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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钩细(尤四姐)


宜凤闻言,好奇地凑了过来,转头问宜鸾,“你要给谁做媒?我可认得?”
宜鸾咧了下嘴,“给谁做媒不重要,重要的是表兄究竟有没有定亲。”
说起这个,总有人兴致盎然,“没有。今年太极观道场开坛,少耘可是受邀压坛请神的。”
这么一宣扬,凌王世子简直要晕倒,面红耳赤回身揍了多嘴的人两下,“闭嘴、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太极观请神有门槛,须得是身家清白的童男子,普通人想去还没这个造化呢。但这个消息也引来了宜鸾和姐妹们同情的目光,宜凰说:“少耘,今年怎么又是你?我记得你已经连请三年了……”
三年了还是童子身,凌王家的家教果然严明。
大家忙着嘲笑他,宜鸾则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以前她不关心太极观请神,也不关心宁少耘,没想到现在一留神,发现他居然如此洁身自好,那么他的鸡贼和没义气,都是可以原谅的了。
宁少耘如芒刺在背,发慌找补:“不到正日子,情况还有变,谁说我一定会去!”
不去也不打紧,不妨碍他已经昭告天下,自己是个童男。
宜鸾语重心长,“如此表兄更要配个好姑娘了。我问你,你喜欢吃什么点心?我宫里来了一位手艺极好的铛头,让他给你做火茸酥饼吃,好不好?”
宁少耘头皮发麻,畏惧的问:“三公主,你究竟想干什么?”
宜鸾一脸无辜模样,摊手道:“我能干什么,不过想对表兄好,对周遭的人好罢了。”
这话一说完,众人都摸着鼻子散了。
还是长姐爱护她,忧心忡忡问:“宜鸾,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呀?若是觉得哪里不好,一定要招太医看一看,千万不能讳疾忌医。”
看吧,这就是至亲兼同窗们对她的态度。也可能她以前护闻誉护得太厉害了,以至于现在她想作出改变,也还是让他们退避三舍。
宜鸾只得含糊应付,“我没病,好着呢。”
忽然想起一年后宜凤与驸马不甚愉快的婚姻生活,她又开始担心,拽着宜凤的手问:“阿姊,你近来与驸马相处得如何?他待你好不好?”
宜凤的眼神变得茫然,她不能未卜先知,对目前的一切也尚算满意,“驸马待我很好啊……宜鸾,你到底怎么了?”
宜凰已经收拾好了书匣,临走之际随意插了一句嘴:“你们真是稀奇,对你们好一点,怎么反倒慌起来。”一面又朝凌王世子“喂”了一声,“少耘,你既然没定亲,何不考虑一下三公主。”
宜凰就是这样性格,快人快语,杀伐决断。她与宜凤不一样,脾气随了她母亲胡德妃,虽说大多时候不怎么讨喜,但紧要关头比谁都透彻。
宁少耘吓得舌根发麻,“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宜凰哼笑了声,“劝你不要不识时务。”
宜鸾没有再说话,只是眯眼望着他。
宁少耘自然知道宜鸾的厉害,权衡利弊了一番,艰难地说:“我爱吃火茸酥饼,极其爱吃。”
爱吃就好。宜鸾点头,“那表兄等着,我过会儿亲自给你送去。”
“劳烦……劳烦……”宁少耘笑得比哭还难看,等待点心的这段时间,注定要心惊胆战了。
其实他一直觉得压坛请神没什么坏处,万没想到,洁身自好会引来窥伺。所以他狼狈地带着书童从华光殿逃出来,边走边苦恼,“我该怎么办?离太极观开坛还有两个月,现在奏请换人,来得及吗?”
他的书童抱朴惨然看了他一眼,“换人不难,但您不怕郡主打死您吗?”
