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忧闻眼前人不堪入耳的话,再思午后榻上青年守礼模样。
随他话音落下,只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又沉闷的声响在殿中回荡。
温孤仪仿若没有回神,有些发愣看她。
萧无忧却格外清醒,话如珠落,“不是人人皆似你,寻万千替身示情深。”
温孤仪摸了摸发烫面颊,喘出一口气,竟不曾生气,反而多出一分盈达眼底的笑意。
他走近萧无忧,搂上她脑袋,同她额头抵额头,鼻尖碰鼻尖,哑声道,“七七,你吃醋了,是不是?”
“你醋了,证明你还爱我的,对不对?”
“滚开!”萧无忧用力推开他,呼吸变得急促,只抵着身后长案,怒斥,“你说不碰我的,说了要给我一个交代的。我不想同你次次剑拔弩张,但你也控制自己,别真得逼死我。”
“七七!“
萧无忧合了合眼,“你莫与我论情爱,隔着我族人的血和命。”
“好!好!”温孤仪往前一步,见人踉跄又退一步,退无可退,整个腰背撞在案几上,饶是如此还是仰侧着身子,一副避开他的模样,终于软声道,“你先安置”。遂甩袖离宫而去。
宫中甬道漫长,他走的足下生风,唯恐留下自己只形片影,再惹她不快。直到拐道口方停下脚步,扶墙喘息。
“陛下!”内侍监小心翼翼上来,“这厢可是回含象殿,还是飞霜殿?”
温孤仪回首看长生殿方向,只觉又怒又憾却又无能为力,唯握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
半晌道,“去飞霜殿。”
飞霜殿是郑盈尺的寝宫。
消息传来,萧无忧顿时松下一口气,只吩咐琥珀更衣备浴。
想了想道,“你且传两句话出去,只说我听陛下夜宿飞霜殿,无有神色,默了半晌。”
琥珀道,“殿下不想见他,便容方才的小太监如实传您松口气,不是正好。气死他!”
“罢了,他如今疯魔一般,没气到他,孤且被折腾个不轻。”萧无忧揉着额头,“且顺一顺他,容孤歇歇。左右那两句话也不是什么奉承好话,不咸不淡的。”
琥珀闻言,方含笑领命。
萧无忧自个撤了披帛,脱下外袍,拿出那个发黄荷包,捧在掌心细看。
“望姑娘,永安。”他是这样说的。
她摸着荷包纹路,仿若触到他温热气息,不由凑近些,原想将它拥入怀,然想那人君子模样,遂只妥帖放入锦盒,轻声道,“永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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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开始的时候怕过一阵墨勒可汗,后来就不怕了。”
“好多东西,也不用老可汗自己动手,都是殿下自己使用的。殿下说老可汗手脚不利索,与其他哆哆嗦嗦,似钝刀割肉,还不如自己麻利些,咬牙一下便过去了。”
“后来榻上人换了珈利可汗,殿下就更不怕了。自然熟练得很,用殿下自个的话说,反正用了药,她也分不清谁是谁。”
“她就是觉得作孽,珈利可汗不分时辰,不辨场合,磨的殿下起不了身,便将随侍的宫人一起占了。殿下后悔,带去那么多婢女。她总是害怕,那些草草死去的姐妹会寻她索命,更怕他们不索命,徒留她在这世间……”
“自戕的念头,殿下起过无数次,但总又下不了决心,说是舍不得,还想要回家。”
“最后是蓝祁可汗,他还算个人样,没给殿下受什么罪。却也是如此,殿下投的心力便更多了。只是还不曾心力交瘁,先死在了您箭下!”
