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也下去吧。”这话是对琳琅和琥珀说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人一边落了帷幔,俯身退下。
最后一重帘帐没落,萧无忧抱膝坐在床榻上,隔纱扫视这间寝殿。裴湛的弓,书,衣一样样落入她眼里,最后凝成一截青丝,在她眼前晃晃荡荡。
她是盯着那截青丝合眼的。
许是真的累了,没多久就睡实了。
但是睡得并不好,她一直在做梦。
将前生又过了一遍。
那一生,她有过三个七年。
药师谷里温孤仪将她养大的七年。
长安城中温孤仪对她愈发冷漠的七年。
还有在突厥的七年。
睡梦中口干舌燥,她睁了眼,也没唤侍女,自己起来灌了盏凉茶。
医官说她尚且需要保养,身不能染寒,神不能多思。
这夜一盏凉茶入腹,后半夜旧梦缠绵。
温孤仪的轮廓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他说在她走后,他才惊觉深爱,生命早已被她填满。
“我就那么一个孩子,我养大的姑娘,我的妻子,就活该死在异国他乡吗?就该白死吗?”
“她至死都未能回家。至死,都以为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杀了她!至死都觉得一生错付,荒唐可笑,她死时多难过,多绝望?”
“……我来生来世里,要以何面目去见她?要怎样和她说,怎样让她相信我?”
“我还想活,想着师门玄术那样多,或许能迎你回来……
“这么多年,我没有子嗣,就是为了还政给萧家……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就还在一起。”
“我就只要你……”
“七七,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从身影到声音,都是他。
嵌在她的睡梦中。
如同那样深厚的过往,纠缠入生命骨血里。
然而萧无忧再次从梦里挣扎醒来,是因为小腹寒凉余痛发作痛醒的,她甚至痛呼呻|吟了两声。
上夜的琳琅匆忙入内,问她安好。
她抬眸看露出一抹曙光的天色,拢在被衾中的手捂着小腹,喘息道,“让司膳给孤备碗姜汤。”
裴湛原本以为萧无忧都能入宫了,自也可以理事,不想就好了一日,公主府传出消息,永安公主又病了。
而公主这一病,便又是大半月。
这日,裴湛正值休沐,回来自己府宅中。
工部来了个同僚,邀他去看新府邸的初步规模。
他以不善规制为由,又道近日家中琐事繁琐,婉拒了。
同僚道,“不若问问永安公主的意思,以后总是两头住,天家公主可不似你这般随意。”
裴湛道,“公主在府中养病,不扰她了。”
同僚晲他一眼,叹气走了。
裴湛浦一回首,白氏正端着草药站在他后头,“家中有何繁琐事?纵是有,你还不是公事为主,十天半月回来一日?”
“阿娘!”裴湛接过竹篓,帮白氏将草药扑在地上晾晒。
“公主病了,你怎不去看看她?”
“府中有的是医官,太医院也紧着她用。”裴湛分拨着手里的草药。
“没让你去给她治病!”白氏夺过竹篓,嫌弃地推开他。
忍不住又白他一眼。
裴湛挨上前,冲母亲笑了笑,继续干活。
白氏将竹篓扔向他,自个坐回凳上。
半晌,终于仰天长叹了口气,咬牙压声道,“裴砚溪,你滚过来!”
裴湛走上前。
“你和公主十月初一的婚期,先前她缠绵病榻如此延期,自也无话好说。如今纵是身子还不利索,你且去看看,你去问问商量商量,这婚事怎么个说法?”
“你要么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在任上,要么像块木头一样杵在家里,你要作甚?”
“等着给我养老送终吗?”
“你再这幅样子,且告诉你,不耽误你功夫,今个日头落下,你就可以把我送走了!”
“阿娘……”
“别喊我娘!”
“阿英——”内堂传出陆氏的声音。
白氏浑身一颤,对着裴湛更怒,声音却更低了,“托裴大人的福,你祖母又该训我了!”