前有狼后有虎,好像只能坐以待毙。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三公主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对我生出非分之想。”
抱朴望天,“世子爷本来就很优秀,只是您过去太自谦,小看自己了。”
是吗?宁少耘愁眉苦脸摇着脑袋,迈出了上西门。
那厢宜鸾回到云台殿,吩咐预备火茸酥饼,又去看了排云。排云替她捡毽子崴了脚,算因公负伤,这会儿正悠哉地坐在窗前吃果子。见她进门,忙单腿站起来,“殿下,臣的脚已经好多了,再养两日,就能回去当值。”
宜鸾神情复杂地望了她半晌,还记得甫入渤海国境内,正赶上头一场大雪。那雪下得好大啊,扯絮一样漫天飞舞,遮挡住了行进的路线,车队只得就地扎营,等着大雪停息。荒郊野外无遮无挡,车舆内冷得冰窖一样,宜鸾蜷缩在褥子里,照样瑟瑟发抖。排云没有办法,解开衣裳把她的双脚抱进怀里给她取暖……这些零碎的细节到现在想起来,依旧让她心头隐隐作痛。
走上前,宜鸾伸手抱住了她,叹息着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排云愣了下,颇为不好意思,“臣只是给殿下捡了一回毽子,殿下也不用如此感激臣吧!”
宜鸾摇摇头,远不止这些,但说出来又怕她不安,遂搪塞:“我做了个很真的梦,梦里我们吃了很多苦,闯不过生死劫。”说着勉强一笑,“总之再见到你,我很高兴。我们就在砻城里安身立命,哪儿也不去。将来我要给你找个好门户,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嫁到人家府上,做当家的少夫人。”
排云都听傻了,不知公主吃错了什么药。但她既然情真意切,自己又怎么忍心拒绝呢,忙点头不迭,“说准了,不许反悔。”
宜鸾说当然,那些陪她走了一路的故人,个个都要善待。所以眼下第一要紧的,就是杜绝再次和亲的风险。
宫人进来禀报,说点心已经做好了,问殿下现在用不用。宜鸾大手一挥,“找个精美的食盒装起来,我要送到凌王府上去。”
排云想当然,“宁世子又得罪殿下了?”
宜鸾心平气和说不是,“你们对我的误会太深了。像我这样光明磊落的人,以德报怨的事,何曾做过?”
她说完,转身往外去了,留下排云咂摸了好一会儿,殿下是不是说错了?她想说的是以怨报怨吧!
反正不要太在意这些细节,宜鸾带上那盒火茸酥饼直奔凌王府,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到了蒲城郡主热情的款待。
照着辈分来说,宜鸾得唤郡主一声表姑母,亲戚里道的,本来就比一般人亲近。蒲城郡主又很喜欢宜鸾,以前是自知深浅,没敢奢望。这回听少耘期期艾艾说起今天的遭遇,蒲城郡主高兴得连连拍打他,拍得他的胳膊都快青了。
“哎呀,好……好好好……”郡主喜滋滋道,“长公主殿下鲜少登门,我曾吩咐少耘邀你来赴春宴的,可惜一直没能把你请来。今日好不容易有空,一定要留下吃饭,让少耘好好作陪。”
宜鸾了然,蒲城郡主明白了她的意思,接下来就看宁少耘的了。
当然了,以权压人不好,宜鸾在郡主面前装得很乖巧,轻声细语道:“姑母,我来得唐突。先前和表兄说起,他还不大情愿,就怕我固执己见,惹他不高兴。要是他生我的气,那可怎么办!”
这番话说完,连陪同来的宫人都连瞥了她好几眼。
蒲城郡主则奇异地心疼起来,都说常山长公主霸道,看看,哪里霸道了?一定是那些嫉妒她的人恶意中伤她,毕竟金枝玉叶,又生得花容月貌,世间的“好”都被她占全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古来就有的恶事吗。
郡主大包大揽,给她吃了定心丸,“他不敢,你放心吧!殿下这样的好姑娘,拨冗登门是看得起他,他还不情愿起来,真是给他脸了。”
越看越觉得欢喜,这可是少帝胞姐,西陵实打实的长公主。凌家若能尚主,多大的荣耀!
宜鸾闻言,文静地笑了笑,“其实我来,主要还是为看望姑母。但愿没有让人误会,引出什么闲话来。”
郡主说哪能呢,“咱们原本就连着亲,殿下走动,不是很寻常吗。再说砻城民风开放,相王家的清河郡主,半路堵截太傅都没人议论,长公主殿下来看姑母,谁会多嘴?”
这个消息倒很让人意外,世上还有人敢打太傅的主意?
“太傅师从皋府,据说皋府的人不能娶亲,李悬子堵他做什么?”
