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近些,一点点靠近,他们总能回到过去。
“既如此,孤住长生殿,不入后宫。”
但凡可以,萧无忧希望,能离远些便远一些。
日暮西垂,萧无忧疲惫地合上双眼。
温孤仪马车离去的一瞬,一辆车驾驶入了公主府。
作者有话说:
来啦,本来这章还有2000字的,晚上临时视频会议加班,实在写不动了,明天上小裴吧。今天发红包补偿下!
另外,推一下《天欲雪》,和之前一样的破镜重圆,专栏可收,比心。
闻通报时,萧无忧本已经有了些睡意。
虽这段时日,她未再使用含逍遥散的汤浴。回来后也暗里让人寻了“回春堂”的大夫配药,但到底余毒未清,又兼这一日同温孤仪的纠缠,难免困乏。然听得是姜氏,到底还是让人赶紧请了进来。
上回在骊山半山别苑为劝说世家退兵一事,话到最后,姜氏不甚高兴,此番是来致歉的。
她带着三岁的稚子,教他给萧无忧行礼。
孩子听话跪下,却没有声响。
“快起来。”萧无忧虚扶了一把,示意琳琅上去搀扶。
不想孩子以头叩地,并不起身。
“阿垚,姑母让你起身,起来吧。”姜氏坐在床畔,看了眼靠榻而坐的萧无忧,转首提点孩子。
阿垚抓着手中的人偶娃娃,听话起身,乖顺站在一处。
萧无忧有些疑惑地看着孩子,一时也未多言,只让琳琅领着去不远处的圆桌坐下,拿了糕点果子哄他。
“小公子,这是酪樱桃,又甜又冰,可以少用些。”
“不喜欢啊?那尝尝贵妃红,就着牛乳茶。”
“都不要——那姑姑带你出去玩,正好这处有位小哥哥,你们一道玩。”
琳琅说的是衡儿,如今一直养在萧无忧身边,由琥珀带着。说这话时,她扭头问过萧无忧,萧无忧自没有异议。姜氏亦笑笑,道是他不在正好容她两个说说话。
“走吧,小公子。”琳琅牵过他的手,不想孩子只是逗弄着手中的娃娃,并无反应。
“阿垚,随姑姑去吧,别乱跑就成。”姜氏起身至孩子身处,揉了揉他脑袋,轻妮道。
孩子看她一眼,搭上琳琅的手,出了屋。
姜氏含笑过来,继续同萧无忧闲话,“有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过去了,孩子能跑能跳。”
萧无忧的目光还不曾收回,只越过姜氏落在孩子身上,随他背影眺望。
她自个没有生养过,但突厥汗王处,三任汗王皆有妻妾,膝下子嗣不少,三四岁的孩子她也接触过,便是性格腼腆,也不似这般呆愣。
“七妹可是觉得阿垚奇怪?”姜氏也不掩饰,回首亦看了眼孩子,“左右是我的过错,没照顾好他,累他成这幅模样。”
“二嫂何出此言?阿兄去了,这些年留你们孤儿寡母,您一人抚养孩子,虽说府中有的是侍者仆人,但小七知道,再多人亦顶不上一个生父。”萧无忧握上姜氏的手,想到卢溯之死,到底心中愧疚,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摩挲着她手背,半晌道,“阿垚到底怎么了?”
卢七的记忆中,自卢溯去世,除了逢年过节,这三年来姜氏极少出内院门,孩子更是内向寡言。只因卢七自己又是个被动性子,梅氏嘱咐不许去扰姜氏母子,她遂听母命不敢多去叨扰。
确切地说,除开这次,上次骊山上,算是她同孩子接触的最长的时候。再加上这回……
萧无忧不比卢七,她擅观多思。
——孩子不对劲。
果然,姜氏叹了口气道,“瞧过大夫了,阿耶阿娘亦请来名医诊治,都没个结论。有说孩子胎中不足所致,有说是受了教养之人情绪所致,亦有说他年幼至洁、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
“我足月生他,如何胎中不足!”姜氏低眸冷嗤,“倒是后头说的有几分道理,到底我只顾沉浸在丧夫之痛中,影响了他,皆是我的错罢了……”
“二嫂!”萧无忧不忍她妄自菲薄。
又许是……许是他瞧见了他阿耶。”姜氏抬起眼眸,柔柔望向萧无忧,明明是一双含情目,这一刻却多出两分凌厉和冷寒,“想来你二哥死不瞑目,不舍离开我们,如此伴着我和孩子。”
萧无忧望向她,心中莫名一紧。
此情此情,此言此行。
她蓦然觉得看到了她真正的阿嫂,太子妃崔氏。
那个携子出逃,至今生死不明的女子。
是否也在这样思念亡夫,这样切齿痛恨着仇人!
