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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风里话)


“墙头草之流,满脑子男人,你当她多能耐!”崔守真笑得更深些,张开眼嫌恶又不甘地指了指案上的□□。
翡翠会意,转过身帮她戴好。
镜中人目光慢慢变得温婉贤淑,话音都转了三分轻柔,“还有一处,且告诉明日前往刺杀的人,他们家中老小自会有人安排。凡落敌手,虽生尤死,翌日之阳不及往生之光。”
“奴婢明白。”翡翠侍奉崔守真宽衣上榻。
崔守真看着榻上的三岁孩童,将他手中的布娃娃往他怀中塞紧些,轻轻俯拍,慢慢合上了眼。
这晚宫宴,女眷之中,不在昭阳宫参宴的除了崔守真伪装的姜氏,还有萧无忧。
若说姜氏乃外命妇,加之各种原因不受关注,那么萧无忧便是怎么都受关注的那个。
她的位置在左例宗亲第一位,一目了然。
半个时辰前,温孤仪甫一入昭阳殿便看到了,女子青丝堆云盘珠翠,宫装罗裳纱如雪,玉色妍姿,尤胜洛水神女。
只是群臣下跪行礼,他走近扶她起身的一瞬,咫尺之间,才看清她眼中倦色,和面上厚重的脂粉。
纵是国礼盛宴,她的妆容都不曾这般浓丽过。
再看一眼她眉宇与双瞳,温孤仪便能想象她洗去脂粉后那张憔悴容颜。
这几日他翻过她请平安脉的脉案,上头记载,少食欲,偶目眩,沾暑热之故,待追诊之。
“寻常宴会罢了,若觉得累且回去歇着。”温孤仪在她身前停了一刻。
想见她吗?
自然是想的。
但温孤仪回想先前一阵,若非自己步步紧逼,或许他们之间不止于此,眼下还是忍耐为好。
“无妨,左右今日出宫往来一趟,有些乏了。孤略座座,再回不迟。”萧无忧下意识退开半步,相比在这处见面,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看着,总好过他去长生殿二人私下相处。
温孤仪点了点头,也未多话,转身入席。
然萧无忧撑在此处,疲累倒还好说,只是未几便上下眼皮打架,困意袭人。她揉了两下太阳穴,端来一旁的青梅酿醒神。
半盏入喉,酸甜生津的滋味在舌尖弥散,冰镇回甘的触感熨过肺腑,萧无忧顿觉胸口胃里都舒坦了些,遂持着金箸用了两口茄汁松鼠鱼,片刻又将剩下的青梅酿用了。
还欲再饮,转头向琥珀要,琳琅却止住了,道是“已经入秋,贪凉不得。”只拣了一道她平素喜欢的蟹黄虾饺放在她面前。
萧无忧蹙眉推过,指了指稍远处的鱼。
琳琅同琥珀对笑了一眼,一人捧来,一人喂她。
温孤仪从正座看过来,嘴角便扬起弧度。好多年前,他的小公主便是这幅娇嗔模样。她原该一生受万千荣宠,壮丽华盛;却因他一己私念,半生流离萧索,客死异乡。
待他再次借受臣子敬酒举杯饮酒看她时,小姑娘似是真的累了,已经不再进膳,只以手支额揉着太阳穴。
他静看她,片刻吩咐内侍监前往传话,让她回去歇下。
小公主起身福礼,抬眸的一瞬,面上似挂着一点真实的笑意。
温孤仪便也跟着笑。
“妾看衡儿观歌舞正兴,不若让他留下吧。”这一晚,温孤仪看萧无忧,郑盈尺便看温孤仪。
自七夕宫宴至今,哪怕是初九日,温孤仪都不曾再踏入过飞霜殿。
郑盈尺心里明白,温孤仪恼她给堂妹出了那样的主意。
而同样中了“百媚生”,裴湛却比他幸运,躲过一劫。
他,甚至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回,根本不是简单的恼怒。
她能感受到他如指尖流沙,在她掌心一点点失去。即便她从来也不曾真正握住他,但是至少以往一缕影子,一抹气息,一匹布帛,她是可以拥有的。
眼下,什么都要没有了。
“小公子贯是喜欢吃娘娘做的玉露团,小天酥,今个也备下了。”侍女阿华帮衬道。
