,此事休要再提,尤其在王妃面前!”
陆寒霄不想让这些莫须有的事堵宁锦婳的心。周围人的神色愈发古怪,络腮胡不明白这夫妻俩闹得哪一出,硬着头皮道:“禀王爷……正是王妃娘娘为您操持的啊……”
风和日丽,春意盎然。今日天气正好,宁锦婳让人把贵妃榻搬到窗前,一副又一副女子的画轴铺在桌案上,或清丽、或娇俏、或婉约……简直让人挑花眼。
她斜斜靠在铺了三层锦缎的软榻上,手里正勾着一副仔细端详,忽觉身上笼罩了一道阴影,抬头一看,赫然是面色阴沉陆寒霄。
他扫过这一群美人图,意味不明道:“听说,我要娶侧妃了?”
“你敢!”
宁锦婳当即扔下手中的画轴,蜷起腿站起来,瞪大美眸,“你若纳小,便先休了我!”
陆寒霄不言语,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她,让她心里愈发忐忑。
难道他真有这个打算?
宁锦婳越发慌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心境已经悄然改变,甚至下意识说的是“休”,而不是“和离”。
她不能忍受陆寒霄有别的女人,之前是纯粹的占有,如今更加复杂了。她的家族、她的父兄、她的钰儿……她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于眼前的男人,在他“昏迷”那段日子,她经常一个人默默发呆,站着想,坐着想,连睡梦中也不安稳。
在宁国公父子和陆寒霄的刻意保护下,宁锦婳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天真”,自从宁国公府被抄后,这份“天真”被一点一点打碎,拉到名为“现实”的漩涡中,她心底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所以金鹦那句“千金买赋”才格外让她疼,仿佛掀开了她最后一层遮羞布,金鹦就死这四个字上面。但凡父兄还在,她根本不会把这些话放在眼里。
当初宁锦婳能理直气壮写下那封和离书,是强大的家族给她的底气!即使不做这个王妃又如何?她是宁国府的大姑奶奶,不用靠一个男人、或者一个身份过活。
所有的张牙舞爪,都是色厉内荏而已。
尽管抱月和抱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维持之前的样子,吃的、用的甚至更加精细,可宁锦婳知道不一样了!在抱琴不经通禀,私自把陆寒霄放进她寝房开始,在抱月有意无意在她耳边嘀咕“王爷待您多好啊”开始,所有,都不一样了。
男人的宠爱,成了她唯一的依凭。
宁锦婳既不愿放不下身段伏低做小讨好男人,又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博取怜惜。她想起月娘,于是她要了掌家权,她让叶清沅在外给她经营生意,她想做好一个当家主母……理智告诉她,一个贤惠的主母,理应为夫君纳妾生子,开枝散叶。
可她不愿意!
一想到会有另一个女人夹在他们中间,宁锦婳的心恨得在滴血。她狠狠道:“陆寒霄,你不许娶侧妃,通房也不许!否则我就……就……”
“就怎样?”
男人微微挑眉,那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真想听她说出一二。
“否则我就杀了你!”
宁锦婳紧紧攥着掌心,她语气凶狠,可惜气势不足,在男人面前就和在老虎跟前撒娇的小猫儿似的,连“弑夫”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在他看来也格外俏皮可爱。
“好了,逗你的。”
陆寒霄紧绷的脸色放缓,他微微一笑,手臂自然地搭在宁锦婳的腰间,略微用力,两人一同倒在软榻上。
他道:“外面传遍了,说我的婳婳宽厚大度,要给为夫娶侧妃,还要娶两个。”
“解释,嗯?”
侧妃位置总共就两个,正妃如此“大度”,陆寒霄却无半点喜色,他快马加鞭赶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地美人图,这让他怎能不气?
所幸,只是一场乌龙。
宁锦婳这才知道来龙去脉,她身体骤然放松下来,忍不住嗔怪道:“这抱月!”
办事忒不牢靠!