“我就是生了尊佛,压根不是儿子!”白氏别过他,嗔了声匆忙入内。
裴湛也没吭声,只俯身继续手中的活。
一竹篓草药,原以十见方、根须往左的顺序铺呈,五六岁的稚子都能干的活。这厢他却反复出错,不是一排多一少二,便是根须左右混了。
他重新摆好放错的草药,动作却有些迟缓。
眼前恍恍惚惚出现萧无忧的影子。
独自一人,他便无可抑制地想她。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绣囊,捻在指端摸青丝的轮廓。
之前多年,他还不知人有魂魄归来的机会,纵是一缕青丝便足矣慰他平生。
然待遇再世为人的她,他们不仅有了交集,甚至滋生出情感的交缠,或许与她还不够刻骨,但于他却是燎原的星火。
原本黯淡无光的情路上,他捧着一点烛火,小心地添柴,细心地增温,想象来日之璀璨。一颗心慢慢起了贪欲。
贪她眼中的笑,贪她怀中的香,贪她长长的一生。
原也是有机会的,他们有了婚约。
然而城郊西山那日,她骤然的昏厥,他从她兄长处知晓,原是同另一个人捆绑了命运,是她重生的反噬。。
她的新生,是另一个男人给予的。
她昏迷不醒的数日里,他有一刻曾卑劣地想,她上辈子那样年轻的生命,就是被温孤仪结束的。
没有隐情,没有误会。
如此,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同那个男人作竞争,毫无负担地安享她的人生。
然而,那晚含象殿内他的话,她的沉默,他和她最后的相拥,以及这些日子来她都不曾提及的婚约……
秋风萧瑟,将人吹得更加清醒些。
裴湛回神,将手中的活做完。
回屋预换身衣衫。
“得亏提前给你制备了两身,不然你连替换的都没有。”白氏见儿子在内室箱柜翻找,没好气进来给他拾出衣袍。
“你这更衣净面的……”白氏瞧他举止,遂换了慈和面容,上来帮他翻领理衣襟,笑道,“可是要去公主府?”
裴湛眼睑覆下,清俊面庞带了一抹浅淡的笑,颔首道,“我去同殿下说一说我们的婚事。”
十月二十,裴湛入公主府的第二日,萧无忧领府兵去了百里外的邙山沁园养病。
裴湛领命护卫送行。
还不到十一月,萧无忧已经披了雀裘,风帽戴地严严实实,油光水滑的风帽拢着她一张巴掌大小的脸。
人是瘦了些,但是气色尚好。
“大人不必送了,既要静心思虑,你我且不必见面。”
“今日送殿下,臣职责所在。”
“是孤公私不分。”萧无忧甩袖,掀帘入了马车。
裴湛看抖动的帘帐,片刻翻身上马,道了声“启程”。
长安城郊十里处,裴湛勒住缰绳,隔着帘子道,“殿下,臣只能送到这了,一路平安。”
萧无忧端坐在车驾内,没有应声。
车仗继续驶去,车中的公主和停在原处将军擦肩而过。
秋日风起,夕阳和破晓交替。
两日后,萧无忧到达沁园。
她原是不认床的。
也不知为何,明明车马劳顿两日,乏的很。
可是这第一晚,她竟失眠了。
她离开长安的前一日,裴湛来公主府与她退婚。
他说,“殿下一日知尽往生七年事,知故人不止非无情,且是恩义深重。因此而彷徨,乃是人之长情。”
“只是殿下既要时间消化纾解再做决断,箍着与臣的婚约,对局中人不公平。”
许久,他又道,“本来臣与殿下这桩亲事,最初定下时,便不是因情而起。夹杂着您的利益,臣的侥幸。”
“说到底,臣不过红尘中一普通男子,即便是一分髓,尝味后,也终究生出贪念。今日退婚,非臣大度,将心爱之人拱手让人。乃臣之贪心,望殿下与臣,乃纯粹因情携手。”
