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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钩细(尤四姐)


她站起身,踉跄地拉住沙嬷嬷问:“婚仪没办成,我的尸骨怎么处置?送回西陵了吗?”
这下惊着了沙嬷嬷和危蓝,两个人面面相觑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殿下,您做噩梦了。”
做噩梦了……那么真实的噩梦,一点一滴她都清楚记得,怎么能是噩梦呢。
“不对……不对……我不是奉命和亲去了吗,死在了渤海国。”宜鸾百思不得其解,一会儿仰天一会儿顿地。难道老天爷待她不薄,又给她搭建出一个家,安抚她无所皈依的灵魂吗?
“了不得!”沙嬷嬷惊叫起来,“了不得了,殿下中邪了!”
沙嬷嬷的呼号,引来了殿里侍奉的其他人。
公主中邪可不是小事,立刻一双红漆筷子夹住了她的中指,来自北方的仉嬷嬷瞪眼恫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胡乱放肆,还不快滚,看把你扔进热锅里,油炸了你!”
鸡飞狗跳一通忙乱,宜鸾虽然想不明白,但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回来了,意外之余,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看她安分了,这才散去。其实危蓝不相信鬼神之说,旁观了半晌,皱着眉道:“我们西陵从来不与外邦联姻,殿下想逃课,也该找个好一点的借口。”
什么逃课不逃课,重要吗?说起西陵不与外邦联姻,那是祖辈的坚持。后来情况有变,鄢太后成了实际的掌权者,固有的规则,就是用来一一打破的。
冷静一下,她问危蓝:“现在是哪一年?皇帝是谁在做?”
危蓝简直觉得她糊涂了,“现在是章和二年,少帝治下。”
章和二年,台阁提出联姻的前一年。
宜鸾终于厘清了头绪,看来自己福大命大,老天爷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她自救,改变客死他乡的命运。
思及此,高兴得笑出来,果真命不该绝啊。她这样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本不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然而快乐是短暂的,还没等她笑完,危蓝就让人送来了书匣,恭恭敬敬道:“殿下,您已经迟到了,不消半刻,太傅该派人来请您了。”
被太傅管束的恐惧根深蒂固,若说宜鸾最畏惧的人是谁,非太傅莫属。
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出了门。她所住的云台殿,和翊龙园隔着整个西宫,得穿过两道大宫门,才能进华光殿。每到时间赶不及时,她就万分气恼,住得太远,上学十分不便。她曾经和少帝抱怨过,想换个离华光殿近一点的地方居住,少帝当然不会拒绝,但得呈禀太后。
鄢太后对谁都很冷淡,就是那种全天下都欠着她十吊钱的态度,拿眼冷冷一瞥她,“我的德阳殿离华光殿最近,要不让给三公主?”
吓得宜鸾再也没敢提这件事,住得远些就远些吧,早点出门问题也不大。
当然想是这样想,实行起来莫名困难,每次自觉时间充沛,每次都要紧赶慢赶。
不过这次是真的事出有因,她出了趟远门刚回来,能这么快归位,已经算她适应能力强了。反正自己是可以理解自己的,但愿太傅也能讲点道理。
急吼吼进了神虎门,抬眼朝西一望,华光殿前站满了人,都是各宫各府陪同来的内侍。西陵对于宗室子女的教育,有十分明确的规定,人人都要习学到二十。就算是已经出降的公主,也得每日按时进来读书,不得有半分懈怠。
老实说,先前让她联姻,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以后不用再读书。她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坐在课堂上对她来说是种折磨,甚至连字,她到现在都写不好。
太傅是不待见她的,差生自惭形秽心思敏感,纵然说不出哪里受到过歧视,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因此即便太傅天人之姿,她也没敢仔细看过他的脸。
课堂上又在论道,什么知人智者,自知者明。太傅教授了他们两年,已经摸清了每个人的根底,深奥的讲学自有出众的学生对答,这种简单的,就交给资质平平的来表现。
好在帝学里资质平平的占大多数,某种方面来说宜鸾并不孤单,和她一样不长进的也有两三位,譬如凌王世子。
他磕磕巴巴,答得艰涩异常,“就是说,能识人,是一种智慧。我们从孩童起,就要学会识人……那个,三岁起码认得父母长辈,再大一些认得邻里师长,如此就是……就是智慧。”
主旨没错,但表述过于简单,失去了论道的意义,连宜鸾都觉得不太行。
太傅背对着殿门,优雅的身姿好像不那么澹宁了,“嗯”了声,陷入沉默。
课堂上弥布凝重的气氛,谁都不敢轻易出声。槛外的宜鸾自然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进去,闪了闪身,挨到了门旁。
良久,才听太傅的嗓音刀锋过雪般响起,“世子这智慧,来得太简单了。”
凌王世子急得直冒汗,那颗贫瘠的脑袋,实在想不出更有深度的解答。不过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急智却有几分,一双眼不知怎么那么尖,忽然发现了宜鸾,立刻如蒙大赦般报告:“太傅,三公主她又来迟了!”