郑盈尺识趣地拦下侍女,嗔她不识规矩,只笑道,“陛下,妾观长公主也乏了,不若让她好生歇着。衡儿若留下,一会妾亲自给送回去。”
温孤仪并未言语,看向已经起身的萧无忧。
她牵着衡儿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弯腰自顾自给他擦了擦嘴角残渍,似同他低语了两句,孩子乖顺点点头。
“多谢郑娴妃好意。”衡儿拱手道,“但此刻已是晚宴,天色不早,小姑母身子不爽,我便陪她一同回去歇息。”
“难得你有这般孝心。去吧!”温孤仪看出萧无忧的意思,便都紧着她。
郑盈尺还欲说什么,张了张口到底未敢再多言。
萧无忧对温孤仪于她的这点不勉强还算满意,只是转身扫过郑盈尺时不由想起姜氏的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隔着人群灯火,萧无忧如鹤而立,身姿挺拔,容色庄冷,目光居高临下滑落。
郑盈尺不经意对上,只一瞥就让她没来由心生畏惧。
恍惚中,她竟觉得看到了当年的永安公主。
“陛、陛下……”她循着那道远去的倩影,扭头冲着温孤仪愣愣道,“她,那人……”
温孤仪目光闲闲扫来,无声问“何事”。
郑盈尺想起嘉和二十四年的六月初九她下药一事,观面前人,再回想死在战场上永远不再回来的人,半晌咬着唇口挤出个寡淡又虚无的笑,“今夜中秋佳节,妾祝陛下江山永固,事事……如意。”
最后两字说得极轻,本来她是想说“圆满”的。
但他,本该有机会圆满的一生,现出的第一道裂缝便是因她而起。
然即便改了“如意”,他含笑看向她的眸光,依旧如冰冷厉,唯有这两字在他唇齿间回音。
他轻声念,仰头饮尽杯中酒。
留她一个淡漠背影。
萧无忧确实累了,回殿沐浴安置。
琥珀和琳琅给她宽衣时,将她腰间环佩璎珞,绣囊荷包一一解下放好。见到那个绣囊,萧无忧原本晕晕乎乎的精神勉强又聚起来,目光盯在上头。
“姑娘,您可是想裴将军了?奴婢给您把信拿出来。”琳琅见萧无忧模样,手脚麻利的拣过绣囊,拿出信件奉给她。
萧无忧接了,然目光却还落在上头。
“公主?”琥珀轻唤了她一声。
萧无忧回神笑了笑,低眉看过叠好的信件,并没有展开。
这一刻她想的并不是裴湛,而是姜氏。
她对姜氏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可是细想又实在想不出是何感觉。直到了今日,姜氏伏在她膝头哭泣,原该感同身受她的痛楚,但萧无忧莫名觉得不适。
卢七与卢溯兄妹感情再好,佩戴兄长的遗物睹物思人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佩戴的是兄长和阿嫂的定情之物,总是不妥。即便姜氏所言这是情感的传递,是寓意她和裴湛之情如她与卢溯……
或许她终究不是卢七之故,这物配在身上,她始终感觉别扭。
更甚至,许是因为出于对卢七的怜悯,即便姜氏句句所言皆为大义,无有不是。但却无人问过卢七意愿,小姑娘被反复裹挟前行,半点没有自由亦或者说话的权利。
遥想十年前和亲突厥,萧无忧反而更能与之共情。
“把信搁在里头,然后将绣囊寻个锦盒放好。”萧无忧起身往净室走去。
琳琅愣了愣,“姑娘不是说,日日佩戴不离身的吗?”
“听公主话,许是颜色旧了,不好配衣裳。”琥珀低声道,“要是陆少夫人来了,再戴不迟。”
琳琅会意,搁好不提。
接下来数日,萧无忧目眩感有所好转,胃口也好了些,只是有些嗜睡,最重要的是迟迟未来的月事也还是没来。
她饮着青梅酿,思忖要不要召太医把一把脉。
思来想去,又到了请平安脉的日子。
她到底没有找理由推拒,只是退了宫人,如常让太医诊脉。
这日望闻问切中的切脉,时辰占得格外长。
甚至在第二次切脉后,太医颤巍巍提出传妇科圣手其他的太医一同把脉。
萧无忧摆摆手,只将人招至近身处,开门见山道,“孤可是有孕了?”