“否则,臣伴青丝与余生,也是很好的一生。”
“殿下,您得新生不易,更该得自由。臣不愿亦不舍束缚您。”
萧无忧仰躺在榻上,双眼朦胧。
合眼的一瞬,想起裴湛最后的一句话。
她可以自由地择取。
山中不识年月。
一晃便两月过去。
人间换了天地。
这年十二月,萧不渝身子大好,温孤仪让位于他。
暌违三年,一千多个时日,这天下又复了萧姓。
山中大雪,萧无忧没有赶回参加皇兄的登基大典,只遥领受封镇国长公主的旨意,跪谢天恩。
雪霁云开,她临窗烹茶赏雪景。
脑海中想的是裴湛。
“若为情迷,也该为殿下所迷,为殿下言语。就是臣足够清醒,方才如此说话。”
“于如今的天???下臣民,无苛政,无怨杀;新贵寒门迭起,旧日朝臣尚在。立朝三年,陛下之所为,并无差错。”
“臣若辨不清此间局势,看不清为人几何,乃能力不够,不足以被殿下委以重任;若知情势而只顾一己之私不明言方失公正,乃德行有亏,更不足以被殿下托付终身。”
“臣,不过实言而已。”
幸得有他,将一场复国夺权、原该流血无数的动荡扼制在摇篮中,让她没有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挽救了臣民,也挽救了她。
她垂眸看自己一双手,若在将刀剑刺入温孤仪胸膛后在知晓那七年,她是否会将自己一生困死,不得安宁。
“殿下,等雪化了,路好走些,我们可要回去了?”琥珀给她送来手炉,“陛下催您回去的书信又来了!”
“朝中无事,等天暖和些吧,难得安宁时光!”萧无忧看枝头绽放的梅花,蓦然又想起裴湛的话。
——您得新生不易,更该得自由。
“自由”二字萦绕耳际,公主一副本就如画的眉眼,愈发明亮璀璨。
为公主的两世,只有人告诉她责任,从未有人与她说,她可以得自由。
山中四季好风光,且让她肆意自由些。
只是天暖气清日还未至,萧无忧没有下山,温孤仪便先至了沁园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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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不会嫁给你的。(新章已经更新)◎
太子妃崔氏当日在西山卢园的事天下皆知,顺腾摸瓜又佐证了太子萧不淮当年座下人手贪污,云中城中出卖手足,也因萧不渝的回归皆成了铁证。
故而这厢温孤仪坐天下三年后还政于萧氏,于史官笔下记,非过且有功。而他执政的三年,所谓“大宁国”亦被抹去,算入萧家山河中一段特殊时期,史称“候宁三年”。温孤仪本人,仍被萧不渝请为太子太傅,教导膝下唯一的孩子。
萧无忧虽不在皇城中,但这些明晃晃载入史册,朝野皆知的事,她自然也知晓。
落在耳中,也算欣慰。
只是骤闻温孤仪来沁园,她并未觉得开心,反而多出两分莫名的燥郁。
山路迢迢,风过枯枝,吹下颗颗剔透冰凉的雪水。
萧无忧抬眸看山路那头拾阶而来的人。
观衣领是穿了身药师谷的靛色道袍,外头披了件鸦青色暗纹鹤氅,萧萧肃肃,在这冰天雪地里望之愈发清冷。
步伐走得不快,当是雪后山路难行,亦或者重伤初愈。
毕竟是那样锋利的一枚钢针。
其实彼时他不侧身来救她,裴湛也能将她拉开,那样的距离最多划破一点皮肉伤。然他那样一扑一挡,便扎扎实实入了骨肉血里。
庆幸上头没有染毒!