真晦气,难兄难弟就是用来坑害的吗?枉他们认识了十几年,还沾着亲戚,紧要关头就这么出卖她。
宜鸾想躲,可十几双眼睛一齐望过来,令她无所遁形。
惨死的那点忧伤的后劲,也因此忽然消散了。这刻顾不上自怨自艾,她带着几分惊惶瞥了瞥殿里的人,长姐宜凤投来同情的目光,毕竟每次挨训的惨况历历在目;二姐宜凰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和宜鸾一样讨厌读书,但诗词歌赋比男子都强。
最让宜鸾心头牵痛的,是最上首的少帝。他是她嫡亲的弟弟,那时送她和亲,哭得涕泪满襟,却要极力压制。这西陵上下,最舍不得她的,只有闻誉了。
当然,这位从小受她辖制的胞弟,对她的屡屡迟到不敢抱任何批判的态度。他只是担心太傅会罚她,也作好了替她求情,帮她抄书的准备。
凌王世子的告状,终于让太傅转过身来。宜鸾不敢直视,忙低下头,蹉着步子到了太傅面前。
迟到的理由编造过无数个,每次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想必太傅一本正经听她扯谎,也听得无奈无聊吧!
经历过生死的人,忽然有了坦诚的勇气,这次她交代得很老实,掖着两手道:“我午睡睡过头了,请老师责罚。”
说起太傅的责罚,除了利落的戒尺伺候,还没有疾言厉色过,但那种天然的威慑力,实在够人喝一壶。当初爹爹请他出山,说他能辅佐王事,有匡正八极之才,宜鸾深以为然。因为仅仅是授课而已,已经让所有人折服于他的才学,敬畏于他的机断了。
认错认得爽快,领板子也可以爽快一些,避免接受太傅可怕的凝视。早前挨了打,她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但随着次数的递增,好像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毕竟太傅面前人人平等,闻誉做了国君,有一回命内官仿他的笔迹抄书,也扎扎实实挨过一回板子。
宜鸾垂首等着太傅发落,眼梢瞥见少帝支起身子半站起来,随时准备营救她。
然而这次却让人意外,大概是太傅觉得她鲜少真诚,还有挽救的余地,淡淡说了句下不为例,随手摆了摆,“回你的座上去吧。”就将此事揭过了。
恍如日光照进心坎里,今日的太傅,分外慈悲。
少帝松了口气,放心地坐了回去。宜鸾盯着太傅的玄色夔纹袍角,连经纬间的银线,都变得如此光辉灿烂。
“多谢老师。”她欢天喜地俯了俯身,提着自己的书匣往座上去。路过凌王世子的桌案,狠狠瞪了瞪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王世子讪讪地,不明白这回宜鸾的运气怎么那么好。他的声东击西没能奏效,太傅的视线重又回到他身上,淡声问:“世子,刚才的论道,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凌王世子掖了下额角,“学生不才,只想到这些,没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
教了两年,教出一个认识人就算智慧的学生,连太傅都要自省了。最后微摇了下头,重开一题,研讨农桑与治国经略去了。
宜鸾安坐片刻,心思沉淀下来,对以前没有仔细留意的人和事,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悟。早前她浮躁,静不下心,不爱念书,课堂上也是神思游离,蒙混师长。现在自觉长大了,落下的功课,好像也应该补一补了。
太傅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如清风拂面。太傅的身形气度也不俗,听说皋府是仙府,仙府入世的都是方外的神人,太傅没准就是神仙吧!
