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你这般嫌,春暖花开时,猫都叫得格外欢些。估摸着那帮大臣该催促朕选秀了。”
论及选秀,萧无忧不大开怀。
毕竟李瑶过世还不到半年,年少时与萧不淮可谓恩爱有加。
长安高门中,只有豫王府后院是只王妃一人,豫王无妾无侍无通房。
坊间暗里讽笑豫王畏妻如鼠。
萧无忧有一回捋虎须,问,“三哥果真怕三嫂吗?父皇说了,我们皇室子弟,多少人侍奉都不在话下,人多才兴旺嘛!”
“谬论!”萧不渝淬她,“齐人之福不是福,你三嫂一人都能把我闹傻,哭起来地动山摇,再来两个她能哭倒内三关!”
话到最后,他话轻得出口即散,“我就怕她怎么了,那是她本事……”
如今时光匆匆。
萧无忧又问,“您不是说齐人之福不是福吗?”即便知晓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如今对面人是天下之主,该是后宫充实,但同为女子仍旧忍不住为亡魂感慨。
萧不渝面色白过一瞬,笑道,“你当年不也说我们皇家子弟可以多多益善吗?你怎不把那俩都收入裙下?”
时变,人亦变。
萧不渝持茶盏碰了碰她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二月二选秀,你随朕回宫,帮朕择选。”萧不渝起身道,“这是口谕,亦是公事,没你推却的分。”
“臣妹领旨!”
萧无忧虽气恼,但确实没法拒绝。
她虽同长姐一样,被封为长公主,然却还担着“镇国”二字,萧不渝的身子亦不容乐观,且需她帮衬。
这样一想,她心中遂敞亮了些。
至少如今山河复姓,手足尚在。
日子细水长流,总是朝着好的地方奔去。
只是二月二的这场选秀,初时她尚且一头雾水。
地点设在了昭阳殿的水榭阁中,参选的姑娘同以往相比倒也不算多。
她坐在九重高台上,瞧着名单往殿外对人,前后翻页,总共十二位。
然这殿中,除了待选的秀女,还有数位宗族里郡王,甚至裴湛也在。天子选秀,来这些儿郎作甚?
难不成还要参考他们的眼光!
“这是直接内荐的?皇兄要留几位?”同萧不渝坐得近,她也没抬头,只认真问道。
名单上姑娘的家室都不低,最不济的都是正五品国子监家中的嫡次女,往上去还有内阁老的孙女,左相家的堂侄女。
这十二位,皆是长安高门贵???女。
“师父还政后,原本后宫便散了,各回本家。唯有郑氏女……”萧不渝答非所问,突然提到这处,“昨个扰到你了吧?”
萧无忧抬眸看他,一时哭笑不得。
公主府和宣文侯府,同在兴道坊中,昨日中午那般动静,她自然知晓。
原本郑盈尺亦是回了母家。
只是她先前被封宫禁足,郁气结于胸,赌气不言,便也不曾得到医治,冬日里风寒一扑,小病成大疾。
如今时日无多,昨日竟奔出侯府往直往太傅府去。
僵了一个午后,晕在府门口。
黄昏时候,其侍女嬷嬷竟跪在了她的门口。
直到温孤仪将人收入府邸,公主府前跪的一席人方躬身退去。
“师父到底临幸过他,你也莫要生气。待你入府,谁也越不过你去。”萧不渝话毕,端茶饮了口。
“谁说我要入府,我都回绝他了。”萧无忧起了两分恼意,“陛下少乱点鸳鸯谱,臣妹受不起。”
“你认真的?”
“婚姻大事,谁会玩笑!”
“你这……”
“好了,皇兄顾好自个就成。”萧无忧合上名单,平和道,“皇兄要真有心,派两个好的太医去给郑氏女瞧瞧。”
萧不渝细观胞妹神色。
却见她真容真话,确实没有半分拿乔赌气的模样,只含笑道,“郑盈尺当是真心的,但愿能换真心。”
半晌她低叹,“他若愿意有个人陪着他,也挺好。”
萧不渝颔首,看着殿外满园春色,呢喃道,“你也是。”
“皇兄,何时开始?外头怪冷的,让她们进来吧。”
“那便开始吧。”萧不渝起身道,“今个劳你掌宴,挪去正座吧。”
萧无忧仰头看他,是一副起驾模样。
“皇兄何意?”萧无忧匆忙提裙起身追问,“你的妃妾,你跑了是几个意思?”
