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华打量着她,随后捧起桌案上的那盏清茶,听她娓娓道来:“这菊花决明子茶,清热降火、明目解毒,秋季干燥易上火,这茶正好给您老降降火。”
郁云霁说着,自顾自的复又给自己斟上了一盏热茶。
六旬老太此刻看着郁云霁这幅模样,也不敢出言催促,只得自己坐在那处干着急。
王蓉华今日急吼吼的找上门,可不是来向她讨口茶喝的,偏郁云霁此刻气定神闲,她一时间也不知晓,郁云霁是否会因着她先前的立场而回绝。
可如今她的嫡孙女被人扣在了榄风楼,正要剁手,她如何不急。
倘若背后之人是旁人也就罢了,偏这榄风楼是汝南周氏的产业,是周家那纨绔女开的,琅琊王氏与汝南周氏数十年不对付,她怎能低头求上汝南周氏。
真是丢尽了她的老脸。
郁云霁见她迟疑片刻,酌饮了一口茶水,这才道:“早听闻您当年的手腕与决断,实在是令晚辈钦佩,琅琊王氏有您老坐镇,得以百年屹立不倒。”
她到底还有皇女的一层身份,即使郁云霁此刻自称晚辈,王蓉华也不敢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晚辈。
她只觉自己摸不透郁云霁,只好顺着她的话道:“我也老了,该将家主的位置传让给小辈们了,只是这群孩子们实在是不叫人省心,琅琊王氏虽是大族,却也蒙受皇室的恩惠,臣子受恩,必以忠心报之。”
“女孙自有女孙福嘛,”郁云霁笑吟吟的随口道,“我相信琅琊王氏人才辈出,只要审时度势,琅琊王氏仍是令人瞻仰的世家大族。”
王蓉华沉默了。
她方才刻意提及王氏的忠君之心,奈何郁云霁不吃这一套,如今她的嫡孙女命悬一线,岂能再耗下去。
“琅琊王氏出了这样的事,既然您找到我这儿来,我也要有所表示,”郁云霁后仰了几分,靠在椅背上,撑着脸侧道,“只是这毕竟是榄风楼的规矩,即便枝月是我的好姐妹……”
她故作为难的稍微停顿。
“殿下说的是,”王蓉华道,“但悦恒是我王氏的嫡孙,还望殿下出手相救,王氏定当竭力配合……”
悦恒正是被榄风楼扣押的王氏嫡孙。
“王氏的诚意我已看到了,”郁云霁示意侍人为她斟上一盏茶,“您莫急,喝茶。”
王蓉华忧心忡忡的捧起茶盏,可自家的嫡孙女此刻还在人家的手上,她哪里有心思喝茶。
水钟的滴答声不绝于耳,像是漫长的过了半个世纪。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女娘哭天抢地的声音:“祖母,祖母!”
王蓉华周身的威严当即绷不住了,她转头便看见王悦恒被两个女卫提溜小鸡崽一般带了上来。
女卫生得孔武有力,只知流连烟花柳巷的王悦恒在她们面前倒显得瘦弱了,她跟不上女卫们的步伐,被女卫们拖了一路,这才有了眼前的一幕。
她身上的绸缎早已被磨得破了好几道口子,哪里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的模样,带上面上的惊恐,若说是落魄的乞丐也不为过。
“诶,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女娘,是琅琊王氏的嫡孙,怎能如此粗鲁对待。”郁云霁面上带着温和的淡笑,不咸不淡的道。
她这话一出口,王蓉华的老脸险些挂不住,看向王悦恒的神态也没有半点心疼。
她们琅琊王氏的后人做出这等事,说出来,真是打她王蓉华的老脸。
女卫听她这般道,当即松开了手,谁知王悦恒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滑脆在了她的面前。
“我虽从刀下将你救了下来,但也受不起王娘子这样的大礼,王娘子若是想谢,还是谢你的祖母吧。”郁云霁看着面前狼狈的王悦恒,缓声道。
她虽这般说着,却也没有避开王悦恒的趴跪,她从中运作,倒也受得起王悦恒这一个响头。
王悦恒还有些发懵,她面上还挂着泪痕,早已忘了女儿有泪不轻弹和女儿膝下有黄金的祖训。
待看清郁云霁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王悦恒调转了方向,抱紧了自家祖母的腿。
王蓉华怒其不争地顿着拐杖,教训道:“你这孽障,当真是为王氏丢尽了脸!”
