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亦未让她起来,只牵着孩子往膳桌走去,见桌上启过的膳食,和她位置处用过的碗碟箸匙。
坐下的一刻,已是神色转过几遍,勉励维持寻常样,道了声“无须多礼”。
“谢陛下。”萧无忧回过身,目光不经意同衡儿对上,眼角上扬,有了些暖意。
孩子亦冲她微笑,转眼又盯向膳食。
温孤仪给衡儿盛了碗小天酥,又挪过两碟菜搁在孩子面前。
其中一道是筋头春,乃是煎烤的鹌鹑肉丁,他端在手中瞧见后换了道花酿驴上来。
琥珀说过,衡儿有胃疾,自小用不得煎烤之物。
萧无忧看着温孤仪这一举动,不由纳罕,他居然知晓。
细想,温孤仪的确是会照顾孩子的。
药师谷那些年,他抚养自己,虽时不时说她过于吵闹,但说归说,该有的细心和耐心,他都给了。
给她梳过头,洗过足,背着她走过药师谷重重山峦看朝霞余晖,抽长剑翻群书教她文韬武略。
那会尚且还是师兄妹相称,苏昔谷主罚过他一回,理由是公主四岁已开蒙,需要辨君臣,分男女,故而往后由大师姐苏眉照料。
自己闻言再不得日日随着他,哭闹折腾许久。后来还是他求情,道是依旧由自己养育,定会秉持君臣之道,守男女大防。
他的责罚便是因此受的。
自个压根时时粘着他,一声师兄,一声阿仪,生生让他把欲出口的“殿下”二字咽下,换成乳名“七七”。
苏昔师父不能罚她,便只得严惩他。
只是师父病痛缠身,一动怒便难起身,他被罚鞭笞,一身血痕跪在丹房面壁,她便也跟着跪坐。
结果一夜过去,小姑娘跪得昏昏欲睡,跌在地上。他劝不动她回房,只忍痛脱了衣裳将她裹入怀里。
“师兄不怕师父再罚你吗?”小公主睁开惺忪睡眼,舍不得师兄受罚又舍不得离开他。
“怕!”十六岁的少年认命道,“但我更怕你哭。”
“快用膳吧。”温孤仪揉了揉孩子脑袋。
往事追思,对比眼下便作笑话。
萧无忧看对面两人亲昵模样,不由又想起失踪在云中城战场上的三哥。
虽说当日是太子请的温孤仪出谷作太傅,为诸皇子之师。但主要教授传道的人,终是太子,温孤仪亦是附属东宫门下属臣。
只是,诸皇子中,他最喜欢的除了自己,便是三哥。
萧无忧静看了一刻,想起他先前所言,心道或许该给他些时日。
自己确乃死在他手中,确也是在他手中重生。
太子府亦确实被屠戮,可是萧氏族人未曾被灭绝,他尚且留着卢氏辅国公府。
这些且都不论,他甚至留着近七成的前朝降臣。这般多的朝臣,无论品阶高低,皆依旧在原处任职。如此班底若被煽动、有心颠覆他,分明是极容易的。
按理,便算为自己为君路上,搏一个仁德名声,也不该留这般多人。对高位者可暗杀剔除,培养自己门人上位以固权势;对庸碌者留下委以虚职,如此以全清名便可。
自己这点于朝政的见识,亦是他教授的,他不可能不懂其中局势……
很多事,确实多有矛盾。
“瞧瞧,你小姑母自个吃上了,压根不管我们。”温孤仪又给孩子添了分点心,“早知如此,且不回了。”
“不若,明个起,衡儿随朕住含象宫吧!或者住在飞霜殿也行,今个午膳你在那处用得也舒畅!”
“六局如今是愈发不成体统了,竟连天子晚膳都不备下吗?还是说整个内侍处都无用了,天子膳点都不知提醒!”萧无忧四两拨千斤将话挡回去。
纵是理智尤在,看当下形势,亦往昔种种,萧无忧片刻前对他还生出一点妄想,眼下也被他两句话几欲扑灭了大半。
心火吊起,一个劲往上窜。
这数日里,从拿捏孩子要她服软,到今日已然开始挑拨她和衡儿的关系。话里话外威压警告她,随时要送走孩子。
到底是岁月变迁改变了一个人最初模样,还是他根本本性如此?
