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这个时候,正是平素衡儿晨起前来问安的时辰。
身量未足的孩子,顶着一身晨曦朝露,眼中还遗留一点昨夜星辰的光,不曾熄灭。
他规规矩矩站在门外,仰头问萧无忧,“小姑母,你们说的豫王妃是我阿娘吗?”
“是不是数月前,我在洛阳山寺里见到的那位?”
“那位被人害得发疯的妇人?”
“她现在又被人害死了?”
天光大亮,湮灭星星萤火,孩子保持着仰首的姿势,大颗眼泪落下来。
其实他自两岁起被抱离生母,并没有太多母亲的概念。
有记忆起便是侍女琥珀养着他,他只在史书典籍中浅薄地读到过关于母亲的字词、句子,形象很是模糊。
是眼前这个女人给他加深了母亲的形象。
她说,母亲是你的来处亦是你的归宿,她身上柔软任你贴靠,她弥散的芬芳是你梦中寻找的阵阵奶香,你可以在她眼里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看见她你就看见了家,有她你就有根,你就不是漂泊的浮萍而是可以扎根的枝丫,不必恐惧隆冬风雪,不必害怕深夜无光……
于是,他方对母亲多出两分真想象。
尤其是一趟洛阳之行,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看到他脖颈中的金铃铛时,拥他入怀的一刻,他当真感受到了属于母亲的柔软与芳香。那样的怀抱与同样被武陵公主抱入怀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摸。
那人含着泪,长睫扑闪说不出一句话,只用一双枯骨般的手拍抚他,无声无话却胜过千言万语;比不得武陵公主字字泣血,告诉他有人逼疯他阿娘,要记得为母报仇。
他很想再见看她。
他本该再过几日便可以见到她了。
亦是眼前这人,这些日子里与他说,很快他便可以看见母亲,慢慢地他母亲的病也会被治好,他可以和阿垚一样时时刻刻被阿娘牵着伴着……
她说记得唤她“阿娘”,或许她的病就能好的快些;她说以后这晨昏定省便该以你阿娘为先,她说那是你阿娘,是你最亲的人……
他的阿娘就要回来了。
他的阿娘死在回来的路上。
“我阿娘,她死了?”
小小的孩童扯过女子袖角,唇齿启合间还在问她。
萧无忧眼前叠影重重,片刻方聚拢目光,定睛将他看清。她也不敢碰他,他的那些奢望与企盼,何尝不是她自己的。
已是半生飘零久,她虽无惧厮杀死亡却也奢望得片刻安宁,享人世团圆。
她在梦幻和清醒中挣扎,在年少恩义和家族血恨中彷徨,在情感和理智中抉择,终于还是选择信一回将她养大、与她纠缠半生的人。
到头来——
他所谓之证据,不过两手空空。
她所盼之共处,是又一次血流和殒命。
又好半晌,萧无忧才抬眸望向殿上的人。
把孩子话的重复问,“他阿娘,死了?”
来回话的臣子已经退下,得他的命令派人前往增援。
温孤仪重新缠上她时聚时散的目光,却是百口莫辩。
一炷香之前,因为丢失崔抱朴失了证据,她对他那点好不容易建起的微薄信任已经倾塌大半。如此不偏不倚的时间里,裴湛一行又遭遇刺,她还要如何相信他?
萧无忧盯过他,转身牵起孩子往外跑去。
“七七,你要去哪?”温孤仪疾步上来拦住她。
“你让开,孤不要你的人。”长生殿外,隔着半丈距离,萧无忧将衡儿护在身后,撑住自己浑噩无力的精神,却也不再与他虚以为蛇,“孤会派旁人去接他们!”
“派旁人?辅国公府吗?”温孤仪双目通红,“你怀疑朕派去的人是继续清缴他们的?若朕当真如你所想这般,裴湛如何还会传信回来求救,如此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传信二字,孤要如何辨别?焉知当真是裴郎传信求救?还是你的人传信告知刺杀的结果,不巧在如此场合,被孤所撞破!”
