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霄默然起身,正准备踏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凶巴巴道:“你回来!”
“陪我躺会儿。”
男人又默不作声折返回来,任她搓扁捏圆,十足的好脾气。
宁锦婳心中冷笑连连,都是假的!
这男人骨子里就是这样,态度软手段硬,谁也别想忤逆他!单说这冰上,自从他定了每日四盆冰的规矩,她不管怎么闹,就算让他给她打一夜扇子他都甘之如饴,就是不肯多给一盆冰。
不,一块她都要不出来!
这段日子不仅抱月念叨,抱琴也开始有意无意提点,让她不要这么折腾陆寒霄,毕竟是自家夫君,折腾坏了,还是自己心疼。
宁锦婳委屈地眼泪几乎掉出来,她们都不懂!她们只看到她生气闹人,永远是她无理取闹。她就像个被牢头监管的囚犯,陆寒霄就是那个可恶的牢头,他万事都要管,每日三餐吃什么,什么时辰吃,穿什么衣服,什么时辰睡觉……她都快疯了!
最难过的是没有一个人体谅她,她告诉那两个小姑娘,两人既羡慕又嫉妒,“王爷一往情深,娘娘应当惜福才是。”
她向一起长大的抱月和抱琴倾诉,结果连亲近的人都偏向他!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根扎在心头,宁锦婳觉得身后似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把她牢牢拴住了,可悲哀的是,她对罪魁祸首,竟还有一丝……心软。
等他呼吸逐渐均匀,宁锦婳也不复方才的尖酸刻薄。她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轮廓,他的额头,他的眉骨,还有他泛着淡淡乌青的眼下。
入夏以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隔壁每日争执不断,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沉。她夜晚心悸惊醒,发现床边没人,提着灯去隔壁找到了他。他不睡,也没有批折子,就一个人静静站在窗前,孤影寥落。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
从两人初识时候,他便是个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大哥哥。后来不管她遇到什么难题,只要告诉那个冷峻的少年,他总能为她解决。
镇南王是南地的天,陆寒霄便是宁锦婳的天,在她眼里,这个男人无所不能。
宁锦婳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过了一会儿,她认命似地轻叹一口气,拂开他的手臂起身。一手扶着肚子,脚趿着木屐,走向隔壁书房。
第77章 第
77 章书房是临时用一间耳房改出来的,空间并不大,奏折和文书整整齐齐摆放在蟠龙桌案上,一如其主人干净利落的作风。
此乃重地,寻常人不得出入,陆寒霄生性多疑,但他从未防备过宁锦婳,她生于锦绣富贵堆,也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拉开圈椅,扶着略微笨重的腰身坐下,随手拆开最上面的一封书信。
随着月份渐大,周围人对她越发小心,就差把饭一口一口喂嘴里了。宁锦婳无事可做,在看见男人眼底的淤青时,她心里忽然一动——他每日在忙什么呢?
说来十分可笑,陆寒霄这个男人不喜女色,不爱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一心扑在军务上。抢走她夫君的不是红颜佳人,甚至不是人,让她撒气都无处可寻。
她跟这些文书、密折争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认真了解过这些都是什么,他……如今又在为什么忧虑呢?
沙漏一点一滴流下。
宁锦婳的眉头越皱越紧,滇南的官员任免、税赋水利……这类太复杂,她看不懂,却从来往的信件中,隐约窥见了他终日愁眉不展的原因。
仲春到盛夏,从北到南接连几个月不下雨,春苗难育,水渠干涸,除了江南等地可引水灌溉,其余诸地皆报请旱灾,今秋恐将颗粒无收。
滇南地势险要,本有易守难的优势,可随之相对的是山多平地少,肥沃的良田就更少了。隔壁南诏国的行脚商人来滇南只做两样生意,一样是奴隶,另一样便是粟、麦、谷之类的粮食。
如今南诏那边知晓大齐的旱灾,手里捏着大把粮不愿意卖,本地大商户囤积居奇,想趁机哄抬粮价大赚一笔。如今各大州郡已启用常平仓,但僧多粥少,加上陆寒霄豢养私兵,军需也是一大开支,若一直这么下去,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寻常的旱灾只发生在方圆百里、至多千里,常平仓一开,随即上报朝廷,从附近诸地调粮,也就平平安安过去了,但今年干旱的范围实在太大,江南那边有余粮也是先运往京都,滇南偏僻路远,只能同临近的南诏做生意。
简而言之,缺粮、缺钱!