须臾间,换姜氏握住了萧无忧的手。
已是盈盈含泪,转眼泪如珠落,然投向对面人的目光,却愈发冷如利剑。
她抬手抹去泪水,又将滴在萧无忧手背的泪渍轻轻抚去,笑道,“若你二哥???当真如此,我不觉有何不妥。只是他情深至此,舍不得我母子,我该如何报他?”
“殉他且不成,幼子未成人。”
“修来世,我不信往生,唯念今生。”
“然,此一生,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啊——”她突然抱住萧无忧,将她搂入怀中。
当真长嫂抱幼妹,摒弃长久地隐忍痛哭出声。
萧无忧忍过周身战栗,控制着自己莫推开她,只将眼眶忍得通红,头脑昏胀,抬手抚拍她背脊。
静默着,等她止息哭声。
姜氏只哭了片刻,就松开了她,自己拭泪,抬手又给她细细擦去额上薄汗。
“可是阿嫂吓到你了?”她将被衾外那只苍白的手握得更紧,低声道,“对不起,七妹。”
“可是,可是……”姜氏哽咽着,欲言又止,泣不成声。
萧无忧摇了摇头,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放进锦被中。
至此刻,她已然明白从来深居简出、鲜少与人话语的二嫂,今日迈出重重深宅大门,来此的目的。
果然,未待萧无忧应声,姜氏便再次擦干眼泪,换了一副温谦模样,给她将散落在耳畔的鬓发轻轻拢好,喃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后,尚有子兄。且不论这些,亦不论你阿兄待你如何,如何将你捧于掌心。只论你身之血脉,萧家卢姓四字,你便是有责任的。”
“乱臣贼子,国仇家恨,卢氏子孙人人得而诛之。”
她一点点抚摸萧无忧鼻梁,眼角,眉梢,“夏苗之事,亏得有你。阿耶与我说了,我们都信你。”
“但是,你想一想,即便温孤仪早有准备,但是如今事发,他还是往下查了。从内官到外臣,六部兰台敬事房但凡扯上关系的都查了。而你,你是卢世女,怎就不查你?不仅不查,还如此金屋绫罗供着你!”
“听闻他受伤了。”姜氏笑了笑,“伤得如何,我不知。但我知,所有人都知,他伤在夏苗回来的当晚。而据小夏子回话,那晚御帐之中,唯你在侧。出了御帐,他便伤了……”
“是你伤了他,对不对?”姜氏一遍遍摸着萧无忧面庞,头脑清晰道,“你伤了他,他却不罚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这张脸,因为你身上流的血,太似他故人,太似当年的永安公主。”
话至此处,姜氏已是胸膛起伏,切齿吐话。
“莫说一朝权在手、问鼎天下后的男人,便是寻常男人,稍有成就后,便忙不迭要弥补曾经遗憾。”
“永安公主,便是温孤仪青年自负时,最大的遗憾。”
“可惜她死了,温孤仪疯癫成魔,搜尽替身。而你,你是最像的。便是一具泥偶,他亦不舍毁坏。所以……”
“所以……”姜氏双目通红,言语愈发激烈,原本轻抚萧无忧面庞的手骤然施力,另一只手亦搭上,竟是整个人爬上榻去,双手紧紧捧住萧无忧双颊,咬牙道,“所以,七妹,你不能不用那药,你要用,用你这幅足矣以假乱真的身体,去惑他、迷他、毒他、杀他!”
“杀了他,让你阿兄好好地走!”
“杀了他,是你阿娘临终所托,是她的遗言!”
“杀了他,恢复萧家天下,该是萧家的子孙坐天下!”