飞霜殿内,帷幔飘拂,烛火摇曳。
温孤仪耳畔回荡起不久前在公主府中,萧无忧昏厥后,琥珀的话语,只慢慢松开了身下人,翻身仰躺在榻上。
“陛下!”郑盈尺小心翼翼唤他,侧身抚他鬓发,见他并无反应,只慢慢下滑,蹭过他喉结,一点点落至胸膛,腰腹,将半边身子靠上去贴合他。
却不想,温孤仪拦住了她的手,睁开眼来。
于是,郑盈尺的那点靠近便不敢再往前,却也不敢往后缩,只咬唇颤着睫羽看他。
这是五年来,他头一回松开郑盈尺,只沉默喘息着。
“你什么滋味?”温孤仪揉捏着掌中那只手,眼前浮现出萧无忧的模样。
漠北草暗沙黄,云中城胡笳声声。
天家公主衣衫凌乱,横卧在穹庐宇帐中。
郑盈尺咬唇更用力些,她不太能明白温孤仪的意思。
“可觉受辱?”温孤仪似懂她迟钝,追问。
只是没有给她回应的时间,他看见漠北起风了,他一手养大的小公主,躺在胡床上哭泣。明明哭的那样凶,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温孤仪却笑了,兀自勾了勾唇,眼皮压下,目光沉沉落到女人身上,“朕忘了,你自不会觉得受辱。”
他抚了把郑盈尺覆背的长发,至末梢用了些力,怀中人便被迫扬起头颅。
“你爱朕,百般设计来的,如今榻上相伴,享鱼水之欢,是你的幸,怎能是辱?”
他笑得更深些,本就温润的容色愈发柔和,低声软语问,“朕说的可对?”
“对……”郑盈尺丝毫不敢对视他这刻温柔如水的眸光,只惶恐避过,眼神游离道,“妾爱陛下,日月可昭。”
“所以,怎就你爱人便可得?”温孤仪拽住她长发,重新将她压在身下,合眼斥问,“吾爱人便不可得?殿下爱人亦不可得?”
“我们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大抵是不够卑鄙!”
“不够狠戾!”
山雨倾覆,灯烛俱灭。
剩残音一缕,孤灯一盏。
温孤仪从榻上起身,转入净室。
外头侍者默契入内,捧来一盏汤药。
待温孤仪再出来,郑盈尺已经识趣用完药,轻声道,“陛下,内侍监在外候着,说是回来复命的。”
温孤仪理了理衣襟,掩过胸口依旧痛意蔓延的伤口,未再上榻,而是坐在一侧的圆几案桌旁,拂着茶盖,道了声“进来”。
内侍监闻声入内,将萧无忧的言行告知。
无有神色,默了半晌。
温孤仪脑海中来回想这八个字。
闻前面半句,他自是恼的,当是她丝毫不在意他。然她半晌无言,温孤仪想到后头,握着杯盏的手不由松开些,原本泛白的指尖亦多出一点血色。
她岂会丝毫不在意,她自小便是喜欢他,粘着他,寸步不离他,这样的感情,岂会说没便没了。
她沉默,便是最好的表现。
原不怪她如此。
确实,他们之间隔着萧家???人的血。
但是,也不是说不清。
太子萧不淮死了,但他的发妻崔守真还活着,便是失踪找寻不到,崔守真还有胞弟崔抱朴,只要能寻来,都能解开他和永安的死结。
他的嘴角噙上一点笑,挥手谴退内侍监,又饮了口茶,道,“前头你报上来的那些经商之人,朕看着都在东南道一带,西边没有吗?”
郑盈尺愣了愣,跟着温孤仪的话语回神,“往西北一路,都是丝绸、茶叶的推售,有是有的,只是不如东边这处丰富,人手也不多。”
“西北一带全部名单都送来。”温孤仪扣着桌案,披衣起身。
“妾领旨。”郑盈尺见这人举止,知晓他今晚不会留下了,只下榻起身给他更衣。
“朕自己来!”她身上蜜安香香气馥郁,温孤仪拦下她。
这是还要到长生殿去,恐身上沾了她的香气。
郑盈尺到底觉得受到了伤害,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又心有不甘,遂道,“陛下,妾斗胆,上回妾提的母家堂妹与裴中丞之事,不知陛下可否赐婚?”