温孤仪闻她话语,觉出两分恼意,又见她眼中疲色,到底未再刺激,只搅着面前汤羹道,“今日去了南苑,午后阵雨,路难走了些,方回来晚了。”
“接下来一阵,朕亦多事,且不来接了。”他冲衡儿笑了笑,“待朕忙完这阵,再接衡儿玩,你且在你小姑母处乖些,勿多扰她。”
衡儿看一眼眉目温婉的女子,扭头又看温孤仪,嘴角噙笑道,“陛下辛苦,衡儿晓得的。”
“安心了?”温孤仪望向萧无忧。
这是弓弦拉紧后,骤然的放松。
虽箭矢未射,然收弓急促,致弦风依旧凌厉。
然不管如何,他到底收箭作了退步状,萧无忧当然不会自寻烦恼撞上去。
遂挤出个笑,顺势道,“孤二嫂明日想入宫,原给六局递过贴子,且与陛下再说一声。”
“你二嫂?”温孤仪蹙了蹙眉。
“对,鲁国公府的姜氏。”萧无忧提醒道。
温孤仪反应过来,是卢七的二嫂。
“你们妯娌关系不错。”温孤仪看一眼琳琅,挥手示意她带着宫人退下,“朕如何觉得她来得勤了些!你才回宫不到十日,算上明个便有三回了吧?”
一个外命妇见长公主这么点事,日理万机的君王却这般清楚,晓得她十日来了三回。可见他留了多少心在这长生殿上,按了多少耳目盯着她。
萧无忧也不戳破。
更不曾隐瞒,姜氏来此的缘由,只直白告知。
道是她幼子患疾,言行呆木,却甚喜衡儿,大夫言且一切随他心意,孩子玩闹能许能让他开了心扉。
“孤想着,既是有益,且让他多来玩玩亦无妨。”萧无忧瞧温孤仪无甚反应的神色,又道,“陛下若不介意,明个孤请太医院给他会诊一番。”
“这有何好介意的,你做主便罢。”温孤仪听出话外音,是用他的人证明她之话。
如此,亦没什么好怀疑的。
这夜,许是他有心示好,用膳后略坐一会便走了。
只是离开时,似想到什么,不由多问了句,“卢七的二嫂,那是卢溯的妻室?”
卢溯,当年为护太子妃母子而死。
“陛下,孤儿寡母挡不了你什么。”萧无忧下意识道,“他们对您的威胁,真论起来,还不如孤呢。”
“你——”温孤仪一下寒了面色,“你为何一定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于你眼中,我便如此十恶不赦吗?”
“我若当真如此不堪,卢氏辅国公府早就亡了。卢文松半生置于风月中,以为当年那点以退为进、以保阖族、保世家的伎俩,我看不出来吗?”
“不过是我不想动手罢了!”
“首先,你要自省。”萧无忧退开一步避过他,“自省为何我会用这般眼光看你?你说你不是恶鬼,但请你明白,我也不是神佛。我所言,不过依我所见。”
“听我说完。”萧无忧拦下他欲出口的话,努力控制自己不发作,不与他争锋相对,尽量平和道,“你方才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故纵我不是神佛,但我尚有思维,我愿意清醒地、静心地去想。所以,我再说一句,在你有证据证明之前,请你不要再逼我!”
“不要逼我失去理智。”
自身份暴露以来,这日当是萧无忧头一回将话挑开,试着与他沟通。
温孤仪辨得清她神色,也能听懂她话语,半晌终于开口道,“成,你能重新想一想我,能等我寻到证据……”
“能等我,便成。”
萧无忧未再接他话,只屈膝行礼,“陛下慢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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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长生???殿中发生了一些变化。
内殿伺候的人少了部分,道是一批宫人到了放出宫的日子,陛下因西北练兵节省开支,未再挑选宫人,只六宫调度使用。
这理由漏洞百出,区区节省宫人数目,能省下多少银子!
