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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钩细(尤四姐)


宜鸾说正是呢,“我也不愿意住到永和里。”
说完招来清河郡主连天的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么会住到永和里去?当然是硬凑过去的!”
她们拌嘴,凌王世子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那十遍《道德经》,好像抄出了他和三公主更深的纠葛。
本来他不情愿,想尽办法推诿,后来他认命了,谁知三公主忽然对他不闻不问起来。那天的热情像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怀疑一切不会是他的一场梦吧!
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悲凉,他忍不住过去问她:“你住进永和里,是为了离太傅更近一些吗?”
宜鸾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宁少耘翕动了下嘴唇,发现女孩子真是莫名其妙,前一刻说看上他了,后一刻又和太傅不清不楚。感情这种事,怎么能闹着玩呢,他确实有点生气,但又不敢表达不满。毕竟三公主和太傅,他哪个也得罪不起,那十遍的《道德经》,就当是随礼好了。
小道消息在同窗间传得沸沸扬扬,年轻的孩子们,容易说风就是雨。正聊得热火朝天,太傅来了,众人立刻凝神静坐,谁也不敢多提一句题外话。
向上看,讲案后的太傅娓娓授课,讲五经、讲六艺,偶尔抬眼审视底下的学生,眼神宁静如海,不起波澜。
再看三公主,闷着脑袋盯住书页,仿佛那一排排文字中有秘境,看久了能盯出花来。
清河郡主慢慢舒了口气,气恼归气恼,还是得冷静下来。毕竟自己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她和太傅之间的关系,应当是成熟男女之间的关系,做什么要和小孩子争长短。
她想好了,自己也不是当真来读书的,要找准一切机会与太傅独处。只要两下里有了进展,就不用再来上什么课,浪费时间了。
整整坐姿,她愈发坐得娉婷,只等一下课,就准备和太傅好好套套近乎。
结果时运不济,那个讨厌的李宜鸾见她行动,又抢先一步挤到太傅面前,靦着脸说:“学生看《尚书》,有句话不懂,想请教老师。老师这就回官署吗?学生正巧与老师同路,莫如咱俩边走边说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宜鸾总觉得太傅看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深意。
不过做老师的,到底不能拒绝学生的讨教,太傅轻轻一颔首,算是准许了。
他转身朝外走,身形翩翩,恍若惊鸿。宜鸾跟上去,经过李悬子面前时,愉快地朝她吐了吐舌头。那一瞬她看见李悬子表情愤恨,朝她怒目相向,她忍了又忍,差点没笑出声来。
“老师,我也有问题请教。”清河郡主不屈地说,“学生刚来华光殿,还未跟上大家的课业,亟需老师指点。”
太傅果然顿住了步子,回身望向她,“既然你们都有问题请教,那就一同上官署吧。”
太傅看上去是不偏不倚的,也很愿意替学生答疑解惑,但这三人同行,却一定不是清河郡主想要的。三公主嘴那么坏,谁知道又会说出什么话来,要是一起走,怕是没到官署,自己就被气死了。
况且男女相处,中间多出个人,想刻意亲近也亲近不得,那多糟心!清河郡主想了又想,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说:“算了,今日三公主先发问,就让予三公主吧,我明日再向老师讨教。”
宜鸾获胜了,洋洋自得,“那就多谢郡主了。”
可是一回头,正对上太傅的视线,太傅眼眸深邃如寒渊,淡淡道一句“走吧”。
宜鸾心头发紧,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真是情急上头,不知死活。
这下清河郡主巴结太傅的计划被她打断了,她自己也成功折了进去。老实说,她像华光殿大多学子一样,对太傅有着莫名的恐惧,经常是太傅看她一眼,她就噤若寒蝉。这回要同行,还要边走边问,想想就灭顶。
可是没有办法,木已成舟,反悔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做戏要做全,遂拿大家都听得见的嗓门吩咐侍书女官:“我与太傅还有别的事要商谈,你凑在近处不好说话,远远跟着就行了。”
然后在大家的目送下跟上了太傅的步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手段,走出神虎门前“哎呀”一声,蹲下来,“老师,我崴到脚了。”
一手背在身后着力摇摆,示意女官不要上前,自己则可怜巴巴瞅瞅太傅,“我站不起来了。”
太傅蹙了眉,这些奇怪的学生,每天都有突发的奇怪状况,他已经见怪不怪了。都说太傅冷漠,他也并非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垂下广袖,朝她伸出了手。
快看啊,了不得了,太傅果然和三公主有首尾。
远远只见一个身着玄袍的高大身形弯下了腰,三公主彪悍不再,我见犹怜地蹲在地上,这种场景多像一幅画,太傅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啦!