宜鸾壮了壮胆,从书页上抬起了眼,第一次好生打量了太傅一回。
西陵的朝服,一品玄色二品朱,当朝一品的官员和皇亲有好几位,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这朝服穿出如此风度和气韵。
说起太傅一职,很多人都以为是年老的大儒,毕竟帝师要资历,做到这样品阶,少说也得五六十。然而当朝的帝师却不一样,几乎没有人说得清他的年纪,记忆中他早就入朝了,但多年又维持着不变的容貌。他儒雅深邃、神秀渊博,性情对比样貌,不过略显老成罢了。如果说砻城诡谲的繁华是一口巨大的花觚,那么他就是花觚中倔强的素荷,孤高、不与世俗合污,一身秀骨,超脱自然。
啊,形容完,宜鸾惊讶于自己的满腹才学,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有学问了?不过太傅确实有过人之处,好看的人能触发文思。要是换成太学常来巡查的少傅,面对那双祖传的小眼睛,她能满脑子溢美之词才是怪事。
托着腮,她还在冥思苦想,人是回来了,但经历过的种种像悬在脑袋上的利剑,时刻让她担惊受怕。一年时间过起来很快的,台阁的这个馊主意,现在怕是已经开始酝酿了。她得想想办法,避免后来的一切再发生。当初她曾经苦苦哀求过太后,但鄢太后是那种油盐不进的人,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她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你——
“你不是长公主吗?不是李家子孙吗?有福你先享,有难你为何不肯当?为了西陵百姓牺牲小我,是你的责任。”
家国大义往头上一扣,宜鸾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西陵要守卫,最后献祭了她,李家享福的又不止她一人。退一万步,如果远嫁渤海真能换来太平,那嫁了就嫁了,她也可以接受。但事实证明,渤海人压根就没想让她活着,喝的药不见好,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活生生把她折腾死……边关所谓的休兵,焉知不是掩人耳目,预备最后决胜的一击。
所以不能和亲,千万不能,在木已成舟之前,得防患于未然。
扫视殿上一圈,西陵身份最高贵的人都在这里了。她要懂得灵活变通,以前没用上的人脉,可以尽量利用起来。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下半晌的讲学不知不觉又糊弄过去了,太傅宣布散学,收拾起书籍下了高台。
宜鸾的桌椅,在靠近殿门那一排,太傅下职必会路过这里。不知是不是留了一份心的缘故,太傅的广袖漂拂过去,她闻见了他袖笼中如药如酒的香气。只可惜稍纵即逝,再回头追寻,太傅衣袂翩翩,早已经走远了。
课堂上的凡夫俗子们,这时才松懈下来,各自离座开始走动。少帝有政务要忙,临走前仍不忘同宜鸾说两句话,“阿姊怎么又来迟了?今日要不是太傅手下留情,你又得抄一夜的《清净经》。”
宜鸾抬头看他,少年国君,眉眼间已有几分凌厉,但对她的关切一如既往。
鼻子一阵发酸,她发自肺腑地说:“陛下,阿姊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
劫后余生幡然悔悟,她觉得自己的心境真的不一样了,与闻誉之间珍贵的亲情,更需要仔细维护。
少帝很意外,用力地看了她两眼,仿佛怀疑眼前人是不是原来那一个。
宜鸾耐着性子微笑,“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少帝忙说不是,眼里果然流露出了天真,“虽然阿姊不是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但朕还是很欣慰,并且愿意再信你一次。”
啧,这是什么态度,他好像很怀疑她的决心啊。
宜鸾笑意不减,眉毛却竖起来,“阿弟,我以前难道对你不好吗?”