王悦恒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哭嚎道:“祖母,孙女差点就见不到您了,那血,到处都是血,济阳蔡氏的人她们都敢砍呐!”
王蓉华面色当即顿住,她下意识看向上首不动如山的郁云霁。
饶是此刻,她还有心思品茗。
济阳蔡氏当年站在了郁枝鸢的身边,因着蔡氏并不如先前几位世家有名气,济阳蔡氏为着得新君的欢心,手下的世家女没少帮恭王做事。
那时郁云霁还没什么名气,依旧是众人眼中的草包纨绔。
不,不对,这兴许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王蓉华看着她,饶是她见多识广,此刻看着面前年纪尚轻的女娘,不禁带了几分畏惧。
她刻意如此,蛰伏多年,这样的心机与城府,实在是寻常女娘达不到的,她能为除掉川安王沉寂如此之久,这样的人并非是王氏能招惹的。
如今郁云霁是皇储的人选,自然要整顿这样的风气,蔡氏如此,下一个被开刀的氏族,又会是谁。
郁云霁不知晓她心中究竟过了什么样的想法,她看着扯着一脸怒容的老太衣角的王悦恒,道:“王娘子像是收到了惊吓,不过榄风楼的人手下有分寸,王娘子完好,您老不必担心。”
“……多谢殿下出手相救,琅琊王氏,感激不尽。”王蓉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她最后一眼望向郁云霁。
她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可想起她的手段,王蓉华垂下了头。
车舆上。
王悦恒止住哭声,害怕的看着一脸严肃的祖母,便听她叹了口气:“王氏,兴许也是因祸得福了……”
“什么?”王悦恒不解的问。
王蓉华没有同孙女解释,兀自看向了窗外。
王悦恒是嫡系的独苗,若是出了什么闪失,琅琊王氏的大家大业便要落到别人的手中。
可今日见识了郁云霁的手段,她便不会再固执己见,琅琊王氏当审时度势。
孤启今日换了一袭素裳。
低调的颜色易于他隐匿在人群当中不被发现,而厚实的帷帽,则能掩盖他过于艳丽的容貌。
他要逃。
含玉被他指使去了小厨房,他收拾好了金银细软,藏于荷包和袖口里。
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孤启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
他虽是尚书府的公子,却不曾出过府,头一次出府还是嫁人,从不曾独自见过府外的风光,如今独自逃命,他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姩姩,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孤启只手覆上小腹,温声安抚道。
孤启将衣衫整理好,绕去了王府的后门,菡王府的后院不同于恭王府,郁云霁先前奢靡,整个王府都修葺的格外奢华,便是后门都有女卫把手,但她不曾封住后院树丛中的狗洞。
为了保住女嗣,他收拾好部分细软,准备逃去豫州。
这样忤逆妻主,离经叛道的决定令他格外不安。
自生父去世后,他便不再是什么乖巧听话的儿郎,否则也不会成为幽朝人尽皆知的疯子郎君。
但他不能没有姩姩。
他知晓自己的身子,先前那般作践自己,太医都断言他女嗣艰难,若是听从郁云霁的安排,将这样一个小生命堕掉,他这辈子兴许都与孩子无缘了。
郁云霁注定是要登基为帝的,若是一代君王,正夫无所出,是会备受天下人耻笑的,届时即便郁云霁在喜欢他,一个生不出女嗣的凤君,自不会在这个位子上长久待下去的。
“妻主,等我回来。”他喃喃道。
他只能用这样的傻办法留下姩姩。
不要怪我的不辞而别,他想。
云梦泽随手翻了身旁掌柜娘子递来的账簿,道:“菡王府仍没有动静吗?”