太医抹了抹额上汗珠,“回殿下,两月不到,还……不能十分确定。”
“那你能确定几分?”
“五六分确定……”
萧无忧笑了笑,“李张太医白干了这么十余年!”
“七、七八分确定。”
太医噗通跪下,毕竟对面是个未出阁的女郎,还是公主之尊,若这事传出……
“今日脉案如下记,前症缓减,微恙渐愈,然宫体阴寒月事久不至,可继续调理之。”萧无忧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听到没?”
“殿下按脉,陛下隔两日总会翻阅,臣这般记载乃欺君之罪,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欺君乃死罪。”萧无忧颔首。
“望殿下|体恤。”太医频???频叩头。
“此处你我二人,四目不传六耳,你且按本宫所言记载,左右是你医术不佳,胎儿甚小,没有诊出来,怎就欺君死罪了?”萧无忧手中却不知何从头上拨下一只发簪,尖端搁在太医脖颈,轻轻比划,“但是若你执意句句属实言说,孤怕你今个便是死罪,走不出长生殿门了。”
金簪“咣当”落地,太医还觉公主唬人,却不想一双冰冷素手已经扼上他脖颈,瞬间让他感受到窒息的憋闷。
谁能想到,堪比娇花温软的天家公主竟是习武的,手上劲道寸寸逼近,转眼让人感受死亡的降临。
“一切……谨、谨遵殿下之言。”
“有劳了。”萧无忧松手,竟冲他行了个礼,“事后会有人送百金与您府上。”
太医走后,萧无忧垂眸看自己小腹,这个孩子到底还是来了。
她静坐了片刻,只将当下局势前后捋来。
自裴湛走后,这段日子里虽温孤仪每日会挑时辰同自己一道用膳,或是传人请她去含象殿,或是自己来长生殿,但相较之前,他确实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对她拉扯逼迫,要她对他表达心意,同多年前那般。
甚至,他已经极少提过去。
即便多坐片刻,亦不过饮一盏茶,或同衡儿言语两句,见她沉默不再接话,遂自觉离开,或是派人送她回来。
萧无忧想,如此若当真有能说服她的铁证摆在面前,洗净他半身血污。纵是她对他旧日情意已经被磋磨殆尽,再难生爱,但他年相逢一杯淡酒,亦不是不可以。
只是她眼下,他闻自己有孕,情感上再起波澜,姑且瞒着。
反正如今已是八月二十,算着时辰,再过四五日裴湛便该抵京了。届时再将有身孕的事提出,将婚期提前。
萧无忧伸手抚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相教于当年她飞蛾扑火地爱人,如今她被一个人全身心毫无保留地爱着。
那样好的郎君……
再多些时日,阿娘定也能给你阿耶同样的爱。
这样想着,她盼裴湛归来,亦盼望温孤仪的证据寻来。
然这日温孤仪却没来与她一道用膳,确切地说昨日温孤仪便不曾来见她,彼时萧无忧不觉什么,乃温孤仪着人传话,勤政殿加议会,与臣工们一道用了。
或许是因为心中起了那样的期盼,萧无忧对于温孤仪的不再出现,莫名觉得惶恐。
转眼八月二十二日,温孤仪已经四日不曾和萧无忧碰面。
这日夜里,萧无忧失眠半晌,后半夜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却又做起噩梦。
梦中场景不甚清晰,只记得汪洋大海,鲜红的潮水扑在她裙裾,染出寸寸血色;巨浪掀天溅在她面庞,她边退边伸手擦拭,闻到血的腥气,擦出一手血……
退无可退,眼见浪潮又来,她惊恐地嘶喊出声!
“七七!”
“七七!”
