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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风里话)


裴湛五指动了动,他的掌心下,从白氏给他脱衣治伤起,便一直握着那个绣囊。
此刻依旧握着。
眼下,他松开绣囊,想抬手给她拭泪,却到底没有抬起,只往一侧挪过,让那条缝隙更大些。
只是泪渍在绣囊上晕开,细看,依旧将他二人素指相连。
泪水能有多少,即便姑娘还在落下,但是他若大幅度挪过去,自然也是可以避开的。
然他却未再挪动,只感受着那处绣囊的潮湿。
大概唯有这一片湿润的触觉,是他们能够一起感知的。
她感知他刑罚后骨肉的伤痛,他感受她数日来隐忍的委屈。
许久,他握住绣囊,开了口。
声音又轻又低,是兄长模样,“不哭了。”
萧无忧露出一点笑,吸了吸鼻子,垂眸见那个绣囊,知晓里头的东西,“这放好便是,你握在手里作甚?”
说着,从他手中拿出,欲将它放好。
其实,这回过来,她是打算将那个荷包拿走的。
若身份没有暴露便罢,如今温孤仪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裴湛处留着这么一个东西,纵是他再小心细致,她总觉不放心。
温孤仪是识得绣囊中那个荷包的。
裴湛作用太大了,她不能让他折在此处。
却不想,裴湛一把抽了过去。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大人此番遭遇,念君心多疑,一片好意而已。”萧无忧蛮横夺过绣囊,用言语扼制住重伤的人,“这里头的荷包,我认识,是我族姐已故的永安公主的。大人当知晓陛下对其的心思,你这般留着……”
萧无忧本已经拿出荷包,只觉里头尚有东西,遂打算将里面之物拿出还给裴湛,荷包带走销毁,不想拿到一半,不由手抖。
她摸出的是一截青丝,随着青丝一点点拿出,确切的说,是一截辫发的青丝,上头缠着一根带玉珠的金线。
青丝难辨。
玉珠甚多。
金线也不是稀罕的东西。
但是,金线缠珠,编在发中;截发三寸,赠一男子。
她想不出,这缕青丝,除了是她的,还能有谁。
“大人从何处得此发?”她泪眼朦胧看他。
裴湛从她手中接过,珍而重之放入荷包内,紧紧握在手中。
却也没有瞒她,只仰躺在榻声色平静道,“这是三年前,云中城中所得。此发乃你族姐,永安公主的。”
“臣一生,见过公主两回,受她二次恩惠。头一回是十一岁在她府门口,得她一定金子,二两碎银,如此救得病重祖母,此为一恩。公主要臣参加科举,入她门下,臣做到了。可是臣高中之时,公主已经先一步报效家国,臣无法入其门。三年前,闻大军入漠北救公主,两厢僵持,臣乌衣夜行,想救公主以抱其恩。却不想,报恩不成,反为公主二次相救,苟活于世。此为第二恩。”
“彼时,公主截发于臣,要臣将此发葬于故土,便算她归乡。”他捻着那个荷包,摸着青丝的轮廓,清泪汹涌而来,滴落床榻。
“那你,为何不将她葬于尘土下?”