掌柜娘子低声道:“属下不曾听闻,主子,您……”
云梦泽摆了摆手,示意掌柜带着账簿下去。
郁云霁既然有这样的手段,便该趁此时恭王失了川安王的助力之时将其一举击溃,可偏她此事没了动静。
她在等什么?
云梦泽看着繁华的街道,瞳孔倏忽一缩,将头别到店内。
他蹙着眉攥紧了衣袖,厌恶的别过了脸,只盼着郁枝鸢不曾注意到他。
郁枝鸢的确没有看见他,她今日是随叙岚出来散心,不曾穿着象征王女身份的衣裳,却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小郎君撞到,此刻心头的怒火早已按捺不住。
那小郎君道了声歉,却被她捉住手腕,像是遇见了麻烦。
云梦泽不是一个喜爱多管闲事的人,但他注意到了小郎君腰间的玉佩,那菡萏样式的玉佩他只在一个男子身上见过。
“殿下,”云梦泽缓步上前,“这位公子是我的友人,时受邀来寻我的,无意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放过。”
他将这话圆的滴水不漏。
孤启手腕被郁枝鸢攥得出了红印子,此刻骨缝里都是痛的,隔着一层帷帽,郁枝鸢看不清他眸中暗藏的杀意,更当不知晓他是谁的。
他原本想着在小客栈落脚,等待豫州的线人来接应,谁曾想却碰上了郁枝鸢。
“友人?”郁枝鸢嗤笑一声,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见鬼的友人,她方才分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荼蘼香。
既然是孤启,身旁也无半个侍从,此番则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他身旁不曾跟着人,寻常也深居简出,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究竟何样,今日这幅藏头露尾的模样,不知是要做些什么,就算她要如何,也没人会救他。
谁曾想半路杀出个云梦泽。
云梦泽声音依旧如常,温和有礼道:“是,我邀公子前来,一同上街转一转我们云家的妆铺,公子定是无意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特意道出郁枝鸢的身份,便引来一众路过百姓的眸光,如此一来,郁枝鸢顶着恭王的身份,若是想做出什么也要掂量掂量。
云梦泽说着,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孤启的衣袖。
孤启眸底划过一丝厌恶,随后朝着郁枝鸢行了一礼,他不说话,只规规矩矩的行礼,当真如犯了错,怕被惩罚的小郎君一般。
“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与友人先行告退,便不打扰殿下雅兴了。”云梦泽道。
他扯着孤启进了一旁的妆铺,到避人的一角,随后冷冷松开了手。
依着郁枝鸢的性子,今日一事定然记恨上他了,过些时日他也免不了一顿磋磨。
“……多谢。”孤启道。
云梦泽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如今愈发清减,不禁开口道:“为何出门不带王府的侍从,你当自己有几条命,如今川安王旧部不曾被根除,菡王殿下还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免不了有人会寻仇,你这样撞上来,只会平白的丢了性命。”
他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孤启只蜷着指尖,倒也不曾反驳。
云梦泽何其的聪敏,他知晓孤启的性子,可此刻他也不曾还嘴,想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他静静的看着孤启。
“你与殿下吵架了?”云梦泽脱口而出。
因为吵架,所以毅然决然的打算出走,气一气郁云霁?