“方才来的是京兆尹,并非朕当年门客。若是朕的心腹,直接回禀便好,何必经京兆尹处走官中流程!眼下朕亦是明令派人支援,非私卫亲兵。七七,这当真是裴湛亲自传的信!”
“你以为孤一无所知吗?京兆尹,督察院,大理寺,这三司长官后二者都是你昔年门客,京兆尹说不一定也快了!”
“亦或者京兆尹铮铮铁骨,清白无瑕,那么孤就更不敢信你了。”萧无忧忍过腹中隐痛,“按照裴郎走时在孤面前为你言语,他纵是没有十分信你,也有八分。有着这八分信任,他遇刺求支援,如你所言,何必走官中经京兆府尹,何不直接传信给南衙军你的心腹,还能省些时辰?”
萧无忧声声质问,句句在理,温孤仪竟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八月底初秋的风,在这清晨时分,已经有了凉意。
吹拂起萧无忧还未盘髻的长发,发丝划过她不知何时褪尽血色的面庞。
温孤仪一瞬不瞬的看她,看她容颜破碎。
看她对他最后的信任崩塌。
“说不出来了?”萧无忧拂过鬓边散乱的发丝,一步步走离宫室,一步步逼近他,嗤笑道,“那孤来告诉你,裴郎为何如此行径!”
“因为他对你的信任又少了一分,他也开始怀疑你了,所以才会在前后无路又念着孤与他家人尚在京畿、在你手的境况下,不得已传信给或许依旧清正不曾被你所收的京兆府尹,这是他无奈之下唯一的选择!是一场于他而言听天命尽人事的豪赌!”
“而孤,不能让他输,不能让万一发生。”
“孤,要用自己的人,去弥补这万一。”
再往后是九重台阶,温孤仪在场地边缘立定,伸手扶上她肩头。
其实早些时候,他不是很喜欢作这个动作,他喜欢拉她到身侧,揽膝抱她;或者转过身直接背她。
这个动作,是少时的萧无忧喜欢。
她总说,“孤喜欢师父扶我肩膀,师父的手又暖又温厚,孤就想看你低头。”
他总觉这般折辱了他,便也不说话,面色淡漠,僵持许久却还是听话低头。
然一低头,又觉也挺好,有一双又亮又美的眼睛分明早早候着他,凝视他。
再后来,他觉得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他和她那样近,她把自己送他掌中,他只要低眸就能看见她。
四目相视,从眼里看到心里边。
小公主装的全是他。
只是这般觉得好的时候,她已不在他身边,听他的话去国远嫁,天涯海角千万里。
“朕已经说过,若对你萧家宗族存有歹心,你的那些族人,乃至那些曾经效忠你萧家皇室的朝臣,朕早就屠尽他们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相信朕?你为什么一定要走,要离开朕?”温孤仪控制最后的理智。
好不容易,他才重新带她回宫,重新让彼此的距离近一些。
她有些话说的很对。
于感情而言,从开始被逼看着她与裴湛温存,到被逼架在群臣面前下达赐婚的旨意,再到被逼确定婚期,缩短时辰,他确实是计划靠这两月同她暮暮朝朝,与她重修旧好。
他和她之间,有那样深的牵绊,从生到死,从死再到往生,是注定要纠缠的。纵是她爱他已不如当年纯粹,甚至恨超过了爱,但温孤仪总是相信,便是她恨他,也是因为爱。
爱,是她恨来路。
所以他可以无视她与旁的男人欢爱云雨,亦无惧她身负婚约,只要真相揭开,她总能理解他,相信他,重新回来他身边。
谁也敌不过他在她心中位置,更遑论替代。
而明明时日流淌,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在发展。
一日一膳共用。
一词一曲同裳。
一场对弈消磨半日时光。
他握在手中的绳索松开些,她也能回首给他一个笑。
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她还是不相信他。
还是要走。
他如何能放她走。
直觉告诉他,她这样一走,断不会再回头。
再没有任何证据洗清他的情况下,她会真的一心嫁给裴湛,联合萧氏宗亲,拉开她复国除贼的序幕。
他们之间,刀剑相向,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这一刻,温孤仪唯一所想,便是不能让她出宫接触辅国公府的人。
她需在他掌中,他方能安心再寻机会证明自己。
于是,他抵着后槽牙温声道,“待裴湛回来,让他与你说明刺杀的事宜,若是你还觉得……”
“荒唐!”萧无忧怒极反笑,“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等他回来?我就是怕他回不来,才要出宫的!”
