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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风里话)


裴湛原在那声“七七”中站起了身,在温孤仪动作的一瞬想要上前。
然眼下亦未多言,只踩上温孤仪递来的梯|子,点头道了声“陛下请”。
只是耳边始终缭绕着“七七”二字,那样婉转又亲近的呼唤。
而自己,从来只唤过她“殿下”。
他垂下眼睑,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最后万种滋味化作了一声轻叹。
叹什么,他自己也不晓得。
“等等!”却闻萧无忧的声音响起,两人齐齐回首。
她拣过衣架上的风袍,行径温孤仪,走向裴湛,掂足给他披上,低声道,“外头风大,别着凉!”
一瞬间,裴湛唇口张了几次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本能往门边风口挡过些,挡去外头风雨。低下一张红热的脸,屏息看姑娘给他细细系着飘带。
作者有话说:
当年的事(女儿被射杀后到太子灭门那段)后面有一章会具体交代,不会这样一带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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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萧无忧鸡鸣时分便回了辅国公府。
她虽是待嫁女,但入了皇家宗牒,昨日身子染恙错过了入殓,自也无人会说什么。
辅国公府素缟满宅,白幡浸雨,陷在一片凄风愁云里。
萧无忧立在灵堂上了三柱清香,俯身叩首,一旁卢泽的发妻小王氏拥着一双儿女哀哀还礼。
萧无忧记得,这对龙凤胎身子骨孱弱,从来汤药不断,如今八九岁的年龄身形格外单薄,望之尤似五六岁的孩童。
小王氏生他们时伤了身子,调养了很多年。
卢泽心疼她,两人又是姑表兄妹,遂多年没有再要孩子。直到今岁小王氏身子彻底利落,方又重新有了身孕,如今才五个多月。
萧无忧看着她微隆的胎腹,再看棺椁中一睡不醒的人,只揉过两个孩子脑袋,捏了捏小王氏双手,低声唤了声“长嫂”。
小王氏扯了扯嘴角,泪珠接连不断地落下,颤声道,“去看看阿娘吧。”
萧无忧转来王蕴的屋子,恰好卢文松、姜氏都在。
“这是怎么了,小七远远过来,仿佛听得阿爹起的高声?”萧无忧同姜氏行礼见过,在王蕴近身处坐下,从侍者手中捧了参汤喂她。
王蕴捻着帕子抹眼泪,摇头推过汤盏。
“阿娘舍不得兄长三朝发丧,想让阿耶去御前讨个恩典,在家多放两日,五朝再发丧。”姜氏接过话来,“因发丧时要送棺木去城郊西山,如今出入城门甚严,有一个算一个都需要登记在册,阿耶不愿劳烦相关执事官员……”
“难道不是吗?”卢文松接过话来,“且不说大郎这三朝变五朝,需有名头方可请奏;再言之,便是多放两日又如何?多两日伤心罢了,容娘还怀着身孕,还不如让孩子早些入土为安,让容娘好好安胎!”
“我就是舍不得孩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孩子了,这是做的什么孽啊?”王蕴捶胸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是头一回了……”
萧无忧和姜氏闻言皆凑身安抚王氏。
“阿娘,阿耶说的也有道理。”姜氏亦是两眼通红,“我们且为长嫂考虑,长痛不如短痛。”
萧无忧目光扫过姜氏,低声道,“其实也就多个两日,并不麻烦的,出城登记不过是需要南衙军和禁军处,左右都是自己人。”
话毕,萧无忧垂下眼睑,只重新端来汤盏,喂给王氏,让她补充体力。
唯余光扫过,姜氏那双看似平和温婉的双目中一闪而过的凌厉寒光。
“七妹说的也在理。”姜氏开口,依旧规矩持礼,“或者阿耶去寻祖父商议一番,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
老国公卢焕最是宁劳己身不费他心的耿直性子,这一去问,便是彻底不可能。
果然,连着王蕴都叹气制止了,“罢了,你们说的都在理……罢了……”
然她的话还未说完,姜氏还未彻底松下一口气,天子诏书便入了辅国公府。
是一道追封嘉奖的诏书。
道是追封卢泽为文宣侯,停灵七朝受群臣祭拜,九月十六天子观礼后再行发丧。
这道旨意怎么看都是无上恩宠,正好合了王蕴心意。王蕴拼命谢恩,卢文松自也没有二话。
一家人叩谢天恩时,萧无忧观过姜氏,她尚且神色平静,并无异样。
这日是九月十一,距离发丧日还五天。
卢文松膝下三子俱亡,四女三个已经外嫁,唯剩一个卢七尚未婚嫁。
辅国公夫妇二人骤然失子,心力交瘁,小王氏有孕在身,姜氏要看顾一个病儿,眼下便没有能主事的人。
唯卢文松勉强撑着。
这日午后,萧无忧主动提出,道是内务由她来主持。
一家子人皆愣了愣,年十七的姑娘原该是可以学着理家了,但卢七这个性子,哪是能挑梁的。
然不料卢七却道,“凡是可以学,如今我能帮便帮些,也可为阿耶分担一点。阿耶看看哪些合适小七做???的。”
见卢文松一时沉默,遂又道,“阿耶,小七这半年多不在家中,亦学了不少,同人交往亦多些。您想之前骊山之事,小七不也办得挺好吗?”