“皇兄诓你的,今日非选秀,乃百花宴。”萧不渝拍了拍她肩膀,“朕初登大宝,座下优秀的臣子多有不曾婚配者,这场宴是给他们的。”
座下臣子,不曾婚配者。
萧无忧一眼扫下去,可不就裴湛一个吗?
那几位宗亲堂兄弟,哪个不是妻妾成群!
“他知道这是百花宴?”萧无忧问得犀利。
“女郎们都知道,他应当也知道。”萧不渝扫过胞妹面上胭脂都挡不住的寒色,“或许同你一般,时有木讷,也不知道!”
“我是被你圈着有心欺骗,他行动自如,焉能不知?”兄妹二人已经出殿,萧无忧话语陡然响起,将殿中跪送君主的人都吓了一跳。
“都起来吧,不必拘束。”
萧不渝看满殿伏地的人,转身眺望漫天流云,仿若看见年少结发的妻子,从淡淡春光中向他走来。
“小七,我最后一次见你三嫂,是出征云中城欲救你回来的时候,她比你还小一岁,才二十一,抱着年仅两岁的衡儿,让我给带她胡笳。我嗔她人家郎君出征,夫人都道平安。就她居然还要我给她搜罗玩意。”
“她说……”萧不渝哽咽道,“她说你给我寻了买回来,不就是平安的吗?”
“小七,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谁也不知哪日生离即是死别。”
萧无忧别过脸,擦了把泪。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萧不渝缓了缓,拨过胞妹面庞,一句话逼回了她眼泪,“也对,这是旁人的喜事,和你无关。”
萧无忧深吸了口气,甩开他的手,朝里将男男女女都扫了一遍。
“你要不回去更衣补个妆?”萧不渝已经上了轿辇,却还是喋喋不休。
“作甚?”萧无忧没好气道。
“不知道的人,以为朕是把你从醋缸里拎出来的。”轿辇从她身前过,萧不渝拨了胞妹头上一枚金光闪烁的簪子,搁在她面前,“不信,你自个照照!”
萧无忧夺过发簪,边往里走边簪上发髻。
“殿下小心!”
不知是怒中出错,还是被戳了心思,从来行走如仪的公主竟一脚踩在自己裙摆,险些跌下。
幸亏裴湛疾步扶了一把。
天家公主无理也能横三分,将几欲脱口的“多谢”瞬间咽了回去,只侧首扫过诸人,回首又将面前郎君上下打量,方朱唇轻启,“怪不得裴将军要退孤的婚,牡丹独盛到底难敌芙蓉满枝!”
裴湛张了张口,没能吐出话。
公主的话却接连而来。
只是经风即散,唯两人耳。
“既这般,将军雪夜入园,夜探孤闺房,又是何意?”
作者有话说:
51章已经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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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这般,将军雪夜入园,夜探孤闺房,又是何意?”
这话入耳,裴湛清俊如玉的面庞瞬间浮上一层绯色,刚毅的线条都有了柔软的弧度,原本还迎向公主的平静目光变得闪闪烁烁,眼睑一压避了过去。
萧无忧也不追问,只抚过自己发髻,拨正步摇,方欲要拨开他扶在臂膀的手。
殿中人前,众目睽睽。
裴湛回神意识到,遂匆忙松开。
却不料萧无忧快他一步,细白五指握住了他。
直停了一瞬,方才一根一根慢慢拨开。
到最后一根小指时,却又用力攥住,整个柔嫩的手掌贴上来。
她宽大的广袖拂下,将交叠的两只手盖住。
掌心微转,袖面现出十指交缠的弧度。
如同那数十个雪夜般。
他治她内伤,渡她温暖,两手便是这般模样。
咫尺间的距离,她精致娇丽的面容上,无蛮横,无酸怒,唯剩一片极致的温柔,连着声音都如天边浮云一样轻。
她道,“孤都记在心里,多谢将军。”
与他交握的五指弯下,扣住他手背,公主抬起的双眼露出期待。
四目交汇,滴漏都流得缓慢。
年轻的将军却在这一刻别过目光,低头抽回了手。
他低声道,“殿下方归,不若看看朝局再论。”
萧无忧蹙眉,掐指入自己空如一物的掌心中,双眼通红。
散宴后,公主入了勤政殿,将宴上主持好的婚配名单扔给天子。
左相薛子华的堂侄女指婚给了襄郡王。
礼部侍郎的胞妹作了安阳侯继室。
御史中丞刘畅云第三女入了汾阳王府为侧妃。
十二位贵女,半数许了人家,剩半数乃为自由身,各回本家。
“你呢?”萧不渝拿过名单来回看,不由问道。
他不问还好,一问萧无忧眼眶又红起来,连着胸膛都起伏不定。
“说话,怎气成这样?”萧不渝转下正座,坐到她身边。
原是给她倒了茶水,递上去又收回,侧首吩咐宫人端碗牛乳来。
“你不说,朕去问今日协助你的尚宫了。”
“问什么?”