这说来话就长了,蒲城郡主道:“一是看中人才,二是存心拉拢。”
当初先帝过世,闻誉年少,令鄢皇后临朝称制,相王和太傅左右辅弼。这些年太傅的精力都放在教授少帝上,不佐王事,不表示他没有辅政的权力。相王这人,仗着功高把持朝政,太傅受顾命,也有牵制相王的作用。
朝堂上不能尽情放开手脚,相王一定很苦恼。恰好他有个骄纵的好女儿,有信心让他把同僚变成女婿。
宜鸾早前只顾着玩,并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连太傅被清河郡主纠缠都不知道,实在汗颜。
蒲城郡主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说完又关注当下要务去了,不耐烦地偏头问傅母:“少耘怎么还没来?”
傅母忙去外面查问,才见世子磨磨蹭蹭从院门上进来。正要回禀,宜鸾站起身对郡主道:“姑母,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等改日早些来,再陪姑母畅饮。”
郡主很遗憾,却也不能强求,嘴里应着好,吩咐世子:“你送送殿下。”
宁少耘一脸菜色,亦步亦趋把人送到了大门外。
有句话他忍了半天,一直不敢问出口,眼看夜幕微张,暮色给他壮了胆,他顿住步子问:“三公主,你到底看上我什么?难道是因为我过于风流倜傥?”
宜鸾嫌弃地撇了下嘴。要是换作平常,她会搭理他才怪,现在事出无奈,是不得不将就。
既然打算做交易,就不能得罪他。她绞尽脑汁,找到了他身上唯一的闪光点,“像你这样守身如玉的男子不多了,我打算遵从天意,好好珍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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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她是因为这个,才紧盯住他不放的。
宁少耘决定自救,看他母亲的态度,他要是再模棱两可,就真来不及了。于是他开始搜肠刮肚挣扎,交扣着两手,十分真挚地对宜鸾说:“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同窗一场,你又唤我一声表兄,有些事,我只告诉你一人……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两情相悦,情定三生了,真的。”
宜鸾根本不吃他这套,“表姑母知道吗?”
宁少耘说:“时机不成熟,还未禀报母亲。”
“哦。”宜鸾望着他问,“是哪家女郎,我派人去求证。”
宁少耘哪里交得出这个人来,只好装模作样推诿,“毕竟还没说定,人家姑娘脸皮薄,暂时不便相告。”
这种扯谎的手段,宜鸾见得多了,他一开口,她就知道真假。
“你不是还要压坛请神呢吗,胆敢春心荡漾,蒙蔽上天?”
现在想来,只要能逃过这一劫,放弃压坛的神圣使命也在所不惜了。
宁少耘横了心,左右查看一圈,见五步之内没有外人,便悄声对宜鸾道:“虽是童男子,不表示没有相好,待我破了童男之身……”
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完,宜鸾就回身朝大门内喊起来:“姑母,表兄他说……”
宁少耘没想到她会来这招,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鬼见愁。慌乱之下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别别别……别声张!”
她的嗓音是被压下来了,但他过于大不敬。三公主那双狡黠的猫眼骨碌碌转了两圈,最后怔怔盯着他,直盯得他肝胆俱碎,毛骨悚然。
慌忙抽回手,他无措地说:“我行动赶不上脑子,殿下不会怪罪我吧?”
宜鸾抬起手擦了擦嘴,破天荒地没有生气,脉脉冲他一笑,“不怪罪,都是自己人。但你先前说的那些没用,我只知道太极观给你下了帖子,这就是表兄好人品的佐证。”一面拍了拍他的肩,“今日时候太晚,不能详谈,等后日上完了大课,我再与表兄短话长说,推心置腹一番。”
宁少耘几乎绝望了,看来她是真的不打算放过他了,悲伤之余惨然道:“倘或今年压坛请神的不是我呢?”
宜鸾原本要走了,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敢毁约,太极观的纯阳上人饶不了你。”
说完也不和他啰嗦,带上宫人,登车返回内城了。
翟车迎着落日渐渐去远,走进一片盛大的辉煌里。宁少耘怅然目送,只觉两眼发酸,心里空荡荡。
抱朴很不理解,“世子爷,长公主殿下看上您,这不是好事吗,至少您在华光殿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殿下出了名的护短,您成了她的麾下,往后就有享不完的福了。”
宁少耘扬了扬脖子,“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这点小恩小惠折腰!”