“醒醒,是我,我在的……”
一个声音呼唤着她,将她从梦中拖出。
萧无忧喘息着睁开双眼,见温孤仪坐在她床头。
也是,除了他,谁还会唤“七七”两字。
“你来了!”萧无忧望了眼窗外天色,晨曦初露。
八月二十三,是新的一天了。
许是见到他,这数日的不安和胡思乱想压下许多,她的嗓音里带着久违的欢意,甚至温孤仪还听出一丝企盼。
自从十九日接到殷正从西北阳关道传回的消息,再到二十一日第二封确认的消息传回,温孤仪坎坷踌躇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一些缓减。
“做噩梦了?”温孤仪拣来巾怕给她擦去鬓边细汗。
萧无忧靠坐在榻上,拢在薄被中的手捂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原是本能地想要往后仰去避开,然还是控制着,由他擦拭。
只有些报赧地点了点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算日子裴湛快回来了。你便不用操心了。”破天荒,温孤仪说了这样的话。
萧无忧辨不出神色和话音的异常,只低声“嗯”应他。
“这几日没来,你可是也盼着我来?”温孤仪放回巾怕,示意侍者退下。
“嗯。”萧无忧颔首,眉宇间带着些笑。
温孤仪亦笑了笑,抬手抚她眉间。
他停留的时间有些长。
萧无忧觉出他的不对劲,笑意淡下去,一颗心提起,只瞥头避开。
“陛下今日来此,可有事?”萧无忧往上靠了靠,尽量平和道,“可是证据有消息了?”
温孤仪僵在虚空、什么也不再触到的手顿了顿,须臾收回,“是有消息了。”
“当真?”萧无忧捂在小腹上的手攥了把亵衣,连着腹中因惊梦泛起的些许疼痛都忽略了,只脆声问道,“何时抵达?”
她不施粉黛的面容一下扬起的明媚笑意,双眸中聚起的清透光亮,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在心底深处,她始终想要相信他的。
“七七,我就知道,你是偏袒我的。”温孤仪盯了她片刻,伸手想要再触抚她面庞,到底没有触上去,只握上了她双肩,缓缓道,“既是这样,你何不随心而走,相信你的心没有信错人。难道你自己的心还会骗你吗,难道它不比证据重要吗?”
“你——”萧无忧拨开他愈发紧握肩膀的手,蹙眉道,“你是说,你没有证据?”
“还是根本这一切就是你的一场算计和图谋?你调开裴郎,让他接回我族人,自己却与我日日和睦相处,同桌用膳,丝竹品茶,试图让我对你重生情意,如今裴郎即将回来,你便如此试探着挑破局面?”
“你这样看我?”温孤仪胸膛起伏,将人拉近身侧,“我把你养大,十数年并肩执手,到今天你这样看我!”
两人咫尺之间,萧无忧忍着阵阵发寒的小腹,竭力控制自己情绪,叹道,“罢了,我等你证据吧。”
“证据没有了,崔抱朴也抓不到了。”温孤仪亦压下声色,把多日前接到的消息终于直白告诉萧无忧。
殷正传回的信件,崔抱朴逃入了漠北突厥处,详细踪迹全无。
若要寻出,除非两国开战。
“这样的说辞,你自己觉得可荒唐?还是觉得我无脑又失智?”萧无忧闻言,抬眸盯住温孤仪,好半晌才讽笑出声,“那、崔守真呢?你不是说找她也有用吗?”
“她,一直便没有消息。但是七七,你方才心里是信我的,对不对,我能看不出来,你为何不能跟着你的心走,我……”
“陛下——”殿门声响起,是琥珀的声音,道是内侍监有急事求见。
“何事?”温孤仪转身问道。
“他没说。但是京兆府尹也来了。”
温孤仪松开萧无忧,起身转来正殿。
京兆府尹拱手回话,“禀陛下,臣今早接的急信,裴将军一行在宜州遇刺。”
“哪来的刺客,伤亡几何?”温孤仪拍案而起,脑子了来来回回皆是萧无忧的影子。
“回陛下,具体不知,只知、只知豫王妃薨了。”
豫王妃。
衡儿生母,萧不渝的发妻。
温孤仪尚未回神,只被琥珀一声极轻的“殿下”惊到,侧首见萧无忧素衣披发摇摇欲坠站在屏风处。
苍白面容上,一双杏眸血色氤氲,死死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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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长生殿一眼万语的对视,到底在萧无忧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眸中断开。
她嘴角带着恍惚的笑意,眼睑却深深垂下。
再不想看见眼前人,亦无法再信任他。
她和他之间,又隔了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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