萧无忧自然清楚,调走的人原是温孤仪插在内殿监视她的暗卫。当是因昨日一番坦承交流之故,让他放松了些。虽说还有外殿殷正带着暗卫看守,但已经自在不少,萧无忧舒了口气,没有多言,只吩咐琳琅她们早早备了蔬果点心,候着姜氏。
而因昨日同温孤仪说过,遂又请了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会诊。
如今宫中皆知卢氏辅国公府的第七女圣眷优渥,虽不在后廷六宫中,但有着六宫妃嫔无人能及的盛宠。
故而如此传召,太医院亦是格外上心。除了专治孩童的小方脉一科,连着鲜少动用的借由符咒禁禳来治疾的祝由科亦被谴了过来。
未几,姜氏便领着孩子到了。
一阵望闻问切后,小方脉科同前头外面的医官名医一样并无头绪。遂由祝由科看诊,只是甫一接近孩子,许是祝由科以符咒查治,吓得阿垚顿时扑进姜氏怀里直哭。
“长公主,算了吧。”姜氏搂着孩子,神情哀戚,“左右让他玩玩,能说能笑,长大成人,妾便知足了。也不望他成龙成凤,出将入相的。”
论起孩子,姜氏便整个慈和模样,眉眼里纯粹得没有半点素日里偶尔闪过的凌厉。
萧无忧轻叹了声,点头谴退太医,让琥珀领着衡儿和阿垚一块出去玩。
“你也去伴着。”姜氏嘱咐了一声贴身侍女翡翠。
殿中剩她二人,闲话家常,隔案对弈。
其实姜氏的每次入宫,原是萧无忧先前同卢文松约好的一个渠道罢了,用以交换宫内外的消息。
只因先前殿中有暗子,姜氏得了萧无忧暗示,并未有多言。
如今,人手撤下去,虽不知是否还有人在殿内,但总是好把握许多。
譬如眼下二人丈地内,就无侍者,最近的也尚在殿门口。
姜氏落下一枚黑子,告知萧无忧,从骊山撤下来的世家兵甲共计一万八千人已经全数返回原址。
萧无忧跟落白子,“四大世家总共只有这不到两万人手吗?”
“国公府早前八万精兵,奈何祖父三次远征,都是抽的血里肉,兵甲七七八八基本打光了。”姜氏叹口气,“我听阿耶讲,剩一万,被陛下推去西北地守边了。”
论起卢家军镇守西地一事,姜氏不由黯淡了神色。
四姓世家中,谢氏、王氏近三代都从文,能有数千人手已是极限。
剩得崔氏。
曾统领西北道十三阀门的洛河崔氏,乃是继卢氏之后实力最厚的世家。
太子妃胞弟崔抱朴便曾手握五万精兵坐镇凉州,同彼时凉州刺史卢三郎卢浔一文一武共治西北。
只可惜,太子府被屠戮之后,崔氏兵甲投降温孤仪,崔抱朴领部分亲兵反出凉州逃亡。八个月后,卢浔又因疫病殁于任上。
如此,西北边地方只得由卢氏最后的一万兵甲前去镇守。
姜氏感慨如今守兵乃卢家军,领兵的却已换了他姓,这般守防,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嫂这话便差了。”萧无忧低声道,“于萧家而言,被窃业灭国自是血海深仇。然于整个汉家众生,蛮夷亦是不共戴天。边疆之地,自还是要守的。”
对于这一万兵甲的存在,卢七自不知晓,遂萧无忧今日得知,当是意外之喜。相比姜氏,容色要好看许多,落子时经前段布局,眼下拢兵围截已是大开大合之势。
然抬眸见得姜氏模样,只安慰道,“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然当是又有话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姜氏闻言,不由多看了眼萧无忧,回来棋局,蹙眉勉强落下一子,“七妹说的有理。”
“如此不论郑氏,二嫂可知崔氏是否还有兵甲?”萧无忧已是胜利在望,落下最后一枚控局的棋子,饮了口茶。
此番世家联兵,崔氏也在其中,如此卢氏同他们当是有联系的。
只是这话出口,萧无忧不由生出一分愧意。
毕竟卢溯为护崔氏女而亡,如此提起,只怕徒忍姜氏不快。
果然,姜氏盯着棋局,直默了半晌方道,“崔氏残支尚存,不过是东躲西藏,为着保存一点兵力。上回联兵时,亦出了五千。其乃兵甲传家的门阀,想来当还有更多。”
萧无忧颔首,“闻其胞弟不知去向,不知阿耶处可有他的下落!”