其实自宁锦婳掌家以来,她已隐隐察觉出一些端倪。
她看了往年的账本,王府每月的开支并不大,还比不了当初的宁国公府,自从她到了这里后每月额外增加一千两,走陆寒霄的私账。
当时她便觉得怪怪的,问陆寒霄,他只道:“不够使与我说便是,你不用操心旁的。”
几个月后她才明白,原来王府的开支来自藩地赋税,一年前新王爷即位,照例减免三成赋税,封地的百姓欢欣鼓舞,可藩王对京都的上贡分文不能少,尤其是滇南。
当初因为滇南各大势力盘踞,不得已,朝廷才对镇南王府养私兵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占了这便宜,岁贡便比寻常藩王多加两成,如此,两方才可安然无恙至今。
从私账走这额外的一千两,之前尚且糊涂,如今宁锦婳可算搞清楚了——因为公账上没银子!或者说那里的银子每笔都有去处,得精打细算着花。她不由想起当初她模仿陆寒霄笔迹的那封折子,说冬天冻死了许多战马,要钱。
宁锦婳生来锦衣玉食,以己渡人,陆寒霄王爷之尊,坐拥广袤的封地,当初两人分隔两地时,他一句话没有,银子倒是每月按时送来,她从未想过他竟然缺钱!
她恍恍惚惚,正欲再往下翻,忽然眼前一黑,身上笼罩着一道巨大的阴影。
“这么快?”
她不由惊呼出声,这才半个时辰,她睡个回笼觉都不够,他怎么这就醒了?
陆寒霄:“……”
他抽出宁锦婳的手里的文书,微微挑眉:“我快不快,你不知道?”
宁锦婳怔了片刻,瞬间羞红脸颊,“你——龌龊!”
“那婳婳解释一下,为何在我这龌龊之人的书房?你在找什么?”
他笑着,眼底却毫无笑意,静静盯着宁锦婳。
“你、你这么凶干嘛!”
随着肚子渐大,他几乎没对她说过重话。宁锦婳眼神闪躲,低垂眉目间瞥见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她一手扶着腰,抬头道:“你书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我看不得?”
陆寒霄皱眉,“书房乃军机重地,旁人不得擅入。”
宁锦婳睁大美眸,“你都说了旁人不可擅入,那我是旁人吗?我是你的内人!”
陆寒霄:“……”
自从她怀孕后,胡搅蛮缠的功夫见长,陆寒霄还真说不过她。
“婳婳,不要任性。”
他眸光深邃,“你之前从不来这里。”
这些东西放在她眼前她都不会看一眼,陆寒霄不是防她,而是这个节骨眼儿,太巧了。
昨日刚传来密报,已经找到宁重远的踪迹。
他还未告诉宁锦婳,一来是他办事求稳,人不在滇南,万一中途出了岔子,让人白高兴一场,她身怀有孕,禁不住这样的刺激。
其二嘛,便有些复杂和微妙了。
宁重远,他的大舅兄,生于京都长于京都,在流放途中被劫走,下落不明。
梵琅,他的大统领,从未离开过滇南,三个月前忽然不知所踪。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凑到了一起,饶是陆寒霄这样心机深沉之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而他的妻子和大统领之间……似乎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尤其当初宁锦婳瞒着他跟梵琅见面,在得知的那一刻,陆寒霄实打实动了杀心。
不过他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商纣王,梵琅天生神力,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个不可多得的猛将,还有两人的血脉羁绊,上一辈的恩怨……
冷静下来后,他自觉不能仅靠一点怀疑和猜忌,便杀了他。
后来梵琅不知所踪,宁锦婳也没有再提过他,就连他送的、后来被陆寒霄三百两硬“买”回的来的狼犬“大将军”,也因为宁锦婳怀孕,不能受惊,锁起来关了下去。
派去找宁重远的人一同找到了消失已久的大统领,正巧这个节骨眼儿上,向来对政事不感兴趣的宁锦婳来他书房翻找……
一瞬间,陆寒霄阴暗的内心闪过无数猜想,都不怎么美妙。
可问到宁锦婳身上,她又怎么能承认自己担心他、心疼他呢?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剩个高高在上的空架子,如果连这层遮羞布都要给她扒光,那她在他面前的尊严也没了!