宜鸾的眼梢瞥见了争相探看的脑袋,心里大笑三声——这下总归坐实了吧。
款款抬起手,正准备搭在太傅掌心,太傅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她的腕子一提,直撅撅把人提溜了起来。连装疼都来不及,宜鸾酝酿的情绪一点都没用上,尴尬又呆直地站在了太傅面前。
太傅问:“能走路吗?不能的话让人来抬你。”
就算扭伤,也不用抬走吧!宜鸾作势动了下,“虽有一点疼,但我自己能走,老师请吧。”
太傅没有再过问,负手迈出了神虎门。那披拂的长发随广袖摇曳,人像要羽化登仙一样。
宜鸾心里暗叹,出尘的太傅,与这污浊的世道格格不入。你看,入了世,竟要被她这样的人算计,好可怜。
好在太傅浑然未觉,读书人心思就是单纯,他还在惦记她的问题,“殿下对哪句话不解,臣为殿下解答。”
刚才课上闷头翻阅《尚书》,果然派上用场了。宜鸾说:“就是那句‘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我想了良久,还是不大明白。”
太傅的解释通俗易懂,“矜者,贤能也;伐者,自夸也。不以贤能自居,天下就无人与你争比才能; 不以功高夸耀,天下就无人与你争抢功劳。出身帝王家,须得敬天、明德、慎罚、保民。殿下有心参悟,很令臣欣慰。”
这话说的,她也不是那么不堪造就,至多有点才疏学浅罢了。
“早知道,就应当拽上李悬子,让她也听一听。”宜鸾悄悄嘟囔,“以贤者自居,整日夸耀自己的功劳,说的不就是她那个爹吗。”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太傅听不真切,“殿下还有别的问题吗?”
宜鸾回过神来,忙说没有了。刚才那本《尚书》看得她费劲,光这短短的一句就背了半天,哪里还记得住第二句。
“那殿下请回吧。”太傅拱了拱手,“臣告退了。”
宜鸾见他要走,忙道:“别告退呀,我与老师住街坊啦,老师还不知道吧?昨日太后准我暂居金马殿,以便就近照顾陛下,当时我还想着离华光殿太远,怕上课又迟到呢。但转念一琢磨,太傅的官署也在永和里,我可以就近聆听老师的教诲,不是一桩幸事吗。”边说边扬起灿烂的笑脸,“往后下课,我可以一路护送老师,免受那些闲杂人等干扰,你看多好。”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口才,说得通情达理又知晓人意,虽然她读书不怎么样,但在为人处世方面,还是有点小特长的。
太傅不置可否,每日下课都要一起走,对于时刻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的太傅来说,并不是什么美事。
宜鸾觑觑他,见他毫无反应,生怕他没听懂她的意思,小心翼翼提点,“我说的闲杂人等,是那些想对老师不利的人,老师明白学生的苦心吧?”
两次阻拦清河郡主,做得再明显不过。太傅其实也有些费解,在众人的眼中,区区一个清河郡主,真的会对他造成困扰吗?