“慢些!”萧无忧唇口张了张,意识到自个尚在屋内。
沧海桑田十数年,他救她是本能,她关心他也是本能。
只是看着已经入山门,越来越近的人,萧无忧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往后避了避。
“姑娘?”一旁侍奉的琳琅见她莫名的言行,不由轻唤了她一声。
萧无忧瞥她一眼也不吭声,重新煮了一壶茶,扫过滴漏,吩咐侍女伺候宽衣歇晌。
琳琅亦看滴漏,还不到午时,才用过午膳没多久,不是寻常歇晌的时辰。
正掀帘而来的琥珀闻话,看了眼正在烹煮的白梅茶,止住侍女,近身道,“殿下,太傅就来了。”
“孤知道。”萧无忧自个抽来披风穿戴,拢过手炉,目光从茶上划过,“你留这侍奉吧,就说孤畏寒,近来歇晌时辰长些。有事你传话便罢。”
琥珀闻色听音,点了点头,只嘱咐琳琅陪公主回寝殿,好生侍奉。
萧无忧当真回屋便躺上了榻,被子一掖朝里睡去。
醒来时已是暮色皑皑,烛火燃起。
天寒地冻的时节,她往被窝缩了缩将被子掖紧,翻身重新合了眼。
“七七!”正是再度进入梦想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榻辱沉下去一块,萧无忧心中一股说不清的恼意直冲上来。
他踩雪路百里上山,她如此拒客模样。
她当他已经识趣走了。
“睡一下午了,再睡影响夜中睡眠,乱了作息反而不好。”身后人索性将三重帘子都撩上挂好,身形倾上,话语低柔,“起来吧,我有事同你商量。”
萧无忧听话听音,闻最后一句,当是有正事,遂启口道,“你去屏风后稍候片刻,孤更衣。”
温孤仪来时除了一盏白梅茶,未曾见到人。
知晓是给他的闭门羹。
但年少诸多这样的场景,小姑娘闹脾气,他早已习惯。
那会多来都是他兀自斟茶,喝完便走,然后等着小公主自己追来。也不用她追多远,三五步路他便回头等她了。
如今,温孤仪想且不能再走,他该从头开始便等着她。
只是这更衣梳头的事,做了也不知多少回,还让他去屏风后候着。
温孤仪初不由浮上一层恼意,他们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
然转念一想,姑娘家拿乔,哄哄便罢了。
小时候,可不是披头散发拖着木屐寻他更衣理妆吗?
于是,温孤仪嘴角噙了抹极浅的笑,手里已经拿来衣衫,一手扳过她肩膀,“我给你更衣,你一人又要磨蹭许久,别着凉。”
萧无忧没想到他会凑过来,一下便撑起身子往里头避开了些。
虽然先前她惶恐他的接触,多半是因为心绪委屈不甘所致,自知晓他那七年的心境,心中沉积多年的情绪消散大半,便也不再那么敏感。
然,这一避开,她却是出自下意识的男女大防。
待一刻回神,却也觉得好笑,怎就会对他生出“男女大防”之论。
她目光落在他手中衣裳上。
曾几何时,或许是从出生起,她就对他没防过什么。
他们早早就耳鬓厮磨。
即使在长安城中,他禀着师徒名分,君臣关系,避了她的那几年,他们之间也不曾真正地防过什么。
他染了风寒,她就跑去他府邸给他喂药。
她不开心掉眼泪,他叹气却还是伸手用指腹给她拭泪。
短暂的静默中,两人都想到一样的过往。
温孤仪的笑意更深些,抖开衣衫给她披过来。
萧无忧直起身子,却只是接过了衣衫,冲着外头道,“琳琅,给孤更衣。”
温孤仪看面前人,又看她手中衣裳,一是没有话语。
侍女鱼贯而入,他眉宇中阴翳一闪而过,起身道了一句“我等你”,如此绕去了屏风后。
大晚上,且在自己殿宇里,萧无忧只简单半挽了个“回心髻”,簪了枚半旧的翠玉簪子,倒是身上衣衫裹的严实,唯恐风寒。
琳琅捧来才升温的手炉。
萧无忧接过,不慎碰在盖上,不由“嘶”了声。
“姑娘小心,莫烫到。”
萧无忧心中不大舒畅,垂眸看了眼烫红的手指,不知怎么便想起了裴湛。
是了,想他掌心的温度。
有那样一晚,他的掌心覆在她腰腹上,半宿催动内力,护她温暖。
萧无忧目光落在小腹上,有些颓然地坐下身来。
“姑娘,可要传太傅?”好半晌,琳琅看远处投在屏风上的身影,出声提醒。
“备晚膳吧,孤与太傅共用。”萧无忧没让温孤仪入内,自个转出来了偏厅。
膳食上的很快,两人彼此无话,却是各怀心事,默默用着。
从屏风后到偏厅,温孤仪瞧萧无忧神色,虽是看不出有气的模样,但整个人懒懒的,无甚兴致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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