温孤仪原本正扣玉革,闻言不由看了她一眼,却是半点没有软下应承,还是先前话语,“人且给你留着,旁的靠你自己。”
“陛下,郑氏经商遍布四海。虽说十中七八掌在我们正支手中,但还有二三交于旁支,年代久远,以非正支所能管束。”
温孤仪终于停下手中动作,静看了她一眼,笑道,“别说,你稍微硬气点,还是有两分殿下脾性的。到底跟了她两年,甚好。”
若说榻上,是已经习惯了皮囊发泄。
这厢,当是头一回,言语辱之。
“但是,公主有气性,便是犟上天,她是公主,是她的资格和能耐。”温孤仪冷嗤,“你便莫学了,不仅东施效颦还有惹朕的风险。”
是人皆有脾气,他竟将话说成这样。
根本不是因为郑盈尺闹了脾气,是她在尝试拿捏他。
“罢了。”温孤仪走下台阶道,“下月七月初七有宫宴,又是这般节日,且让你堂妹入宫赴宴。戏台朕给搭了,剩下就看你们自个本事。”
看人影淹没在夜色中,郑盈尺终于懈力软软跌在地上。
“娘娘!”侍女阿华上来扶她,“娘娘当日既不愿离宫,如今何必去虎口捋须。陛下何人,您还不清楚吗?”
“你想那东宫太子府,且莫去惹他。”
阿华扶她躺下,给她身下涂抹滋润的膏药,缓减疼痛。
“比不了殿下,本宫没话说。怎么如今来个小小庶女,本宫都比不了。”郑盈尺扯着被褥,砸下一拳。
突然觉得,当日自个胞妹,要能将她直接淹死了,该多好!
温孤仪当真去了长生殿,来时萧无忧已经入睡。
他坐在榻畔看了她一会,伸手抚她,悄声与她说了两句话,见她呼吸绵长,着实睡沉了。遂合衣躺下。
与她共枕,又想她先前拒他模样,遂中间隔了半尺距离,未敢靠近她。
恐睡去失神,乱了分寸。
温孤仪这一夜都不曾睡下,平坦时分起身,见萧无忧依旧熟睡着。
他心情骤然好了许多。
心道,这一夜纵是沉睡,如何半分感知不到榻上多了个人。她定是知道的,意识里还是愿意自己在她身边的。
同来时一样,怕扰到她,走得悄无声息。
帷幔帘帐重新落下,榻上人却睁开了眼。
萧无忧确实知道他在的。
初时不知,也不是为着什么意识有无,不过是逍遥散余毒未清之故,睡得沉了些。但这样一个人躺下来,一身的梅香她闻了十余年,怎会不知。
不过是不想折腾,装着未醒罢了。
她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起身唤来琥珀,让她重新送了身亵衣与她。
身上这身,后背早已被汗打湿,又被身体捂干,眼下又湿了,黏腻沾在身上。
萧无忧更衣到一半,丢下衣服,道,“罢了,去打些水,我沐浴吧。”
未曾想到温孤仪会去而又返。
他回来是因丢了一枚环佩在此,虽心中觉得她是知晓自个这夜与她同床共枕的,但却又莫名担忧被戳破。
她不睁眼,显然是不想直面于他。
温孤仪心道,且随她,给她些时日。
所以,这夜丢在她殿内的东西,且莫要有痕迹的好。
他这样想着,入殿的一瞬,看宫人往来给寝殿提水。
水雾缭绕,热气弥散。
晨曦不过露出一抹,殿中依旧点着成排的烛火,将她正褪去衣衫的影子朦胧投在窗户上。
她在沐浴。
算时辰,这来去之间,分明是他一走,她便醒了。
醒来便要沐浴!