“你去杀了他,满门送你到这个位置,你为何不去?为何不肯用药?”姜氏捧着掌中面庞,低吼又疯癫。
却也没有多少力气,被萧无忧几下挣扎便退开身去,跌在床榻一角。
萧无忧还未回神,她却先有了反应,只又惊又恐提裙下榻,跪倒在地,“妾无意惊扰长公主,妾万死,万死……”
她一遍遍磕头,喃喃道,“若能死,妾且随郎去,这荒唐人间,谁作留念啊……”
许是声响惊到了外头侍者,常姑姑和琥珀匆忙进来。
“出去,将门合上。”萧无忧终于出声,勉励聚起涣散的眼神,下榻扶起面前人。
“阿嫂!”她唤姜氏,又似在唤崔氏,“容我些时辰,我保证,你要的那一天不会太迟的。”
姜氏抬眸,定定看她,从手中拿出一个二寸小瓶,“药物珍贵,得来不易。如此路,亦是不易。”
“算我自私,对你不起。”她将那药塞到萧无忧手中,自嘲道,“但凡阿嫂有你这张面庞,但凡那御座之上的人看中的是阿嫂,无需人劝,阿嫂自己便会走过去。”
“阿嫂言尽于此,皆看你自个吧。”
姜氏退开身,福了福,转身离去。
车驾回至辅国公府,姜氏抱着已经睡熟的孩子从车上下来,门口遇见正在守候的王蕴,只屈膝行了一礼。
“你到底还是去寻了澜姐儿。”王蕴退开一步,转身回了府中。
姜氏原同她并肩走着,走出两步自觉往后落下一步,恭谨道,“阿耶说,七妹有长进了,儿媳且去看看。”
“儿媳倒是觉得,她还是木木的好。”眼看到了姜氏自个的院子,两人顿下脚步,姜氏又按规矩行礼,“天色不早,儿媳便不虚留母亲了。”
“你把药给澜姐儿了?”王蕴问道。
趴在肩头的孩子睡梦中不甚安稳,嘤咛了两声。
姜氏以额抵他,轻轻拍着他背脊,“三年了,我等的太久了。男人的情意并不是十分可靠的,自然该抓紧些。”
话语落下,她亦未再多言,只径直入了院子。
未几,门窗合上,灯火俱灭。
院中一片漆黑,仿若无人在此。
翌日,六月二十,公主府迎来一道诏书,乃是让永安长公主迁入大内长生殿居住。理由是陛下遇刺,京中不安,为护她周全。
萧无忧领旨谢恩,手中握着圣旨,目光却落在暗卫首领殷正身上。
先前几回,她听声辨位,原见过一次殷正的身形轮廓,如今这般出现在面前,又自报家门,她亦更确定是先前之人。
“即是暗卫,你怎如此出现在孤面前?”
殷正恭谨道,“日后由臣护公主安危,可作暗卫,亦是侍卫。”
萧无忧颔首,这是温孤仪与她打的明牌。
是保护,亦是监视。
她将人谴退,坐在妆台前理妆,手中握着昨日姜氏给的逍遥散。
“殿下!”琥珀蹲下身,伏在她膝前,抓着她的手,不住摇头。
萧无忧冲她笑了笑,打开塞子,将药洒在一旁的冰鉴中。
一夜未眠,她翻来覆去地想,纵是姜氏所言不错,纵是这确实极好的法子。
但是,卢七何辜。
这个从来寡言、一生不得自主的姑娘,魂灭留其身,唯她所用,难道还要再被糟蹋吗?
她,萧无忧又何辜。
身陨,魂魄重活一遭,还要同前世一般,委身人下,虚与委蛇?