这样的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着好笑,偏生孤启的心性不同常人,这样孩子性子的事,他兴许能做得出来。
“不是,”孤启顿了顿,他本不愿将这些说与云梦泽的,可方才郁枝鸢来了这样一出,他如今贸然出去也会被人注意到,“我,我些有事……”
他有意隐藏,云梦泽眯了眯狐狸眸,循循善诱道:“你知晓的,我的势力遍布幽朝,若是王夫有事,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儿上,我大可以随手帮你一把。”
“不必。”孤启当即回绝。
眼下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云梦泽城府颇深,若是被他知晓了计划,怕是会被送回王府。
云梦泽惋惜的摇了摇头:“不必吗,王夫这样拒绝我,可真是令人……”
店外是马车碌碌作响,不知哪家权贵路过此处。
孤启蹙眉看着眼前人,眸中满是防备。
云梦泽方才虽然救了他,但此人并非面上那般纯良,他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
云梦泽话锋一转:“王夫不曾带侍人出来,如此行色匆匆,还遇上了这样的事,不若我派人送王夫回府去吧。”
他这般说着,眼眸不曾在孤启身上挪开,等着他露出半分蛛丝马迹。
他料定了孤启是偷跑出来的。
“方才多谢云公子出手相救,只是我还有别的事,要先行一步了。”孤启蹙了蹙眉,后退一步道。
“这如何使得,”云梦泽微微抬手,店内两个女娘便顺势挡住了他的退路,“菡王殿下也是我的友人,友人的夫郎遇到这样危险的事,我自然要好人做到底,毕竟我也不知王夫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否有危险,若是殿下为此彻查下来,我也不好交代不是……”
云梦泽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大有一副他不说出口,便当即将他绑回王府的架势。
店门被堵,若是他被带回王府,他的姩姩又该怎么办。
孤启心中一番权衡,道:“你保证不会在此事上做出不利于我的事?”
云梦泽笑着颔首,便听他道:“若是你违背诺言,便让你所愿皆成空。”
狐狸的笑彻底僵在脸上了一瞬,云梦泽咬牙笑道:“不愧是王夫,出言就如此毒辣,若是换成寻常儿郎,当真是要将人吓坏了……”
郁云霁望着空空的半月堂和一旁手足无措的含玉,缓声道:“王夫到底去哪里?”
她不过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孤启答应她会等她回来的。
“殿下恕罪,奴真的不知晓,”含玉连忙道,“殿下让奴去小厨房取些东西,奴回来的时候,这里便空了。”
郁云霁淡然扫过一旁的青镜,却见兔绒地毯下还藏着一截儿白绫。
“这是什么。”郁云霁将那条白绫拽了出来,摩挲着问道。
没等含玉开口,一旁匆匆赶来的弱水道:“殿下,属下找到了王夫的踪迹!”
“他在哪儿。”郁云霁缓缓松开了手,任由着光滑的白绫从指缝中滑落。
她看向门口的弱水,面上早已没有了寻常温和的淡笑,那张面孔叫人辨不出她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弱水看了一眼她身后焦急的含玉,道:“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
云梦泽看着一身素裳的孤启,许久才道:“那你在此休息片刻,我不会告诉殿下的,只是……”
“云公子放心,我不会为你惹事的,”孤启看着他道,“待到我处理好这边的事,便会离开国公府。”
“我不明白你,”云梦泽道,“放着这样的好日子不过,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菡王殿下不好吗,多少儿郎都,罢了,你不愿,有的是儿郎愿意……”
孤启缓缓掐紧了掌心。
他哪里不知晓,可郁云霁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
她对于女嗣的态度他看在眼里,若是她知晓此事,定然不会那般轻易放过的。
他没有错,他只是想留下她的血脉,离开郁云霁,他的心像是被酸胀撑破,汩汩的流出鲜血,他并不想如此的,可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公子,菡王殿下来了。”
云梦泽当即一顿,随后被孤启唤住:“守诺。”
云梦泽:“王夫安心。”
正堂内,郁云霁坐在交椅上,周身散发着属于上位者的压迫。
她知晓孤启的心意,他不管怎么闹,也只是想要她多陪一陪他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会离开她。
如今大局将定,一切也稳定了下来,孤启陪她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日,如今却毫无征兆的逃走了。
没错,是逃走了。
他收拾了细软,分明是要永远离开她。
郁云霁不知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可在见到半月堂空落落的一瞬间,她心头也像是空了一瞬,她向来游刃有余,除了在孤启身上。
她本不该同书中之人有牵扯,可她还是对孤启生了情愫,她头一次对一个男子生出这样的念头,想要待他好,不会再让他受旁人的欺负,可这人口口声声说着心悦她,随后转头将她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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