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有相似,有心搜罗,自也不会少。然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最初是她,如今还是她。
一袭阴影压下来。
破天荒,温孤仪头一回俯身看她。
他伸手撩起她下颚,眉眼中辨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你很开心?”
这话落下,郑盈尺压平嘴角。
毕竟卢七这厢出宫,虽于她欣慰,但因为温孤仪是在昨日里,才对所有知晓八月二十三长生殿发生何事的人下了严令,对当日事都需烂在肚子里,否则死罪论处。
然,她却清楚地知晓,当天发生的事宜。
卢七流产,失去了一个孩子。
那日晌午,阿华本是同往日一样给衡儿午膳加餐,送了一道通花软牛汤过去。结果才至长生殿门口,便看见温孤仪抱着痛苦不堪的公主入了殿中,急传了太医。
阿华看台阶鲜血,听屋内呻|吟,回来告知主子。
郑盈尺往太医处核实,便确定了这事。
故而这下闻温孤仪“开心”二字,她自不敢多加流露。
只仰首捏着分寸回话,“妾只是盼着陛下开心,妾便心安。”
“朕开心?”温孤仪笑了笑,“你觉得朕可否开心?”
郑盈尺望着他,没来由一阵心惊。
温孤仪松开手,也没说平身,只抬步入了殿中。
含象殿是帝王寝殿,然纵是郑盈尺是唯一被临幸的妃嫔,她也不曾被召入此处侍奉君主,便是一顿膳都没有过。
而卢七,这短短一月间,便频繁出入含象殿,侍奉君主品名用膳。
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如今又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不为其失子而感伤,却反笑,所以他就要惩罚她吗?
郑盈尺未得君令不敢起身,跪在殿前思绪连篇,忍不住抬眸看偏转的日头,又欲望殿中的人。
她自然看不见温孤仪。
温孤仪在内室中。
四昼夜不眠不休,他下巴起了胡渣,眼中布满血丝,本就生出细纹的眼角,皱痕愈发深刻。
他本是修道之人,生在方外之地,便是三十过半的年纪,按照他师父师叔们的修为,如今该依旧玉面无痕,岁如少年。
何论,他的天资胜过师辈。
然眼下,不过是比尘世同龄人年轻那么一点。
他到底沾染了太多红尘???的东西。
冰骨玉肌,已是处处惹尘埃。
他盘腿坐在床榻上,从贴壁的暗格捧出一个两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盒,打开盒盖,低眸静静地看。
看得久了,白色的粉末化成血流。
是黑夜之中,从云中城城楼滴落、湮尽战鼓震天的沙场上的鲜血;是晨曦微光里,在长生殿九重台阶上蜿蜒成小溪的血流。
然无论哪一种,都是她的血。
眼前人影模糊,属于她的模样散开,温孤终于觉出一些疲乏,遂锁回盒子,合眼睡了。
再睁眼,已是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他推窗出去,见依旧跪在殿外的人,似是想起些什么,蓦然笑了笑,转来正殿。
“传郑娴妃。”
“妾、参见陛下。”
郑盈尺先是站着侯了两个时辰,之后又跪了一个多时辰,眼下是被人搀扶着,勉强撑住仪态进来的。
这厢再拜君前,一曲膝,人便不受控住跌下去。
“君前失仪,可不是娴妃的做派。”温孤仪坐在靠榻上,看跌在地上的人云鬓微乱,步摇缠鬓,遂含笑伸出手。
这日里,所有的委屈与惊恐都在这一伸手间消散。
甚至郑盈尺都来不及扶鬓理妆,只匆忙伸过手,在即将触碰上男人指尖的一刻,方顿了顿,抬眸看他。
他尚且保持着微笑。
郑盈尺咬了咬唇口,搭上去。
却是指尖一空,连着身子都微倾。
温孤仪到底收回了手。
她到底没能在床榻之外触碰到他。
郑盈尺眼中的笑意化作疑惑,看面前人。
“你这幅样子,倒是无辜得狠。”温孤仪侧身倒了盏茶饮过。
“妾惶恐,不知犯了何事?”这日至此,郑盈尺方醒悟过来,温孤仪是真的在罚她。
“你不知?”温孤仪顷下身,凑近她,“朕记得你当日给朕下药,事后胆子甚大。你说你敢作敢当,左右不过头点地,反正达到目的,便也值了。”
“怎么,年岁见长,胆子倒是愈发小了?”