“这亵衣莫送去浣洗了,丢了便是。”
“还有,且将床褥套枕都换了吧。”
“算了,换汤不换药的,熬熬就过去了。”
“真要换,也不该是这么些东西……”
殿中只有陪了她走过风霜雨雪、踩过利刃白骨的侍女,所以她说的都是心底最真的话。
于是,一句句,一字字,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耳中。
“陛下!”琥珀的位置,直面温孤仪,故而一移开身,来人便清晰撞进她眼中。
侍女“噗通”跪下,她原是不怕他的,三年来也没给过他好脸色。然眼下,她见他面沉如水,双目猩红,只恐他伤到公主。
萧无忧自然反应过来,合了合眼将侍女扶起,顺手将还未脱完的亵衣襟口掩了掩,方转身行礼,“臣妹见陛下,陛下万安。”
臣妹与陛下,是她给他的台阶。
心和太难,面和尚且可以。
若要保持眼下模样,这台阶温孤仪必须顺着走下去。
天已经亮起,外头晨光一缕缕照进来,投下二人影子。
因离得远,影子也没能连在一起。
温孤仪扫过她身上衣衫,榻上被褥,想她无情话语,广袖中的手几度握拳,又几度松开,终究却还是握住了。
他走向萧无忧,盯住她,“这些君君臣臣,皇兄臣妹,对着外人便罢了。此间你我二人,便不需如此了。”
“你不该如此厌恶我,我只杀了一个萧不淮,只屠了他一门。杀他,也不过是他该死而已。”
白日朗朗,他将屠杀她手足的事就这样随意吐出,丝毫没有顾忌。
“他该死?”
“他如何该死?”
“他一门,妻妾有生养者四人,膝下子嗣六人,门客属臣二十三人,且不论失踪的太子妃母子,以上有姓名者三十三人,皆为你诛杀。”
“你说说,他们怎么就该死了?”
“你把我皇兄,把他该死的缘由告诉我,把他该死的证据找给我,我且看看他该不该死?”
萧无忧想起守寡的姜氏,想起忍辱负重的辅国公府,尤觉面前人荒唐又可笑。
“很快就会有证据的。”
“所以,有证据之前,别再来扰我。”
温孤仪见面前人容色决绝,满脸不耐,却也不肯让步,“如今是朕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想来便来。”
“朕再说一次,别这样对朕。”他忍着不靠近萧无忧,亦忍着不去触碰她,话却不堪又卑劣,“否则,金光寺中人,朕不能保证他们还有走出寺院的一天。”
他转身推开窗户,看住在东暖阁里,眼下正晨读的孩子。
“且说近的,满后宫虽不知阿衡身份,但都晓他圣眷优渥,明里暗里都想养他。你若总与我这般,吓到孩子,我且将他送到个合适的地。”
“七七,听到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萧无忧轻启口,目光扫过他袖中握拳发颤的轮廓,又看始终保持的半尺距离,再观他眉宇并不真实的笑意,眼眸中明灭不定的气焰,终于颔首笑道,“孤受教了,谨遵陛下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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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争吵后,一连数日,温孤仪都没有来。
但萧无忧依旧不得安心,因为每日温孤仪都会派人来接走衡儿,从半个时辰到半日间不等,或带他去南苑策马,或在勤政殿教他读书,也有与他在御花园玩闹的。
只是口谕上只传了衡儿一人,萧无忧自然去不得。
萧无忧心中明白,她若想看顾衡儿,与他同去,温孤仪自不会赶人。无非是他借着衡儿,有心要她低头,磨平她脾性罢了。
萧无忧闲来伏案阅书,平心静气;有些力气便举弓射箭,调养身体。只将牵挂压在心头,左右不软不硬的一句“早去早回,莫扰陛下。”便算她的态度。
温孤仪回回闻内侍监这般回话,手背青???白筋脉总是根根毕现。
六月最后一日的晚间,温孤仪来了长生殿。
这是最近九日里他将衡儿带走时辰最久的一日。自晌午申时散朝到此刻酉时已过,四个多时辰,午膳,歇晌,整个下午都不曾将人送回。
萧无忧看着摆上来的晚膳,只觉胸口堵得厉害,握在手中的玉箸拿起又放下,起身到了殿门口又咬牙坐回来。
再拿起玉箸,夹上琳琅奉在碟子中的菜,竟是几下没夹住,最后“啪”得一声扔下了玉箸。
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拾起汤匙,一口一口进了半碗汉宫棋。
温孤仪便是这个时辰带着衡儿过来的。
萧无忧闻通传声,不自觉松了口气,只将碗中一点汤羹用完,方起身行礼。
“陛下万福金安。”
这一刻,温孤仪正好踏入殿门,原是看着她不紧不慢起身行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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