她咬死都不可能说实话。
她如今双身子,上一次生陆钰时太过惨烈,她闭着眼的虚弱模样让陆寒霄至今心有余悸,因此宁锦婳什么都不用说,只用挺一挺大肚子,让人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陆寒霄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书案,宁重远和梵琅的那封在最右侧那摞中间,四周齐整,她还没翻到。
他沉默着把她翻乱的东西一一整理好,最后目光看向角落里扶着肚子的小妇人。
“走罢。”
宁锦婳自然地伸出手臂,让他护着自己离开书房。她本没当回事,方才说的也是心里话。这些外人看起来机密又重要的东西,在她看来一文不值。他们走过这么多年,他难道还不信任她么?
陆寒霄沉默许久,道:“婳婳,日后你安心养胎,别去不该去的地方。”
宁锦婳脚下停滞,抬眸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男人面不改色,凝视她,“你不用操心旁的,平平安安把这一胎生下来,足矣。”
78 章王爷去了书房睡。
本来好好的,王妃不知何故盛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近日府里每个人都紧着皮子,连抱月都稳重了许多。
墙角高几上的香炉散发着袅袅香雾,琴瑶推开房门,一股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和外面热辣辣的灼热冰火两重天。
“娘娘万安。”
琴瑶睁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轻轻福了福身。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山间医女,经过几个月的耳濡目染,礼仪规矩已然让人挑不出错。
“好姑娘,你过来。”
宁锦婳把她叫到身前,她正躺在软榻上看书,随着外面越发闷热,她只有在黄昏时才踏出房门,去后花园走走。其他时候她更愿意呆在小小的房间里,找些闲书看。
丰腴莹润的手臂伸出来,宁锦婳道:“我胸口憋闷,食欲不振,你看着给我开个方子罢。”
琴瑶伸手搭在她手腕上,屏息凝神片刻,她回道:“娘娘,您身体康健,并不不妥之处。”
宁锦婳微蹙秀眉,“可我总觉得下心口沉沉的,怪不舒坦。”
琴瑶又低头切了一息,脉象沉稳有力,大人连带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事。
她犹疑道:“要不……我扶您出去走走?或许是天气炎热,心烦气躁的缘故。”
宁锦婳忙摆摆手,“罢了罢了,等天色晚些再出去。”
外头跟个蒸笼一样,她如今月份大了,除了肚子圆鼓鼓,小腿也开始肿胀,她恨不得天天躺在软榻上。可不管是府里的大夫还是琴瑶,都让她多动动,陆寒霄得空也陪着她在花园散步。
一想起那个男人,宁锦婳心里更加憋闷,她愤恨道:“看来我这是心病,哼。”
好心当作驴肝肺,她才不稀罕看他那些东西!他那日那一番话实在让她伤心,宁锦婳气得摔门而去,两人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看见他那张冷脸就来气。
好啊,既然你那么宝贝那些东西,连我也防着,便滚去跟你的文书睡吧!