“这便不晓得了,我猜应该有吧。”姜氏始终低着头,扣着手中棋子观棋局,举棋不定。僵了片刻,竟拂袖搅乱了棋局。
“二嫂!”萧无忧哭笑不得。
“我不想认输。”姜氏这才抬起头来,眉宇中竟露出两分娇憨,到底转眼即逝,只挑眉道,“以前同郎君便是如此。他原也同我一样,不想认输便喜欢拂乱棋局。”
“如此辨不出输家,自然也不存在胜者。”
姜氏重新将黑白子分开,一枚枚拾回棋篓中。似是想起什么,抬眸望向萧无忧,不想萧无忧正静静看她。
“七妹这般看着我作甚?”
萧无忧摇了摇头,低眉同她一道收拣棋子。
刚才一刻,她想起了她的皇嫂,太子妃崔氏。
十年过去,其实她对崔氏已经记不得太多了。
只记得她与太子夫妻和睦,十分恩爱。好几次她去东宫,都瞧见两人临窗对弈,崔氏永远都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模样。
“我只觉得阿嫂不易,又觉阿嫂坚强。”
萧无忧此番说的是真心话,她原以为姜氏只是从中传个话,未料到姜氏知晓这般多,各世家出兵多少,总数多少,卢文松都不曾瞒她。显然是她代了卢溯的位置,这些事都是当作核心人参与决策的。
“人总要长大,这不连七妹都变得这般成熟了。”姜氏合上棋篓,将整幅棋搁在一旁,似想起什么,抬眸道,“七妹何时练得这般好的棋艺?我记得你刺绣极好,这棋艺不过略通而已。”
萧无忧握茶盏的手紧了紧,只将茶水咽下,方道,“公主府中闲来无事,琢磨的。”
姜氏未再多言,观过滴漏,道是出宫的时辰差不多了,且要去将阿垚寻来。萧无忧遂与她同往。
阿垚同涵儿在御花园玩。
从长生殿去往御花园,需要绕过含象殿,飞霜殿,途经太液池,过九曲白玉桥再往西半里路便到了。
七月天,萧无忧传了轿辇。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然上了九曲白玉桥,姜氏却失神沉默,没有应话。
只扭头望向桥的另一端。
萧无忧寻她望去,心下不由打了咯噔。
九曲白玉桥往东,临近安华门,便是东宫。
“阿嫂,你可是想二哥了?”萧无忧问。
姜氏转过头来,嘴角浮起一抹虚无地笑,“这世上,再无郎君了。”
萧无忧低声又唤了声“阿嫂”。
盛夏日,艳阳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投下斑驳阴影,尽数打在姜氏面容上,模糊了她因进宫特意敷上的胭脂,将一张脸衬得愈发素白。
她似笑非笑道,“不要紧,我还有阿垚。”
“嗯,我们……”
然萧无忧的话还未说完,轿辇才至御花园外,只听得里头一阵兵荒马乱,侍女呼救,侍卫奔跑。
是琥珀的声音,一声声喊着“世子”,还有裴翠唤着“四公子”,夹杂着孩子撕心裂肺额哭声……
萧无忧和姜氏对视一眼,只慌忙下辇,往御花园奔去。
哭声震天的是阿垚,但他并未受伤,原是吓到了。
受伤的是咬唇无声忍痛的衡儿。
原是两人玩累了,坐在树荫下的秋千上纳凉,宫人推着秋千,不想绳索断开,两孩子便跌了下来。
转眼间的事,索性衡儿习武已经一年有余,一个旋身抱住了阿垚,落地时自个垫在他身下。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就是左手手肘和左小腿蹭破了大片皮,留了不少血。
“小姑母,就是皮肉伤,无碍的。”衡儿搁在榻上的左手五指轮番扣了一下榻沿,温声道,“你不要怕。”
长生殿中,太医赶来验伤上药,又给阿垚查过,再三确定无事,诸人方松下一口气。
唯有萧无忧依旧面色虚白,搂着衡儿一遍遍安抚。
平心而论,孩子养在她身边两个多月,虽时时同吃同住,他向她请安问好,她教他读书写字,但她对他并没有生出太深的感情,即便是温孤仪为了拿捏她而带走他,她着急担忧,更多的是出自至亲长辈对晚辈的责任罢了。
然直到今日,见孩子鲜血淋漓跌在地上,不吭不声,她方有了心痛怜惜的感觉。而这一刻,孩子反过来的安慰,更是一下激出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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