年轻的状元郎,合眼任热泪流泻,半晌方道,“俗世污浊,臣寻不到净土以安公主,念己平生尚洁,斗胆以余生葬她。”
榻畔的女子突然捂住了唇口,隐忍哽咽。
以余生葬她。
所以,这才是他百般退亲的缘故。
“值得吗?”她问他。
往后半生孤苦,一人守三寸青丝,度岁月漫长。
他睁开眼,侧首看她,眸光清亮又坦然,只将那荷包握得更紧,“何论值得,是臣愿意而已。”
该何处葬你,唯心上隅,千年不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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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萧无忧本欲待裴湛睡去,再离开。
她想,在他昏睡不清醒的时候,在他胸膛靠一靠,亦想伸开臂膀抱一抱他。
但到底没有犟过他。
那个看着亲和温雅的端方君子,有他自己的坚持和边界,他在面前女子恍惚的神色和清晰的泪水里,辨出她情感的复杂。
具体几何,他并不确定。
但也无需确定。
他要做的,是同她保持距离。
他没有忘记,这是与他曾有婚约的辅国公之女,卢七姑娘。
她肖似她族姐,但终是两个人。
是故,在明明高热发起,头脑昏沉的境地里,他还是强撑起一片清明,挪过了手,同她彻底拉开一道距离。
只将那个荷包完整握在手心。
“七姑娘。”他这样唤她,没有君臣的恭敬疏离,有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寻常礼仪。
只撑着坐起身,推开她的搀扶,对她含笑致谢。
他道,“你很好,裴某与你退婚,确因永安公主之故。但裴某与公主不过两面之交,说什么情深似海,痴心一片,多来是可笑的。无有时日相处磨合的情感,谈不上深与痴。”
“裴某于公主之情,恩德敬仰远胜男女之爱。”
“远胜?”姑娘准确无误地掐入字眼。
青年郎君虚白的面容浮上一层腼腆色,耳垂都微微泛红,然开口却依旧是朗朗坚定声,“爱慕,可一眼万年。何论裴某有幸,一生得见公主两回,足矣生出一分爱意。”
“一分爱意——”姑娘颔首,唇齿间咀嚼,“九分信仰?”
“对!”裴湛不避不躲,应声道,“若是十分信仰,裴某与妻可一同缅怀公主。然生此一分爱意,裴某便不能再娶旁人。若娶,是对公主之不敬不纯,对结发人之不公不平。”
“七姑娘!”他再唤这个称呼,“你能明白吗?”
萧无忧对上他澄澈双眸,没有回他这个问题,只???问了另一个问题,“郎君为何择今日,与我这般肺腑相告?”
半日清明坚定的人,露出一丝迟疑。
握在荷包的五指轻颤,指尖发白。
片刻,他方回正目光,复了方才模样,眼神明亮,话语平和。
他道,“七姑娘,近来多有唐突,对不起。”
四目相似,萧无忧却笑了。
笑得欣慰又温柔。
她轻轻舒了口气。
得君心磊落至此,得郎坦诚待之,她和卢七,都有幸。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数月间,或许起初当真是兄妹之谊,君臣之意。
但是后来在不经意间,他生出了情愫,她能感觉到。
那日在骊山之上,她让他伴在榻侧,夜宿一晚。他拒绝了,只毅然离开,去了不知何处安歇。
那时他已是在对先前种种意味不明之事的无声斩断。
而眼下这一声“对不起”,已然是无声到有声的抽离。
“七姑娘,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甚至直起身子,向她拱手作揖。
萧无忧没有拦下,只沉默看他。
低垂的眉眼带着疲乏却依旧焕出光彩。
微倾的头颅恭谦却自有一股骄傲。
他握拳禀掌,受过签刑的五指带着氤出的血色微抖,却始终竭力整齐并拢,丝毫不错规矩。
她拢在广袖中的手在看不见的虚空中轻轻摩挲,慢慢抬起五指,当作触碰到他,拭他指尖鲜血,揉他指胀指骨。她用目光温柔吻过他额头,面庞,脖颈……终于含泪起身,双手交握于左,屈膝垂首,还礼于他。
至此刻,她想,纵是卢七爱他三年而不得,却也不曾爱错人。
于她短暂一生,得他这份尊重,多少也算值得。
而她自己——
在这家国破碎中,风雨飘摇不知该何处安生中,还是生出了小小的欢喜。
“大人所言,我都明白,我很开心。”她的眉梢渡上一层夏日艳阳的光,眼角勾起区别与卢七婉约谦默的妩媚风致,轻声道,“族姐闻大人言,想必也会高兴的。”
裴湛抬起眼眸,笑得明朗。
萧无忧便是在他这样的笑意中,坐下身来,重新拿起了那个荷包,抽出青丝捧给他,拿回荷包放在自己怀袖中。
她亦平静道,“大人借物缅怀,青丝足矣。荷包痕迹太甚,识得此物者不少。我识得,我于族姐处无意听得,陛下亦识得。如此,大人贴身带它,多有万一;若离身安放,恐又牵挂。我今来此,一来探望大人,二来便是为它。”
她抬眸望向裴湛,“大人,我如今模样,可有几分族姐姿态?”
她笑,“大人莫误会,我不论皮囊,乃论心性,忠贞,行事,谋思,可似族姐那般?与她那般,从弱女行至一个战士?分家国之忧,担亲人之患,与知心人同行!”