论起之前骊山世家联兵的事,莫说卢文松,便是姜氏亦不由多看了一眼。确切地说,自这日后,一连数日,姜氏的神思都聚在卢七身上。
这些日子,初时的两日,卢七揽下了统计十六那日出城送葬的人员名单。因为牵涉到需要南衙军和禁军处的手令和印章,索性便由两处首领来了府中办事。
各家要去的人员来此登记,卢七进行核对。
十二日晚,统计三百六十人,名单分了三分,一份交由卢文松,一份给京兆尹存留,一份给了南衙军首领。
本也无甚特殊,只是卢文松接来看时,感叹了一声。
原是卢七按照卢,王,谢,郑四世家分类,再以此按各家职位爵位品级分层,如此再进行聚拢核对,整个人数和关系一目了然。
“你如何这般清楚这些人物?”卢文松惊道。
卢七低声道,“他们来时,不都自报家门吗?”
话说的不错。
这活换个人也能做。
但是纳罕在效率之快,简直当日记当日成,根本不是重新按着他们自报家门一点点归置出来的。
分明在登记时便在脑子中进行了分类和整理。
卢七或许有这个耐心,但怎么可能有如此过目不忘的本领!
之后又两日,府中陆续有人送纸人纸马,挽联挽幡,亦是由卢七处理。姜氏暗里怜她小产不久,恐她伤身,遂过来帮忙。
“你少写字,少阅这些书卷,小月里最伤眼睛。”姜氏接过纸笔,悄声同她言语。
这话听来是一万个为她好,但是姜氏捡了这记录的活,萧无忧便只能起身同来客寒暄,送往迎来,倒也是长袖善舞,如鱼得水。
姜氏执笔记录,冷眼观之,这哪里是卢七模样!
九月十四这日,用过晚膳后,姜氏来卢七院子寻她,道是阿垚的的衣衫被不慎勾破了个角,哭得厉害,一个劲要她缝补。
“你看看,这也不是寻常的针法,我哪有那个本事。”姜氏递过衣裳叹气道,“这个档口,我也不敢传绣娘,且想着你在这,累你辛苦缝两针。”
卢七最擅刺绣。
然萧无忧这处是个半吊子,便是上头说的寻常针法她也只会一两种,何论这看上去典型的上乘工艺。
她哪逢得出来。
“小公子可是现在这要?”琥珀上来解围,“公主方才还道乏的厉害,夫人要是不急,且搁这,明日缝了再给您送去。”
琳琅当是懂一些,回头让她翻着书缝去。
萧无忧对琥珀笑了笑。
“怪我急昏了头。”姜氏报赧道,“且让丫头们侍奉你吧,你赶紧歇着。把那刺绣的书典借二嫂便罢,回去我学着自个来。”
“琥珀,你去把书寻来。”萧无忧冲姜氏笑道,“那小七且偷回懒啦!”
琥珀愣了愣,搓着掌心道,“奴婢去寻琳琅,且都是她收拾的。”
“是琳琅收的?那不急。”姜氏道,“方才院外见到她,阿垚缠着她,且陪着阿垚呢。我去换来!”