“问怎么没人要你胞妹?”
“你堂堂一国之君,你嫡亲幼妹没人要,你丢不丢人?”
“还问!”
萧无忧一声委屈过一声,到最后哭出声来,扯着萧不渝袖子擦。
“裴湛没开口?”萧不渝谴退宫人,那牛乳换回自个发皱的袖子,“先喝了,缓缓告诉皇兄。”
萧无忧两手抹了把面颊,把牛乳灌下,抽着鼻子道,“开口了。”
她深吸了口气,又道,“我开口了,我还、还攥了他的手。”
“结果……”尤似受了奇耻大辱,公主仰天叹道,“他抽回手,拒绝了我。”
“我……”萧无忧咬呀把眼泪逼回去。
太委屈。
萧不渝看着自己手足,突然便想到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宫门即将下钥,萧无忧从宫外回来,在承天门口遇到正在候她的自己。
便也是这般模样,他一开口问话,她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
那次是因为何事来着?
是向温孤仪表白被拒了。
怪不得。
怪不得今朝哭得如此委屈。
十年岁月打马过,生命中唯二的两次情意告白,竟都被拒了。
便是寻常姑娘,也该抱着枕头哭一宿。
何论这么个天家公主!
只是想到这处,萧不渝却多了些笑意,眉眼都闪着温慈的光。
“皇兄怎如此看我?”萧无忧情绪发泄完,人便平和起来。毕竟年岁摆在那,到底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萧不渝摇首,“你这样一哭,皇兄反而安心许多。”
岁月变迁,他的胞妹还保留着娇憨。
“他可有说些旁的?”萧不淮问。
“有。”萧无忧这回静下心来,“他让我看看朝局,再论。”
“他当真如此言?”萧不渝回神一想,愈发放心,当是没有看错人。
“皇兄,眼下朝局到底怎么了?”
“他既让你看,你便看一看,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萧无忧闻言,便也未再多问。
兄妹二人又闲话家常了一会,眼看到萧不渝用药休憩的时辰,萧无忧遂起身离宫。
“小七,无事便多来宫中陪皇兄说说话。还有……”???萧不渝搁下汤膳,“你同大皇姐说,瑶瑶即是护她而死,朕亦无话。逝者已矣,生者好好过,不必那般苛责自己。”
论起李瑶之死,裴湛曾清楚回忆过当日情形。
原是崔守真派的人刺杀武陵公主,乃一举双雕的计策,一来除却萧家血脉,二来挑拨温孤仪和裴湛的关系。
只是不想害死了李瑶。
裴湛不止一次叹道,原本按他的身手和部署亦是保得住她们的。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她途中癫症复发,惊了停在原处马车上的马,如此带着她和武陵公主出了他的护卫圈。
亦不过半里路,一盏茶的功夫,他带人赶到时,李瑶已经中箭香消玉殒,公主亦神志不清。
萧无忧思及此处,只默默点了点头。
为分担萧不渝肩上胆子,这日之后公主府开始建衙议事,逢五逢十萧无忧亦会上殿参与朝会。祖宗规矩摆着,群臣自然无话。
如此不过两轮朝会,十余日,她便也明白了裴湛和萧不淮口中所谓的当下朝局。
理清之后的翌日,是二月二十,含元殿如常大朝会。
萧无忧领天子恩典,自头一回参会起,便不曾北面称臣,而是坐在天子下首,共同南面称孤。
她回京大半个月,一共见了四回温孤仪。
一次是郑盈尺之故,他将人收入府中,晚间至她府上道了声“抱歉”,她摇首笑了笑,并未多言。两厢沉默,未几他便走了。