少帝窒了下,“也不是……阿姊对朕很好。”以至于整个童年,一直笼罩在这位胞姐的阴影里。
宜鸾的眉毛回到了原位,“好歹我们是至亲手足,我还是很照顾你的。”
少帝迟迟点头,不可否认,阿姊的照顾,确实让他腰杆子粗壮。他的脾气并不好拿捏,但因为年纪小,越是倔强,别人越要整治他。尤其阿娘过世后,在华光殿经常受那些堂兄表兄欺辱,每当这时候,对他实施无理由镇压的阿姊就开始凶悍地处处维护他。照她的话说,她的阿弟她可以欺负,别人敢对他高声,她就打到那人发不出声。
骁勇的阿姊,在华光殿所向披靡。有时候他不禁感慨,公主的身份困住了她,以她的身手不上阵杀敌,实在是西陵国的一大损失。
他的阿姊,一直秉持着一个信念,问题能在别人身上找,就绝不反省自己。后来不管是他受了委屈,还是他贱喽嗖先挑衅别人,阿姊不问情由一律把人打倒。终于再也没人敢为难他了,在他即国君位前,也没有经历任何至暗时刻。
如今阿姊很认真地说要对他好,他心头一拱一热,险些失态。但他是帝王,一言一行是西陵人的楷模,于是只好咽下感动,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清了清嗓子,少帝负手道:“朕还有要事,先回去了。阿姊明日上课,千万不要迟到。”
宜鸾说放心吧,“我记着呢。”
目送少帝离开,她这才转头向后望去。手忙脚乱收拾书匣的凌王世子顿住了动作,半带惊恐地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为太傅分忧,做个好学生而已。”
宜鸾起身走了过去,“要做好学生,学问长进才是要务。你那个识人的智慧,狗听了都摇头,这辈子怕是做不成好学生了。”
凌王世子眼见她来了,脚下不由退后半步,横起一条手臂挡在身前,用最强硬的口气,说出了最服软的话:“这次算我对不起你,将来有机会,一定补偿你。”
以前宜鸾是不屑于这种没分量的补偿的,她是长公主,她什么都不缺。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经受的磨难多了,发现人情这种东西,必要的时候很值得利用。
定眼看凌王世子,熟透的脸,平淡无奇,不过在众多的李家人中,他是比较特殊的存在。他母亲是彭昭王长女,嫁了位战功赫赫的郡马,郡马在灞水之战中立下奇功封了异姓王,他也借由这份关系,入了西陵最高的学府。
“表兄,”宜鸾换了个温和的语调,“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凌王世子心头砰砰作跳,平时她从来不唤他表兄,宁少耘长宁少耘短,向来没大没小。今天一反常态,有理由相信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么一想,越发忐忑,结结巴巴道:“你……你想问什么?”
先前在课堂上,宜鸾快速梳理了一下时间,章和元年大公主出降,二年春,二公主也招了驸马,她就成了独一无二的倒霉鬼。但若是自己也出降了呢?总不能让嫁了人的公主去和亲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快把自己嫁出去,不管对方是瞎子还是麻子,能娶她就行。
再说这宁少耘是不成器了点,但家世不错,人长得也还行。大不了等逃过这一劫再和离,她亲自操持,给他娶个十全十美的媳妇就是了。
单方面安排妥当,宜鸾摆出了温柔面貌,羞涩地睇了他一眼,“表兄,你说亲了吗?若是没有,我有个人选,打算举荐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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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祖列宗垂怜,宁少耘的天要塌了。没想到出卖了她一回,她就想出这么恶毒的计谋来报复他。
她口中那个人选是谁,他不知道,但仅凭大媒由她来保这一点,他就感觉眼前发黑,未来的日子,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宜鸾定眼看着他,看了半天大为惊讶,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心情好坏全体现在脸上。
凌王世子的脸,是她见过最会变色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每一刻都有新惊喜。她也看出来了,这短短的两句话着实吓坏了他,让她不由开始反思,究竟是他胆子太小,还是自己人缘太差。
但是这种尴尬的心境,还是不戳破为好,她觉得应该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便佯装不知,笑道:“表兄别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十九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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