报仇复国,何苦委屈两个小小女子。
裴湛念着永安公主,卢氏念着萧家天下,分明有更好的出路。
世家既有联兵之心,卢氏便无需再做劝服。
如今,便剩一个统领寒门清流的裴湛,需推他一把。
萧无忧瞧着诏书所言,即可启程迁宫,又望窗外翘首以待的仪仗,突然便拨簪散髻,脱了宫装,闲闲在案前阅书。
眼见日头落去西边,内侍监打着拂尘道,“长公主,再不移驾,宫门就要下钥了。”
萧无忧翻过一页书,并无反应,只传膳用膳,备汤沐浴。
如此一夜过去。
二十一日晌午,公主府已是跪了一地宫人。
萧无忧也不理会,只照常用膳梳洗,直到午时,宫中传出消息。
天子骊山遇刺一案了结了。
六部,兰台,敬事房三处中,原是敬事房的小夏子乃崔氏细作,将御前消息传递出去,如此召来骊山上崔氏的两千死士,进行谋逆。
如今,已经赐小夏子凌迟之罪,其余人皆释放,归原职。
萧无忧闻此消息,自然知晓是温孤仪兑了承诺,乃轻查之。
这一昼夜无声的博弈,他退步了。
她便该见好就收。
但萧无忧依旧没有就时入宫,只将态度软下三分,不再过分激怒温孤仪,让内侍监回话,道是晚间宫门下钥前定然入宫。
她亦坦然回明延后入宫的缘由,乃去裴宅一趟,探望裴中丞,谢他多番相救之恩。
所谓刑不上大夫。
然在先前清查刺客中,五品及以上官员,未入大理寺,而是直接入了帝王亲掌的昭狱,皆上了刑。
昭狱不比旁的地方,七十二套刑法能将人拆皮剥骨又留其命,可谓残忍至极。
裴湛曾在入狱的第二日,血书转呈君前。
亦是那一句“刑不上大夫”,却不是为自己求情,其中言辞恳切道:
“今天下初定,朝廷新辟,非乱世需用重典,乃治世需留贤才。君为贼刺,确该清查。然六部、兰台、敬事房三处,共涉事官员四十九人,若以误杀三千而不留一人之法,纵是杀之其人,亦彻底寒诸臣之心,损圣君之清名。臣不才,得陛下三顾而出仕。自以为,人以为,皆以为乃陛下之近臣、心腹。故臣斗胆,且求将诸刑付吾身,一来可慑涉事群臣之胆,二来可保???陛下仁德之声,三来也可再证臣心之昭昭。如此一箭三雕尔,望君慎裁之。”
温孤仪对裴湛,原是信任颇多,此番牵涉其中,原是头一个查了他的踪迹。其中原也只有一处有嫌疑,便是六月初九那日,他去敬事房问了万总管和小夏子要购买茶叶,如此和小夏子沾上的关系。
旁的并无疑点。
不过是温孤仪一则疑心重,二则心中莫名觉得他与萧无忧独处了一些时候,如今想来多有不快,遂一时没有放出来。
不想得他那封血书,遂将计就计准了他的请求。
如此,如今裴湛虽出了昭狱回府,却是一身血伤。若非他一身精纯的内力支撑,估计根本挺不过去。
萧无忧见到他的时候,白氏将将给他解开血衣上好药,言他此刻用了药,许是药力起了效果,睡过去了。
萧无忧站在门外,按理自不该去扰他,然思绪片刻,她还是轻声道,“义母,我进去看他一眼成吗?”
白氏点了点头,哽咽道,“去吧,我去看看他祖母。人老了,方才看一眼,险些没急晕过去。”
萧无忧谴退琳琅和琥珀,独自入了房内。
榻上人伤的不轻,夏日怕感染,并未给他该毯子薄被。
如此便清晰可见,一身棉白亵衣下,手足皆是伤,胸膛缠着绷带,隐隐现出血迹。十余日不见,他整个瘦了一圈。
报信,护住世家兵甲。
独受刑罚,保住各部官员。
洛阳金光寺中,他说,“臣,是邺臣,是殿下一生之臣。”
当真不是一句空话。
萧无忧突然有些后悔,今日来此。
或许,不该来的。
他做的已经足够。
“水……”裴湛伤在多处,有些发烧。
萧无忧起身给他倒了盏水,坐在榻畔喂他。
不愧是武状元出身,这样的境地中,他竟豁然睁开了双眼,抬手一把掐住身前人脖子。
“是我!”萧无忧艰难开口。
“殿下?”裴湛体内气息涤荡,忍不住急咳了两声,松下手来,“如何是您?方才臣感知气息不对,不似臣母亲,抱歉……”
萧无忧摇首,抽出巾怕给他将不慎打翻在身的水渍擦去,转头又给他倒了一盏。
“殿下如何清瘦成这样?您毒解了吗?”裴湛用过水,眉眼里多出两分落寞。
“我无妨,左右快好了。”萧无忧扶他躺下,明明瘦更多的是他,伤成这样的也是他,偏他开口便识出她轮廓。
一句“如何清瘦成这样?”
萧无忧想起数日里温孤仪的纠缠胁迫,姜氏的进退逼压,再想榻上人的种种,原本撑着的一口气散开来,双眼一下便红了。
满目热泪含在眼眶中。
她往前倾了一瞬,是扑入怀中的模样,却到底没有动作,只攥了一把他的袖角,连他手背都不曾碰上,中间隔着一条缝隙。
一滴眼泪滚下,落在间隙里,联通彼此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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