抱朴说:“长公主殿下长得这么好看,也不委屈世子爷。”
宁少耘想了想,“好看是好看,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江南女子,眉眼精致,温柔似水。”
这话要是被长公主听见,恐怕他又要倒霉了。审美这种东西,也会趋吉避凶的。长公主有活力,气色极好,一看就是个血脉旺盛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做不来小鸟依人,世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所以驸马再有面子,他也不想当,他就想找一个软绵绵的如花美眷,温柔乡里过一辈子。
抱朴挠了挠头皮,“事情棘手得很呢。”
宁少耘说:“可不是。”
脑子里胡乱一顿琢磨,忽然想出了个好办法,两眼发光地说:“我决定今年不去压坛请神了,不过太极观那边要交代,我可以给他们找个合适的人选顶替。”边说边扣住抱朴的肩膀头子一通摇晃,“我想到一个人,绝对万无一失,你猜是谁?”
抱朴头上的巾子都快被摇散了,晕头转向地问:“谁呀?”
宁少耘得意洋洋,“当朝太傅。”
抱朴觉得他可能是疯了,为了摆脱一个可怕的人,去招惹另一个更可怕的人吗?作为凌王府最得力的书童,他觉得有必要劝一劝自己的主子,“世子爷,那可是太傅啊,您不要命了?”
此刻的宁少耘却认为这个计策极其高明,“请神有那种门槛,我上哪儿给纯阳上人找童子去!太傅的师门不许他娶亲,太傅为人古板,肯定谨守师命。这砻城就算满城都是浪荡子,太傅也定是最后的清流。”说到高兴处一拍大腿,“嘿!明日我就去求他,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然后不知死活的世子爷,第二天果真跑进开阳门,求见太傅去了。
砻城宫阙的东南方,开辟出了一片很特殊的里坊,永和里。说是“里”,仍在宫城之内,南半部分是司空、太尉、太傅官署,北半部分则是巍巍殿阁。三公的官署,大多时候是作办公用的,司空与太尉在城内有私宅,只有太傅孑然一身,住在太傅官署内。
不知是不是错觉,现在的太傅府,与另两府有着莫名的差别,屋舍也有灵性,随主人的喜好,气韵发生微妙的改变。身在朝野心在方外的太傅,将这太傅官署住出了道骨仙风之感,还没走进府门,隐约嗅见一股乌木的甘冽香气,凡尘俗世的困扰,一卷一舒间就淡了。
今日之事,一定能够妥善解决。
宁少耘充满了信心,提袍登上台阶,门是虚掩着的,从半开的缝隙间朝里看,只看见宽袒的庭院,和院子正中间的一棵古槐。那古槐树养得极好,根系很发达,形态峥嵘地趴在地面上。虬曲的树干顶端,叶冠稠密如华盖。日光洒下来,零星射透枝叶,在地面洒下细碎的光斑。
太傅应该在吧!他正想伸手推门,缝隙间蓦然出现一张脸,年少清瘦,但常显怒容。那是太傅贴身的童子,十六七岁光景,有传说他是上清童子,游历人间时追随了太傅。总之太傅身边的一切都不同寻常,玄之又玄,令人常生敬畏之心。
宁少耘赔了笑脸,“午真小哥,我来求见老师。请问老师可在?”
前一刻还横眉怒目的脸,一瞬换上了和蔼的颜色,午真变脸的速度,比变天快多了。
虽然眉眼间半带戾气,但态度很和善。午真打开了门,含笑说:“太傅在府内,刚见过太尉大人,请世子随我来吧。”
宁少耘忙拱拱手,随他进了厅堂。不似别的显贵之家,最体面的东西都愿意摆在这个地方示人,太傅府的厅堂摆设简单,简直称得上寒素。正因为简单,显得无比空旷,走进来只需一眼,就能看个全貌。
太傅不在这里,宁少耘瞅瞅午真。午真目不斜视,不笑的时候,侧脸显得异常肃穆。
穿过厅堂,后门外是雕花游廊,顺着游廊往前,就是太傅读书打坐的禅房。
太傅接见学生,不像接见官员那么正式。午真把他引到门前,笃笃叩响了门扉,“主人,凌王世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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