裴湛神色松下,郑重颔首,目光落在她袖间荷包轮廓上,“七姑娘心细如发,是裴某不理智了。”
“我今日起入住内宫长生殿,见大人怕是不再方便,日后配此荷包于腰间,一则借物砥砺前行,二则与大人报声平安。”
“非平安,不离身。”萧无忧柔声道,起身告辞。
“望姑娘,永安。”裴湛轻语。
萧无忧门畔回首,到底于心不忍,“大人,请收好青丝,勿失。”
马车声哒哒而起,萧无忧坐在车厢中,拢在袖中的手握着那个荷包,撩帘回首,突然泪如雨下。
侍女不知缘由,恍恍不晓该如何安慰。
她却自己抹干眼泪,露出明媚笑靥,“就是高兴,好久没这般高兴了。”
途径辅国公门口,她叫停车驾入内。
自被封为长公主,三个多月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回辅国公府。她禁了仪仗通传,只由着一个婆子如常通知了卢文松夫妇一声。
她先入了卢七的院子,看庭院中的一草一木,看寝屋中的一针一线。
她坐在绣架案前,仿若卢七在刺绣。
绣架久不适使用,已经落了灰尘,一点拂在她袖上,一点黏在她手背。衣袖上的,她随意拂去;手背上的,却是用巾帕细细擦拭。
“我会好好爱惜。”她看着镜中人,轻声道。
之后,萧无忧入了梅氏的院子。
如今梅氏的牌位入了宗祠,若是祭拜,且需焚香开祠。她看着西落的日头,只在她屋中恭敬上了三炷香。
正欲离开时,见到办事归来的宋嬷嬷,不免疑惑道,“嬷嬷如何在阿娘这院落脚,孤不是让你去二嫂处伺候吗?”
“二少夫人喜静,不喜用不惯的人,遂将老奴打发到这处来了。”宋嬷嬷瞧见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一时又悲又喜,踌躇半晌,问道,“姑娘如今身子如何了?”
“孤无碍。”萧无忧知晓她问的是逍遥散一事,也不多加言语,只笑了笑将话扯开,“阿娘这处如今无人居住,左右也没多少事,嬷嬷在此照看照看也可。”
“姑娘!”萧无忧已经走出两步,忽被宋嬷嬷唤住,只顿足看她。
然老妇望她片刻,唇口张了两次,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只道了声,“姑娘保重。”
萧无忧含笑点头,踏出院外,举目望天,轻叹了口气。
回来正堂见过卢文松,竟然发现姜氏也在。
甚至姜氏先于卢文松开口,道,“二嫂闻七妹这厢是要入宫住下了?”
萧无忧饮了口茶,道了声是。
姜氏又细观她一遍,抚着怀中的孩子,不免遗憾道,“看七妹这幅精神,这两日亦不曾好生沐浴。这如今入宫,汤浴皆有六局经手,且谨……”
“没法谨慎的。”萧无忧闻这话,不由有些恼意,顿了顿缓声道,“如今大内,六局之中我们无人可用,这种不怕意外就怕万一的事,还是不尝试的好。”
“我正是此意,本还想着如何着人通知一声七妹,切莫犯险。”姜氏拍了拍孩子背脊,给他拨正手中的人偶娃娃,抬眸冲萧无忧道,“二嫂在这,原是为着另一桩事侯七妹的。”
“阿嫂何事?”萧无忧亦笑道,因她方才那般自然的掩饰,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当年姜氏明朗娇憨,直率爽利。
世事蹉跎,到底也被磨的心思细密,言不由衷。
姜氏又拍了拍孩子,“不知前两日在你府中,同阿垚玩的孩子是哪家的公子?这难得阿垚回来开了口,一连闹了数回,要寻那小哥哥玩,我念着或许孩童见玩乐或对他病情治疗有益,遂赶来想问!”