“你当真如此在意他?”温孤仪声色打颤,从眼尾红满眼眶,“我与你相伴十数年,两世纠葛,比不上他陪你睡了一晚?”
“你混账!”萧无忧受他言语刺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出手,牟足劲扇了他一巴掌,气息直喘道,“为何有那一晚,你以为孤不知道?没有你的同意,郑家女敢在宫宴上对一个三品高官酒中下药?而你为了断孤拉拢他的念想,竟能如此听之任之!亏得裴湛从大局出发,待孤之心胜过与你的这番嫌隙,方不愿计较!而你,却非要让孤撕破这层脸面!”
“这么说来,在你心里,朕如今是比不上裴湛了?”温孤仪轻哼了一声,一把拉过萧无忧,额角青筋隐隐抖动,低低笑道,“我且问你,可是再也不愿信我,再也……”
“我还要怎样相信你,人都死了……”萧无忧失尽力气,后背面庞生出冷汗,只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只是死了一个外姓罢了,说到底并不是你萧家人。”温孤仪扶正她,话语温和,痴痴道,“你知不知道,朕随时可以杀了他们,朕现在就杀光他们,没了这些念想和依仗,你就只有朕。高则深宫大内,隐则孤山老林,只有你,只有我。不、还有我们的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只能???看着我,只能看着我们的孩子,岁月流逝,你会忘记所有人。望不了也不要紧,师门有的是让你忘记前尘的药!”
温孤仪只是言语平和,心绪已经不受控制。
自七夕宫宴窜上心头的滔天大火在这一刻烧光理智和耐心,他一把转过身将人抵在廊住上,未意识道廊住突出的花形边缘正好硌在萧无忧腰背。
“师父带你回来,让你重活一遭,不是想和你剑拔弩张的。没有证据也找不到证人了,可是师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嫁人吗?不可以的,你是我的。你乖,听话些,过些时日师父按方子给你制丹药,你吃了就能开开心心的,什么也不用记得,只需记得师父。”
萧无忧垂着眼眸,半点不看他。
“别想死!”温孤仪只觉舌尖一阵刺痛,遂一把箍住她下颚,迫使她仰首,两指头撬开她齿关。
想要咬舌同归于尽的人,咬不到舌头,便咬他入口的素指。
未几,唇角便有血流滑下。
分不清是舌尖血还是指尖血。
反正,她开始流血。
唇齿间失力松口,只仰头抵着廊住喘息……
“你看,便是这重生的反噬都将我们捆绑在一起,没人能将我们分开。”温孤仪扶正往下滑的人,还在虚幻中言语,“七七我们要个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甚至因萧无忧长久地不回应,他捧住她面庞,俯身低头看她。
像以往很多时候,想再一次从她眼里望进心里面。
看到在她心底,放着一个完整的他。
然而,他并未看到。
他只看到她浑浊涣散的瞳孔,看见她满头虚汗混着眼角泪水一起滑落,看见她灰白的唇瓣颤颤巍巍的张合……
她气若游丝,好半晌才发出声音。
她说,“我、不要……你的孩子,我……已经有孩子了……”
“血——”这场争吵中,终于想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是衡儿。
他瞪大眼睛,伸出手指道,“小姑母在流血!”