温孤仪极少论起当年事,那是他一生的耻辱。
然偶尔论及,当是又触了他的底线。
郑盈尺原就虚白的面容,愈发煞白
若是为着七夕宫宴,他已经杀了她堂妹,不至于至此还翻旧账。
这个时刻……
这个时刻里可又发生了何事?
郑盈尺绞尽脑汁地想,电光火石间瞪大了双眼,膝行上前,拉住温孤仪袍摆,“陛下难道怀疑是妾害了长公主的孩子?妾……”
“朕没怀疑。”温孤仪由她拉着,转身用手指蘸水滋润她一日滴水未尽、干涸的唇瓣,抹了两下,索性将剩下的半盏都喂给了她。
郑盈尺眸光变了几瞬,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最后随着温孤仪手中茶盏“咣当”砸地碎裂的一记声响,后背伴着涔涔薄汗生出一层细小的颗粒,整个人僵在一处。
温孤仪给内侍监递了个眼神,于是禁军端来三道膳食,押入两人,捧上一份记录。
三道膳食分别是通花软牛汤,贵妃红,光明炙虾,均有了腐味。
一份记录是太医院对以上膳食做的检查,证明里头皆放了活血化瘀的五行草。
跪在地上的二人是司膳出处理泔水的小厮,供认不讳,道是受命于一个叫阿华的大宫女,借外出处理泔水的机会,寻来五行草给她。
温孤仪抽回袖角,“证据证人皆在,朕没有怀疑你。”
郑盈尺看着那些膳食,再看太医的证明,又看她根本不认识的两人,沉沉颓在地上。
“陛下!陛下请听奴婢一言!”侍女阿华爬过来,“奴婢并不认识这两人,退一步讲如此下毒有何用?这些菜是送给小公子用的,奴婢焉能算到长公主会不会用?这二人是司膳处处理泔水的,又焉知不是他们事后下毒,如此陷害娘娘!”
“你的意思是,你送去的膳食无毒,是膳食撤去司膳后厨后,这二人在剩菜中下毒,如此陷害?”温孤仪一脚踢向她,起身下榻至郑盈尺处,“那么你给朕解释一下,如何长生殿偏殿内,会有五行草微酸的气味?”
“你再与朕说说,这大内深宫,谁敢陷害你?这后宫不都是你的人吗?”
“至于公主用不用你的膳?”温孤仪冷笑道,“这最近三道未处理掉的膳食,都下了药,以此推去,你当是道道下了药。”
“为捕鱼,广撒网。真有你的!”温孤仪拍了拍郑盈尺面颊,“你说,你除了下药,可还能干些别的?”
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从天而降缚住她。
如此铁证如山,她再说什么也无用了。
唯剩一处,就是她这般做的目的,根本是不成立的。
她攥紧了温孤仪的袖角,拼命道,“陛下,妾为何要这般做?长公主已经许给了裴将军,他们就要成婚了啊,那孩子也是他的,妾何至于此?何况妾根本不知道长公主有身孕啊!”
“她没有身孕,日积月累便伤身子,难以受孕。若有孕,正好流掉。在宫中下的毒,你下的毒,便是朕下的毒,一旦她他日知晓,朕与她便再无可能。多么一了百了的办法!”
温孤仪至此才露出真实的情绪,扼上她脖颈,“如今,便是如此,朕与她再无可能。”
温孤仪一把拖起郑盈尺,又猛地将她扔开,死死盯住她。
郑盈尺回首,擦去唇边血迹,难得的不再讨好伏低,只咬牙问道,“妾就不明白了,同样都是替身,妾下药陪您数年,得不到您半分真心。而她,她当您的面与旁的男人行苟且之事,甚至未婚先孕,如何您就这般稀罕她?如何她就这般与众不同?妾比不上殿下,妾认了!妾如何还比不上她!”