一个莽撞的宁少耘自以为是就算了,如今又来一个。他暗蹙了下眉,“臣在华光殿与诸位说过,要友爱同门,不可因私结怨。臣的身边,也没有要对臣不利的人,还请殿下以课业为重,不要将精力放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距离产生敬畏。宜鸾先前是很惧怕太傅的,但说上几句话后,觉得课堂外的太傅虽然淡漠,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沟通。
她摆了摆手,“老师不必为她周全,学生都看在眼里呢。这个李悬子,从小就招人讨厌,当初她跟着相王回京拜寿,在寿宴上处处显能,那时候就与我二姊结下了梁子。现在又来纠缠老师,难道她不知道皋府的规矩吗?她就是想害老师破戒。老师放心,有我在,她的奸计得逞不了。我一定会护卫老师清白,免受那些宵小的窥伺和叨扰。”
她说得激昂,简直拍着胸脯作保。
太傅看了她一眼,说不出话来,大抵也只能默认了。
其实照着太傅的处境来看,如同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一个信誓旦旦要保护他的人,同样打着不可告人的小算盘。不过宜鸾自认比李悬子强一点,李悬子是真馋太傅这个人,自己只想借助他的名声,在道德上捆绑他而已,两者还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
先前担心接近不了太傅,接近之后又恐造成冷场,没想到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么强。宜鸾心情很好,万里艳阳如瀑,她负着手,含着笑,脚步轻快地跟在太傅身侧,穿过北宫,上了复道。
太傅对她没有过多的关注,她对太傅的一切却很好奇,包括他身边传奇般的童子。
目光悠悠转过去,她笑了笑,“午真童子,你老家哪里?跟在老师身边多少年了?”
午真一直本分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矜矜业业打理主人的起居饮食,从来没想过会有人留意他。
三公主发问,他很意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一点尴尬之色,微微俯了俯身,“我是山亭人,在太傅身边侍奉,已有八年了。”
他一说“山亭”,宜鸾就觉得他的身世又玄妙了一重,山亭是太原古称,只在古籍上出现过,现在基本没有人这样说了。外面有传言,说午真是上清童子,所谓的上清童子,乃是古墓中的铜钱成了精,入人世间修行,曾陪伴过多位帝王和大贤。后来不知怎么,厌恶了,尸解而去,再没了音讯。如果午真果然是上清童子,那么太傅的来由,就真真切切不一般了。
宜鸾两眼放光,“山亭人啊……山亭哪里?你是哪一年生人?”
午真惊惶,求救般看向太傅。太傅叹了口气替他解围,“你先行一步回去,把我下半晌要用的书籍都准备好。”
“是。”午真得令,向三公主致意后快步离开了。
宜鸾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午真平时吃得少吧?人那么瘦,睡觉别把床劈开了。”
太傅对插着袖子,面色平淡,“官署的床很结实,殿下不必担心。”
喜欢窥探别人秘密的,道德一般都有问题,太傅一定是这么想的。宜鸾忽然意识到,艰难地打了个圆场,“结实……结实就好。我只是看他平常板着脸,不怎么高兴似的……年轻人,就应该快快乐乐的,是吧,老师?”
以太傅的造诣,和她说话拉低了自己的学识,“识人不能只看皮相,他不苟言笑,焉知他不快乐。”
看这趋势是要论道啊,宜鸾很识相,忙说是,“有的人看着冷淡,其实心地好得很,譬如午真,譬如老师。”
她又借机拍了个马屁,用以与太傅建立良好的关系。本以为太傅至少会暗自受用,结果并没有。
“同理,看似热烈之人,或许也心怀叵测。是吧,殿下?”
这句“是吧”扔回来,怎么那么让人耳根子发烫。
宜鸾心头蹦了蹦,别不是让他看出端倪来了吧!应该不会的,自己的计划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安慰自己一番,很快又理直气壮——学生誓死捍卫老师的尊严,何罪之有!
转头看太傅,凌空的复道上长风过境,吹得太傅袍袖鼓胀,金冠下的青丝也缭乱了。宜鸾手忙脚乱压住自己飞舞的裙带,做小伏低道:“学生谨记了,日后一定带眼识人。”
若有似无的一声淡哂,成分复杂,不知是嘲讪,还是对她顺杆爬的肯定。
宜鸾还在兀自揣测,太傅已经下了复道。前面过北门,直行就是金马殿,太傅站在随墙门前微低了低头,“殿下请回吧。”
宜鸾很懂得尊师重道,“要不我送老师到官署吧,反正我也闲着。”
“闲着就多读书。”太傅和颜悦色道,“臣那里有几本好书,殿下若是需要,大可跟臣去取。”
宜鸾呆了呆,摆手推辞,“不必不必,学生书架上的书,多得读不完。”
太傅说:“那更好,殿下可以挑选一本喜欢的,写下心得……”
恰在这时,后面的侍书女官喊起来:“殿下,沙嬷嬷唤您吃豆沙团子啦!”