陆寒霄同意了。
之前她嫌他管得严,没有一点儿自由。如今能稍微喘口气,宁锦婳反而浑身不自在。晚上她忽然惊醒,床边的被褥凉凉的,总感觉少些什么,心里空落落。
明明就一墙之隔,她半夜蜷着腿靠在床头,心头五味杂陈。一边恼恨他的不信任,一边又忍不住想他。隔壁空间逼仄,他一个大男人,能呆得舒服么?他睡了么?这个时辰,他可否还在为粮食和军饷忧心……
宁锦婳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拉不下脸去隔壁找人,如此几日下来,她不堵心谁堵心。
琴瑶终日和宝儿呆在一处,她还年轻,不懂这折磨人的情爱。在她眼里,宁锦婳的心病不就只有一个么?
她道:“小公子恢复得很好呢。”
“当真?”
宁锦婳瞬间提起精神,她用手肘撑起身体坐起来,眼眸亮晶晶,“那他、他什么时候能治好?”
三五年……实在是太久了,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受病痛折磨,宁锦婳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代之。
琴瑶黯下眼帘,“您……且再等等。”
小公子确实恢复得好,但以她的医术,彻底治好还得要好几年。琴瑶一开始只是为了找师姐,一场交易而已。但跟宝儿在一起久了,他那么可爱,谁能不喜欢他、不怜爱他呢?
王妃娘娘给她吃穿,对她很好。如今看着宁锦婳期待的双眸,琴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娘娘别急,我……我学艺不精,如果师父在此,一定能治好小公子!”
宁锦婳眼里的光芒逐渐散去,兴致缺缺道:“宝儿那边……你多费心。”
初见时琴瑶就说过,她师父大限将至,她才下山来寻师姐,她怎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身上。
她道:“我在京中留有人手,帮你找师姐。”
琴瑶急道:“娘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可以带着小公子去青城山,我师父可厉害了。”
青城山是师父隐居之地,要不是心疼宝儿,她才不愿带外人进去。
宁锦婳心头一动,想了片刻,叹息道:“我身子重,等等罢。”
她不放心把宝儿交给别人,可自己如今这样,受不了舟车劳顿。手心手背都是肉,正如宝儿无法取代陆钰在她心里的地位,她如今怀着身子,也不能为了宝儿不顾肚子里的小家伙。
都是她的孩子,每一个都是她的宝。
琴瑶也没有勉强,她看着她圆滚滚的肚皮,随口问道:“对了,府里找产婆了吗,我看您这肚子,可能提早发动。”
“三个产婆,养着呢。”
宁锦婳对陆寒霄又爱又恨,恨他满嘴谎言,恨他强权独断,恨他多疑冷血!但在某些时候,他又能让她心口发烫。正如还未显怀时,他已经找好了产婆奶娘,或者他以王爷之尊,愿意为她俯身,按揉肿胀的小腿。
那一瞬间,宁锦婳自己都忍不住反思,她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她想对他好一点,想跟他说说话,想帮帮他,可那个男人只会让她乖、让她听话、让她别操心,万事有他。
这个混蛋!
“别急别急!来,深呼一口气。”
不用切脉,琴瑶已经从她紊乱的呼吸中看出她的症结,她引导宁锦婳平复心情,忧愁道:“孕妇切忌大喜大悲,娘娘千万当心。”
当年生陆钰时那么惨烈,除了她年纪小,身子不宜生产,还因为她终日胡思乱想,郁气凝结,差点一尸两命。
宁锦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我心里有数。”
跟那个男人成婚后,她都习惯了。
琴瑶依然面含忧色,“娘娘,您近来……可有想起什么?”
“嗯?”宁锦婳懵懵懂懂,“我又没失忆,我该想起什么?”
琴瑶低眉敛目,看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琴瑶姑娘,你怎么也学会抱琴那一套了,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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