温孤仪下意识往下望去,她的裙摆已经湮红,一道细细的血流从她足畔流出……
萧无忧完全清醒,是在四日后。
八月二十七,正好是裴湛带人回来的这天。
四日里,温孤仪一直陪着她,她也并不是一直昏迷,偶尔有醒来的时候。
八月二十四的夜晚,她头一回醒来。
彼时太医还在,确定孩子没有了。
温孤仪嗓音发哑,道了声“对不起”。
她凝神听了会,重新合上眼。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她第二次醒来。
温孤仪不敢看她,含糊道,“先喝药。”
她盯住他。
他端着那碗药,“这不是忘情的,没那么快制出来。”
她张口由他喂下,未几吐了他一身。
“你又逼死了我一个亲人。”她虚笑与他说,“我最亲的人,与我血肉交融未见天日的人。”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她第三回 醒来。
温孤仪的眼睛因熬得太久,起了血丝。
她抬手点上去,但没有碰到。
她仰躺在榻上,喃喃道,“别让裴郎知道。”
温孤仪面上瞬间露出一抹惊喜,两日过去,他已经恢复了思考的能力,裴湛一行的遇刺同崔抱朴的失踪发生的时间相差无几,显然是有人故意分散他精力欲图围魏救赵帮助崔抱朴,同时意在挑拨裴湛和他的君臣关系。且这人如此着急,想来也与近日长安城中的重新搜查崔氏女有关。
换言之,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崔氏女所为。
如此,但凡她有动静,总有痕迹。
是故萧无忧这话,他觉得是在保他和裴湛不生嫌隙。
他想,她定是也想通了此节。
却不想,萧无忧的话语再度响起。
她的手捂在小腹上,低声道,“裴郎不知他来过,便也不必徒增悲伤。孤什么也给不了他,但求他能好过些。”
八月二十七日晨起,便是此刻,她精神好了许多,已经可以下榻更衣理妆。
温孤仪站在她身后,话语有些激动,“裴湛已经带着他们回来了,马上就入宫了。”
萧无忧面上扑了层脂粉,青丝挽成一个堕马髻,簪了一套梨花玉金镶玉头面。
是寻常的气色,家常的打扮。
昨晚,她提了要求不要再住宫中,想回公主府,温孤仪答应了。
她抿过唇脂,开了口,“裴郎离开那天,你许孤去城郊送他。他叮嘱了许多,到最后,强调让孤一定不要激怒你,多顺着你些。”
“孤说,我顺着他,大抵得与他闲话品茶,对弈丹青,我说这些都是与爱人做的事……”
“他说,不要紧,相比希望你爱我,臣更希望殿下好好活着。”
萧无忧用胭脂扑去泪痕,叹,“孤好好活着,就是没保住他的孩子。”
她抬眸看镜中人,脸上是自嘲的笑意。
裴湛是半个时辰后入宫的,入长生殿时眼中全是愧疚。
是没有将她亲人完整带回的愧疚。
他站在门边,萧无忧还是坐在妆台前。
她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眼下乌青,低声道,“辛苦了。”
裴湛摇头,“殿下仿佛瘦了些。”
“为伊消得人憔悴。”萧无忧眨着有了些光亮的双眸,细软的臂膀圈上他腰腹,柔声道,“孤想你了,你抱一抱孤。”
裴湛低头吻她额角,伸手抱她。
“孤可以离开这了。”萧无忧靠入他怀里,“我们住到公主府去。”
秋日午后,日光微醺,温孤仪站在城楼遥看承天门,看他挚爱的女子被别的男人抱着,一步步远离他。
他想,他终于永远而彻底地失去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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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飞萤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吃辣条、我爱芝芝莓莓、胡萝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郑氏禁足飞霜殿,非死不得出。◎
温孤仪从城楼返回含象殿时,郑盈尺侯在殿门口已经两个时辰,见人走上前来,遂盈盈上前行礼。
“陛下万福金安。”郑盈尺嗓音甜糯,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永安长公主终于出了宫,这大宁后廷便又是她一个人的了。纵是先前公主婚约已定,但只要人在宫中一日,她便总觉不安。
这些年,后廷中安置着各类与永安公主有些许相似模样的人,温孤仪莫说不知她们姓名几何,根本除了初时第一眼,后来再未掀起眼皮看过。
纵是自己作了公主一年伴读,染了她三分气息,他对自己亦不过如此。直到卢七的出现,郑盈尺重新看到了他的癫狂。
但今朝,他终于放那人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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