姜氏起身,“我先回了,你莫送了,晚风甚是寒凉。”
萧无忧听话颔首,琥珀长吁了口气。
暮色降临,崔守真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琳琅送来的书卷,嘴角慢慢勾起,合上书。只对着铜镜看镜一张并不属于自己的脸。
这些天她一直带着姜氏的面具,未再揭下。
再忍两日,她便可以做回自己,断不能功亏一篑。
“若是三朝发丧,眼下我们早就出城了。”翡翠给她捏着肩膀,“这变成七朝,奴婢心中实在不安。”
“谁说不是呢。”崔守真叹了口气,然面容却是松快模样,“不过眼下不用担忧了,我们有了一个绝佳的护身符。”
“主子何意?”
崔守真招招手,示意侍女贴耳上来,悄声细语。
翡翠闻言大惊,张着嘴巴半晌没有合拢,“……您是说,说七姑娘不是七姑娘,而是……”
“我本就觉得这人如何变化这般大,尤其是这几日,她行事也太凌厉了。”崔守真笑道,“今晚是最后一试,她根本不会刺绣。不会便罢了,连刺绣的书籍在哪都不晓得,卢七可是最宝贝她那一摞刺绣书典,况且对于针法倒背如流,难不成一场落水让她失忆了?”
崔守真轻哼了一声,“我看是一场落水让她丢了魂,再得魂便不是卢七了。”
“这、这……”翡翠不可置信道,“永安公主可是薨逝三年了。”
“药师谷修道,有的是神鬼怪诞之法,当年夫君师从温孤仪,本宫有幸涉猎过。”崔守真顿了顿道,“只有卢七是萧无忧,她的变化,温孤仪的态度,甚至她放慢复仇欲求更深的真相这种种行为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可惜啊,本宫先一步发现了她。后日发丧,若一切顺利便罢,否则便只能辛苦她了。”
“主子?”翡翠沉思道,“我们何不现下便控制了她,温孤仪那样在乎她,且让他拿皇位来还,岂不更好。”
崔守真摇首,“阿弟入了突厥,很快朝中便会发现他不是逃入漠北,乃是被迎入漠北,如此即便阿垚登基,我崔氏也是洗不掉勾结外贼这一处。我们想活命,这里便待不下去,必须离开长安,然后再想法子起兵,以复兴萧氏为名再回来。”
“左右,到如今无论是萧家还是卢氏,再也没有能高过阿垚的继承人。”崔守真起身看床榻畔,看着沉睡的孩子睡梦中还一刻不松的抓着他的人偶娃娃,不由轻轻俯拍,“纵是萧无忧,她尚顶着一张庶女卢七的皮,比不了阿垚。”
“奴婢明白了。”
转眼九月十六,阴雨绵绵,卢泽发丧。
这日前往城郊西山卢园的人,除了先前统计的世家高门,朝臣百官共三百六十人,还有天子温孤仪。
天子送葬,当是无上殊荣。
队伍浩浩荡荡出城门,未时三刻抵达西山。
雨倒是停了,只是山风呼啸,带着秋的肃杀,格外凛冽。
棺椁入土前尚有仪式,山间早早扎好了十数个草庐,供人休憩。
温孤仪占了最中间一处。
萧无忧同姜氏,王氏,小王氏在一处,乃东边毗邻的一间草庐。其他宗亲权贵、文武百官按着与卢氏的亲疏各自择草庐休憩,以待行礼。
连日守灵,数人都累了,尤其是小王氏身怀六甲。萧无忧想到稍后事恐她再受刺激,遂道请了恩旨,将她劝去天子马车休息。
人是她送去的,返回时又是一阵秋风扫落叶。
萧无忧拢了拢身上素色披风,抬眼眺望山间四野。
巍巍青山耸立,座座丰碑埋土,很快又会多出一座新的坟墓。
“这样大的风,还不进去。”温孤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回随她出来轻声道了句“放心”。
这声“放心”多来是对他自己说的,因为在旋涡中央的人是萧无忧,他只得勉励告诉自己一切布置妥当,是可以放心的。
亦如不远处的山巅制高点,亦有男子,一遍遍这般安慰自己。
萧无忧没有应声,抬步回了草庐。
山风一阵阵吹,萧无忧估摸着时辰,冲姜氏开口道,“二嫂,怎你一人,阿垚和翡翠呢?”