“难不成,您觉得您将殿下的封号赏给了她,她便是殿下了吗?殿下死了,您亲手杀了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孤仪定定看她,缓步走向她,俯身与她咫尺间贴近。
他抚摸她钗环跌散后的长发,凑在她耳畔低语,“她就是殿下,她回来了。”
殿中静了一瞬,温孤仪继续道,“就差一点点,所有的事朕就能解释清楚了,是天不顾朕。”
温孤仪拽住郑盈尺发根,逼视她仰起的双目,“可是朕不信命,朕信人定胜天。本来今日裴湛安全回来,朕还有机会、还能说清。但是她的孩子没了,先为你毒药所惑,再为朕各种混蛋举止相迫,我们一起生生逼死了她的孩子。”
“朕一点机会都没了,她甚至可能不会再看朕一眼,不会再和朕说一句话。”
温孤仪合眼叹了口气,疲惫地松开满目惊诧的人,只道,“传旨,郑氏禁足飞霜殿,非死不得出。飞霜殿封宫,无旨不得启。”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点,还有个转场写不动了,明天长点,发个小红包表达下歉意!PS尺子应该还有一两场戏。感谢在2023-01-25 23:51:46~2023-01-27 00:3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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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盈尺被禁足封宫,没多久便随旨意传遍了长安高门。
崔守真听闻这消息,是在翌日午后歇晌醒来后。
“主子眼下可以松口气了,也算是为殿下报了一部分仇。”翡翠端来养生汤,转过身给她揉贴鬓边下颌的面具边沿,以防小憩后皮具的不服帖。
这些年,除非夜深人静时,平素崔守真都不会摘下它。哪怕待在这间属于她的屋子里,哪怕屋中没有外人,她都忍耐带着面具过活。
屋内门窗皆合,未时末的日光透过窗棂零星撒进来。
崔守真将窗棂推开小半,容日光多落入些,望了片刻高远的天际,终是合上窗。
“索性成了,奴婢好生忧心了许久。”翡翠悄声道,“主子往后切不可这般冒险了,那头可都是人精,说不定何时便转过弯把前后想通了。我们的踪迹总是越少越好。”
崔守真端来养生汤,慢慢饮下。
她自然晓得翡翠所言何事。
乃她提醒温孤仪查药一事。
按照她八月十四入宫送信的时辰算,得口谕可每三日入宫,如此正好八月二十三是她可以带孩子入宫的时辰。
她不过比阿华晚到了半刻钟,且因彼时长生殿乱作一团,她借安抚衡儿之故,全程留在了长生殿。彼时自无人关注她,直到萧无忧稳定下来,诸人松下口气,方回头在意到她。
那是她三年来,头一回如此近地站在温孤仪面前。
借姜氏一张婉约温文的脸,明眸含住眼泪,柔弱中露出三分坚强。
她蹙着眉,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妾斗胆、妾入殿来,仿佛闻到一股微酸之味,长公主这般可是误食或是常日嗅到???了什么?”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是说给温孤仪听的,亦是说给卢七的侍女听的。
屋中这点不细细辨别根本可以忽略的气味,亦不是来自她送给卢七的那个用皂角香遮掩的绣囊,而是她身上佩戴的荷包。
里面亦放着五行草。
原也担心卢七忘性,哪日忘记佩戴那绣囊,她三日来一回,与她贴身处着,便是另一重保险。
不想,这一日作了提醒温孤仪彻查的引子。
果然,琳琅伏身道,“奴婢想起来了,难不成是郑娴妃?飞霜殿日日给我们殿中送吃的。今日,今日正好也有送膳食过来,陛下,您快查一查,公主她……”
宫中司膳处处理泔水,入秋后三日一次将腐食合并送出宫。
如此未有多时便寻来了飞霜殿送入长生殿最近三日的膳食。
姜氏合眼落下两行清泪,“妾早年患病,庸医配错此药,误妾多年方有子嗣,故而熟悉这气味。七妹何辜?望陛下做主!”