这是四回中唯一的一次私下见面,剩下三次皆是在朝会上。
她能感受道他屡屡投来的视线,却只是正襟端坐,从未对上过。
倒是自己递给裴湛多次目光,裴湛接过,她能看见他一下红透的耳垂,或者见到他执芴手背上突起的抖动青筋。
而今日,她先看了裴湛,狠瞪了他一眼,便再未理会他。只全部眸光凝在温孤仪身上,如刀似剑,恨不得上去揪胸质问,剜肉削骨。
幸得萧不渝一盏接一盏牛乳供她,消了她大半火气。如此至一个多时辰朝会毕,她方稍稍静下心来,压制住情绪。
“你脸色不对,可要传御医?”萧不渝起身至萧无忧处,见她煞白一张脸,额上冒着虚汗,只一把将人按在座上,未让起身。
“臣妹无事,就是被气的。”萧无忧确实起不来,她拢在广袖中的手捂在小腹上,感受着一股下滑的暖流。
“不值当,也不是顶天的事。纵是真的天塌了,还有皇兄呢!”
萧无忧点了点头,“皇兄先回去,臣妹缓缓便回府。”
群臣跪送銮驾后亦各自起身,三三两两离去。
殿下唯有两人顿了片刻,后剩温孤仪一人留在殿中,拾阶而上。
“你哪里不适?”温孤仪上来,竟直接搭上了萧无忧腕间。
“太傅觉得孤何处不适?”萧无忧抽回手,冷嗤,“孤只是觉得仿若从未认识过太傅,大抵是过往数十年,孤眼盲心瞎。”
“臣还了政,应诺向您求了亲,如你意思纳了人,你到底还要如何?”
“你的亲,孤拒了,不想耽误彼此。所谓让你纳人乃无稽之谈,是你的人扰孤在先。最后,所谓还政,请你还得干净些。皇兄容你,孤却忍不了。”
最后的话语入耳,温孤仪终于点了点头,“原是知道了,既如此,那你且好生思量。”
“不必思量了,人生苦短,孤已经说了,我们不要再耽误彼此。”
四目相对。
终是萧无忧先挪了眸光,抬头唤住落在最后尚未踏出殿的人,“裴将军留步。”
裴湛回首,隔着空旷大殿,九重高台,他恭敬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你过来。”人至身前,萧无忧又道,“把你袍服脱了,抱孤回府。”
裴湛愣了愣,然观其面色,又见她捂着小腹,知晓她是月事来了。便也没有多话,将衣袍裹上,一把抱起了人。
台阶擦肩,萧无忧看过温孤仪,终于还是停了一瞬,叹道,“往前走,我们都会遇到更适合自己的人。”
温孤仪没有接话,只躬身跪首,“殿下慢走。”
公主府中,萧无忧更衣上榻,捧着侍女送来的热汤,看还未离去的人,又看满殿装饰,亦没裴湛好脸色。
直到汤膳毕,方开口道,“将军挑个日子,把你的东西归置归置,挪走吧!”
裴湛站在床榻前,指尖搓指腹。
便是再迟钝,思虑再多的人,这一段日子姑娘家对他的眉眼神态,他早已明白她心意。加之今日散朝后的举措,广殿三人,公私之间,她既已择选,他便也自当全心奔赴。
萧无忧晲他模样,轻哼一声。
琥珀见状,遂赶紧领侍者出去,留他二人在侧。
殿门合上,人便坐了下来。
萧无忧不看他,身子却往里挪了挪。
“臣的衣物十中□□皆在此处,眼下换季,确实少有衣物可穿。”
萧无忧一口热汤梗在喉咙,怒意翻涌,小腹一阵阵地疼。
“只是归置挪动多来麻烦,扰殿下安宁,不若臣入此间,也算便宜。”他往榻上坐去,往里寻她目光,问,“殿下同意否?”
萧无忧咽下那口汤,呼出一口气。
只别过脸,眨了两下眼睛,正欲说话,内侍监匆忙来唤裴湛,道是陛下急召裴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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