这一声来得恰到好处,太傅的话也成功被打断了。
宜鸾忙揖手,“学生就不送老师了,老师走好。”
说完不敢再逗留,拽着侍书快步跑进了金马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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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好险,差点就被太傅坑了。先前布置的功课不算,还要让她写什么心得,她这样的人,是能静下心来看书的吗!
得亏自己机灵,事先就吩咐好了侍书,让她见机行事。只不过所托之人不甚靠谱,连谎都撒不圆满。
宜鸾跑进宫门后,抚着胸说:“你人在我后面,怎么听见沙嬷嬷唤我吃豆沙团子?”
侍书咧着嘴道:“臣也害怕。刚才那一嗓子,臣把十年的修为都喊完了,殿下就担待臣一些吧。”
唉,也是,但凡见过太傅授业模样的人,有谁能不畏惧太傅。宜鸾安慰式的在侍书肩上拍了拍,两个人一同迈进殿门。还真有那么巧的事,沙嬷嬷端了荷叶碗来,老远就招呼,“恭喜我们殿下今日平平安安把课上完,快来坐下,刚做好的芙蓉团子,趁热吃吧。”
所以她身边的人,每个都以她读书不受罚为标准,只要见她是笑着回来的,问题就不大,今日秋高气爽,黄道吉日。但若是见她垮着脸回来,那么大家就都低调点吧,该掌灯的掌灯,该研墨的研墨,谁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嬉笑打闹,会惹殿下不高兴的。
排云上来伺候,修整了多日,一副身轻如燕的模样。
宜鸾坐在榻上,刚围好她的小围兜,高兴地问:“你的脚都好了?”
排云说是,踮着脚尖转了两圈,“都好了,一点没留病根。明日开始,臣就可以陪着殿下去华光殿了。听说清河郡主也上殿里读书来了,臣还没见过她呢,据说长得很漂亮。”
宜鸾边吃团子边比手,“确实很漂亮,丹凤眼,高鼻梁。”
宜鸾就有这点好,不因讨厌一个人,就恶意诋毁人家。李悬子的颜色,在她看来也算上乘,要是少一些妖俏和自认为美丽,那就无可挑剔了。
沙嬷嬷在边上打趣,“再漂亮,能漂亮得过咱们殿下?那位郡主我见过,太傲气,不爱正眼看人。我们总说奸佞才斜着眼睛看人,好好的金枝玉叶,做什么这副模样!还是咱们殿下好,一瞅一个窟窿,谁敢说我们殿下不纯良,不坦荡?”
“嬷嬷这是诚心夸殿下吗?”排云她们大笑起来,“什么一瞅一个窟窿,嬷嬷这是话里有话。”
宜鸾却笑不出来,她想起上辈子沙嬷嬷也这么说她,说她纯良。
旧时的记忆,排山倒海一样涌来,那时候自己多可怜,已经操控不得这具身体了,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看雪。好在老天爷有眼,没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想到这里,愈发要给自己加油鼓劲,既然回来,就不能白跑这一趟。
碗里的团子渐次变凉,宜鸾搁下了勺子。
沙嬷嬷她们原本还笑着,见她忽然低落,一时面面相觑,忙上来问她:“殿下可是不高兴了?老嬷儿说错话了?”
宜鸾勉强挤出个笑容,说没有,“想起老师布置的课业,心里彷徨。”
沙嬷嬷一听转身吩咐:“赶紧张罗起来吧,给殿下预备文房。”
宜鸾站起身打了个饱嗝,“刚吃完团子就让我写功课,嬷嬷比太傅还要严苛。”边说边踱了两步,“容我消消食。”又喊上排云,一起上外面转转去。
永和里,她以前也常来,不过只在章德殿这一片打转,没有往南去过。现在搬来了,总得熟悉一下地形,于是两个人从北一路走到南。将近一片连绵的恢弘建筑时,宜鸾指着翠色琉璃瓦的院落说:“看,那就是太傅官署。”
排云本来只在北宫伺候,走不进这西陵王朝的中枢来,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太傅官署的顶是绿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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