崔守真将养生汤用完,面上露出两分笑意。
卢七昨日晌午离宫,下午郑盈尺便被禁足封宫,这做主果然做得极快。
“可惜了,没有赐死。”崔守真搁下碗盏,手却攥得愈发用力,到底郑氏经商之人遍布四海,当是温孤仪还有用到的地方。
“主子安心,封宫便是与冷宫无异,宫中贯是见风使舵,暗里一点磋磨便够她受的。她养尊处优这么些年,说不定哪一日一口气上不来,便没了。”翡翠安慰道,“那日您进宫,如此扳倒了郑氏,奴婢……”
翡翠顿了顿,贴上崔守真耳畔悄声密语。
“当真!你给衡儿喂了毒?”崔守真侧首看她。
“奴婢未曾提前告知,望主子恕罪。”翡翠噗通跪下,“但彼时实在是好时机,奴婢不忍心错过……若非后来琳琅得了温孤仪之命上来寻衡儿,这根针都能拍神鬼不知的拍入,如今只刺了他肩头,左右针上有毒,这么些时日也能入他肺腑了。就是不知……”
崔守真抬手止住她话语,示意她起身。一张面容重新展颜,甚至愈发明丽,连着郑氏未被赐死的遗憾都敛尽了。
“怪不得那日,他在本宫身侧莫名抖动了一下,他道是被蚊虫叮咬,一时不曾在意。后来未几琳琅上来,他便伏在她身上睡着了,本宫还当他是被吓到了。”
崔守真抬眸扫过榻上还未醒来的孩子,想他醒了原也和沉睡无异,都是什么都不晓的木讷模样,只轻哼了一声,“你做的很好,萧家人死剩阿垚一个方才是最好的。那个衡儿能蹦能跳,小小年纪已经学六艺,练骑射,如此挡在阿垚前头,本就是该死的。”
“如此正好,让他下去,一家三口团聚。”
话至此处,崔守真尚且温柔的面庞上,唯有一双眼睛带着刀剑的寒光,未几却又复了如常柔和模样,眉宇酿出一丝疑惑。
按理,那日派去的人手并不是十分精锐,在裴湛手中当是讨不到便宜的,这厢竟能成功行刺?
可是偏偏死的却是豫王妃,不是武陵!
“他们认错人也是有的。”翡翠试着解惑,“毕竟听闻豫王妃和武陵公主都疯了,两个疯子也难辨清楚。又或者,是豫王妃救了武陵公主。您不是以往便说了吗,那豫王妃成日当自己是菩萨,一味心软,却是连王府都不会治理,也就豫王宠她,后院就她一人,但凡多个妾室,她还不知怎样呢!”
崔守真一时无话,似在想些什么,陷入了沉思。
不远处床榻上的孩子低哭了一声,翡翠闻声赶紧过去,见并没有苏醒的意思,只轻轻拍抚安慰。
崔守真显然也听到了声响,走过来坐在榻畔拍着孩子。
“主子,眼下二公子脱险,郑氏倒台,豫王妃身死,豫王世子中毒,七姑娘流产算是让裴湛与那温孤仪生了嫌隙,萧家皇室中统共就剩一个疯癫的武陵公主。局势于我们大好,我们不若缓一缓。”翡翠将话头回到最初,“毕竟眼下都不曾听到豫王世子毒发的消息,若是不慎被人识出,还有便是您的那个绣囊尚未被销毁,这些都是我们外露的痕迹……”
崔守真摇首,“正因如此局势,我们更要趁热打铁。你说的只是表象,实际上形势并不理想。”
崔守真合了合眼。
“首先,武陵乃皇长女,一贯有野心,焉知她真疯还是假疯。”
“其二,卢七流产,但是温孤仪禁止消息外露。这里头的嫌隙便没有种下。试想,若这只是温孤仪的意思,他就不会放卢七出宫,让她接触裴湛。这二人一碰头,她该什么都说了,禁止消息的意义何在?”
“是故,这根本就是卢七自个的意思。这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先前我一直觉得是裴湛在她身后点拨调|教她,这厢来看,她主意大的很。能这样一刀切中要害,忍下丧子之痛维系那两个男人的君臣关系,你觉得她还是以前那个府里娇羞胆小的七姑娘吗!”
“那她……”翡翠不由背生凉意。
“天下六合,有的是神鬼怪诞事……”崔守真的目光落在阿垚手中的人偶娃娃身上,“还有最后一点,亦是紧要之处。”
她神色黯了黯,“阿弟入突厥,眼下一时可以说是他逃入那处。但时日渐久,卢文松处便会反应过来,不是阿弟慌不择路逃去突厥,乃突厥接纳了他。勾结外贼的罪名比起温孤仪窃国屠族,有过之而无不及。届时莫说我们得不到世家的支持,根本便是整个汉家人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我们不能停,一刻也停不得。生死荣辱,成王败寇,眼下已到了一息一瞬皆争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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