她对梵琅有愧,他年纪轻轻,还未娶妻,是她给了他虚妄的幻想,如今又亲手打破。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等她为他择一贤妻,他便能忘了她吧?
这是宁锦婳对他一厢情愿的补偿。
何谓一厢情愿?便是这件事只有她一人热衷,不仅没问过本人的意愿,连陆寒霄也不赞同。
“你很关心他?”
男人意味深长道:“婳婳,你对我这个大统领……不一般。”
先有萧又澜在他跟前上眼药,接着她数次提到梵琅,她从未这么关注他的属下。陆寒霄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宁锦婳枕着他臂膀,盯着他衣襟上的祥云刺绣,理直气壮道:“你不是说他是父王的私……就是你的弟弟。”
“那我就是他的嫂嫂。长嫂如母,我为他操持婚事,有什么不妥?”
“……”
有理有据,确无不妥。
陆寒霄知道最近她开始掌家,正在兴头上,他不想扫她的兴,可他又不想让她的目光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尤其是梵琅。
他道:“你别操心了,他不在滇南。”
“什么?”
宁锦婳的手骤然抓紧他的前襟,把祥云图案揉成一团,“他去哪儿了?”
陆寒霄的手掌覆上她的手,把她的五指一根根掰开,没有言语。
宁锦婳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激了,她忙找补道:“不……我就是觉得奇怪,他前两天还在城里,怎么会突然离开……”
她生怕梵琅一声不吭去了青州,结果越急越错,男人眸光锐利,直逼宁锦婳。
“你们,见过。”
一个闲赋的外臣,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她怎么知道他在城里?
“没有!”
宁锦婳抬起头,看着男人冷峻的面容,“我前天想吃外面的青梅,让抱月给我买,她恰好碰见梵统领,两人还说了几句话。”
“自从知道他是……我便不能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外臣,是你弟弟呢。”
“……”
“好了好了,你若不喜欢我提他,我不提便是了,你别这样,我害怕。”
从陆寒霄的角度,刚好俯视看到她的侧脸,乌黑浓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像折翼的蝴蝶,很漂亮。
宁锦婳很美,陆寒霄一直知道。
她的字是他教的,马术是他教的,甚至连骄纵的性子也是在他刻意的保护下纵容的。他在外面尔虞我诈,他的女人,可以任性,可以蛮横,唯独不需要“聪明。”
婳婳不会撒谎。或者说他太了解她了,按照她的脾气,在他问第一句的时候,她若说“你在我这儿撒什么疯,给我滚出去!”
或许他不会怀疑。
可偏偏她又解释那么多,说的越多,暴露的越多,以至于短短一瞬,陆寒霄已经起了杀心。
宁锦婳在他面前如同白纸一张,她的心思,在他跟前实在不够看。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为梵统领招惹了杀身之祸,她紧紧抱着男人的腰身,咬唇道:“你说话啊,别板着脸吓我。”
许久,她听到一声沉闷的“嗯”,她再抬起头,发现男人已经阖上双目。宁锦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殊不知陆寒霄只怕控制不住自己,吓到她。
他的婳婳连个谎都不会说,一定是旁人的错!
75 章那些美人图终究没还回去。
尽管这是一场乌龙,但闹出这么大阵仗,其中不乏重臣家的千金小姐,一句“误会”也太儿戏了,整个镇南王府都会颜面尽失。再三思量,王府放出风声:“王妃娘娘初来乍到,选两位女子陪伴左右,排遣深宅寂寞。”
点到即止,明眼人都明白陆寒霄并未有娶侧妃之意。不过仍有人心里打着小算盘:在王妃身边,那岂不是能经常见到王爷?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个好机会。况且到时就算没得王爷青眼,在王妃身边日久,将来嫁人也能有个好前程。
于是,前来送画像的人家依旧络绎不绝,王府门庭若市。
另一边,陆寒霄当真如他所言,日日陪着宁锦婳,连处理公文都是在她床榻前支张桌案。两人同吃同睡,好一对恩爱眷侣,羡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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