衡儿身份敏感,不曾公开过。
这厢皆是自家人,原说了也无妨。
然萧无忧多年警惕,总也不易同人深交,且衡儿的身份到底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
遂道,“那孩子乳名衡儿,一直由大内来的琥珀姑姑带在身边照料,倒也生的可爱,与我投缘,却是不曾问过底细,只看着那主仆二人关系甚好。”
“若是阿垚喜欢他,阿嫂且带孩子来宫里玩,左右如今他养在我处。”
“那感情好,只是以后少不得麻烦七妹。”姜氏客气道。
萧无忧摇首,笑了笑。
“你这厢立马就要进宫。”卢文松看了眼天色,直白道,“阿耶也不虚留你,只问你一处,那日在骊山别苑,你道有更好的人手与我们合作。这人是谁?你且趁此刻说明了,日后宫内宫外递消息总不如这般方便。”
萧无忧闻卢文松这话,并不讶异,她来此本来就是打算先和他支会一声的。但这厢姜氏尚在,卢文松便如此问来,萧无忧总觉怪异。
这等事自该越少人知晓越好,即便不必防着姜氏,如何这青天白日,洞门皆开之时,便如此随意问答。
萧无忧将这处两人无声扫过,自重生一遭,对着卢氏辅国公府她便没有真正看懂过。即便此刻知晓其心忠烈,然细节处,她仍觉观此府邸,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总似没看明白。
念及裴湛伤还未好,萧无忧遂不曾直接告知,只道,“兹事体大,亦非一朝一夕既成,等时机到了,女儿再告知阿耶。如今女儿入宫去了,阿耶与阖府且好生照顾。”
言罢,起身告辞。
因天家旨意在前,卢文松未再留她,只同姜氏一道,送她至府门外,目送她离去。
“你说的对,这根本不像小七。如此伶俐利落,怕是身后有高人调|教。”卢文松望着即将消失的马车。
姜氏牵着孩子,笑道,“任她身后是谁,左右于我们有利便是好的。”
顿了顿,她抱起孩子又道,“劳阿耶给我备个帖子,容小七歇两日,我且带阿垚再去寻一寻那孩子。”
她逗弄臂弯中的孩子,自顾自道,“我家阿垚是顶重要的,最重要的。”
马车至承天门时,已是暮色上浮,宫门即将下钥的时候。
萧无忧被扶下马车,便见得晚霞余晖中,温孤仪正在侯她。
她行礼如仪,道了声“陛下万安”。
“免礼。”温孤仪淡声道,“长生殿备了晚膳,朕陪你一道用。”
“谢陛下。”
两人原并肩走着???,然走出一步,萧无忧反应过来,只落后半步,随在他身后。保持着君臣身份。
温孤仪愣了愣,原就不甚欢悦的面色,多出一抹寒光,却忍着不曾发作。
用膳无声。
从药师谷到皇城,皆是这个规矩。
但温孤仪却越用到后面,神色愈发难看。最后用膳毕,漱口净手时,直接将拭手的帕子扔在铜盆中。
一时溅起水花无数,累伺候的宫人整个跪倒再地。
“都退下!”他挥手道。
转身一把拉起神色恹恹的萧无忧,胸膛起伏道,“你如今便是视我如无物,连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说吗?”
这一日来来去去,舟车劳顿,萧无忧当真累了。
然闻温孤仪这话,仍觉好笑,“陛下想要孤同你说什么?这一会功夫,又能说什么,究竟孤何处开罪与你?”
萧无忧说的是事实,这点时辰,回宫用膳,她要说什么,他也没开话题啊。
温孤仪自然知晓这厢,只默默放开萧无忧。
他自己也不曾想到,等人死而复生,再度与他咫尺之间的时候,他会如此失态,在意。
他在意她去了裴宅,入房中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萧无忧闻言冷嗤,“孤此去探视,曾明白告知。退一步讲,裴中丞何辜?陛下比孤清楚。孤为你御赐长公主,与陛下一体,此去算是代陛下而往,关心臣下。陛下难道不该欣慰吗?”
“探视,何需一个时辰?”温孤仪话出口,便知错了。
果然,萧无忧瞬间怒目,“陛下好心思。倒不知这话辱的是谁?”
温孤仪本想道歉示弱,然看眼前人模样,眉间朱砂不在,花钿不绘,分明是卢七模样。遂道,“朕便是有所怀疑,亦是合理。辅国公府的卢七姑娘,同裴湛乃是有婚约的。瓜田李下,便是为了裴湛,你也该避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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