自到了西山下了马车后,姜氏处便只有她一人。
“他困了,有些发热,我让翡翠带他去车里休息了。”
萧无忧蹙了蹙眉,“我才从车队那处过来,没发觉车中有人。”
“赶紧派人找找。”王氏撑起精神,“这荒山野岭的,有没有多派人随着。”
“不急,我去看看。”姜氏起身道,“也可能翡翠带他驾车先回了,原是我嘱咐的。”
然,她还未走出草庐,人便已经被寻回。
准确地说,是被禁军带回。
翡翠和阿垚被捆着推入草庐,跌在地上。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地上的人并不是翡翠。
“这……”王氏豁然起身,大惊道,“太子妃,您、您,这到底怎么回事!”
“发生何事?”卢文松在另一处草庐闻得动静,只匆匆赶来,一时间在一起议事的几位世家首领皆围拢过来。
但见崔守真,皆大惊失色。
这是当今天子整整寻了三年的太子妃崔氏,如何会出现在这处?
“所有人都退开。”说时迟那时快,姜氏袖中针划出,一把扼上萧无忧脖颈,将她控在手中,厉声道,“把她二人解绑,否则我杀了她。”情急之中现出本音,遂索性也摘了面具,是翡翠。
她控着人,边说边往草庐外退去。
在场的人一时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然卢文松虽知晓姜氏身份,却也摸不着头脑,只不愿自己又一个孩子丧命,遂赶紧让人给地上人松绑。
如此,崔守真一把抱起阿垚,站到翡翠身边。
“让所有人放下武器,给我备车。”翡翠挟制着萧无忧,???冲已经来此的温孤仪喊道。
“太子妃为何要走?您乃萧氏一族最后一任太子妃,您怀中的乃太子萧不淮嫡亲血脉,趁着今日宗亲朝臣都在,难道不该让他们护着您,恢复萧邺王朝吗?”
温孤仪笑了笑,“朕说的,不是此刻,乃是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
崔守真易容成翡翠,到达西山后,借口孩子不适,欲抱他提前回府休憩。实际是架着马车朝长安的反方向,上了西北官道。
而温孤仪按照先前计划,乃派王氏门下子弟一路跟随拦下,当面揭下她的皮具。
“按理说,你也可以悄悄躲起来,怎就要上西北官道?”温孤仪又问。
这话原是说给卢文松听的。
纵是卢文松再迟钝,这会也该反应过来了,对崔守真而言,原没有比带着姜氏的面具待在长安城更安全的了。
如今,她连辅国公府也不愿待下去,便是觉得府中亦不安全。
“敌伺环绕,才会觉得不安全。”卢文松喃喃道,“我们怎就成了敌人?”
“对啊,你为何要逃?”王氏失控上来,“你在府中三年,怎就要逃?”
“因为崔抱朴入了突厥,勾结外贼。”温孤仪出声道,从拿中扔出一卷书册,给卢文松,“此乃边关暗子探得的密报。”
“你……”卢文松阅过,一口气几欲上不来。王氏夺来看过,一下栽倒在地。
焉能想象,他们庇护了三年的人,竟是乱臣贼子。
那卷书册落在地上,周围群臣拣来传阅,个个难以置信。
“一册书卷,如何证其真假?”崔守真丝毫无惧,“你空口白牙,泼污水于我崔氏,焉能服众?”
“那你且说说,你为何要逃?”已经无需温孤仪开口,方才拦下她的王氏子弟问道,“你大可留在辅国公府,何必如此铤而走险!”
“是啊,你跑什么?”
“定是怕崔抱朴事发,无路可行,趁此逃跑!”
“定是如此……”
“怎就如此了,百年崔氏啊……”
“就是,你不跑说不定还能证其几分清白!”
“还有,你看一出事,你的侍女便挟制了我,你清清白白的,如何要做此后手?”萧无忧这回出了声。
这两句话,更是佐证了崔守真的歹意。
至此,崔守真基本已经明白。
这根本就是一个全套。
他们早早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
温孤仪的那份关于他胞弟勾结外贼的卷宗,不论真假,大可以在知晓她身份的时候,便直接以此在辅国公府逮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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