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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磐南枝)


只不过,翠珠和丫鬟,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众人。
眨眼间,扑通一声,红色披风蓦然跳入水中。紧接着,穿青鸦色披风的人,也像一片轻叶般随之落下去。伴随着那艘船上一声大喊。
——“快救人啊!翠姨娘跳湖自杀啦!”

深夜,朱府灯火通明。
朱家人口不多,深夜还燃明灯是罕事。金吾卫更是莫名下令封锁朱府所有出入口。
周遭百姓纷纷揣测,莫不是发生了大变故。
而朱府里,西边堂屋内,裴训月坐在正中。地下放着两幅竹担架。一个躺着穿大红披风的翠珠,一个则躺着青鸦色披风的丫鬟,据朱府人说名叫小棠。
二人面色苍灰,了无生气。
两具尸体罢了。
朱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已集聚。有的哀戚啼哭,有的一言不发。
船上发生的事众人都看在眼中。很明显,翠珠跳湖自杀,而小棠救主溺亡。这是一起意外的惨案。
可裴训月却在事情发生后,立即要求婢女红姑去请金吾卫封锁朱府。金吾卫监护京城四坊,其统领是裴家多年交好。因此,不多久,一批金吾卫人马就将朱府围了水泄不通。
朱知府脸色铁青,还没来及多问,忽听得有人在门口哀哀道——
“松哥儿,我来迟了。”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位娇弱的妇人袅袅行来。裴训月一看来人浑身行头,便知道是因偏头风未曾上船的李明香。
李明香未出阁前,和裴夫人有些交情,曾多次见过年纪尚小的裴家姐弟。裴训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正思忖如何应对,只见那李明香已经行至座前。
她走路很轻,明明四下无风,也叫人觉得衣裙曳荡。瓜子脸,秋水眼。头发挽成髻,愈衬得下颌儿尖尖,我见犹怜。值守门口的两个金吾卫,眼睛半觑半盯,痴痴跟着她转。
“拜见嫂嫂。”裴训月惴惴不安,行礼。
“快起来,松哥儿。”李明香扶起裴训月,仔细一盯,还没开口眼睛先红了半圈,“许久未见,长这么高了。你娘说你身体不好,我瞧着倒是康健。”说罢,柔柔一笑,“怎得还叫嫂嫂?从前可是叫明姨。”
“明姨,我娘常记挂你呢。”裴训月见李明香根本认不出自己女扮男装,登时舒了口气。
李明香笑笑,眼底却滑过一丝落寞。“家里忙,和你娘走动得少了。”她道。裴训月应着,余光却观察朱府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朱知府的儿子见到亲娘立即扑入怀中外,其他人,均一动不动。
离李明香很远,简直像避瘟。
“翠珠妹妹当真命苦。小棠也是可怜。”李明香和裴训月寒暄完,便去瞧尸体,以袖掩面洒泪,胸口起起伏伏,似是被死者的可怖溺水样吓到呼吸都急促。
“明姨节哀。”裴训月不忍,示意红姑扶她去坐。
“府里出了这样丑事,是家门不幸。”朱知府忽然生硬插话,“不过,不知裴大人请金吾卫来,是何用意?”
下午还亲热称呼”裴贤弟”,如今却立刻改口。裴训月面上淡淡的,并不恼:“朱知府,恕在下走个流程。虽说翠珠自杀,众人目击。然而她毕竟是化虚一案嫌犯。但凡敲了僧录司路鼓的案子,须得有头有尾结束才好。”
“各位莫急,只待仵作来验过尸,写完验簿,便可结案。”
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归坐原位,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仵作的消息。
翠珠好像没什么家人,孤零零。死讯传出去快半个时辰,也没人来吊唁。倒是丫鬟小棠的哥哥和娘,急急奔来哭号。朱府的人少不得宽慰,又是送银子又是答应厚葬。一时间热闹得很。裴训月是外客,不便插手,只是静静坐着。她盯着眼前一支明烛垂蜡泪,像是入了定。直到门外忽然有人高喊——“报!”
众人都屏息。
“报!验所的仵作长严春生犯了严重痢疾,已送去就医,来不了。”
上午还在给化虚方丈验尸的仵作长,怎么这会就犯了痢疾?
裴训月:“既是仵作长来不了,请个小仵作即可。”
“他手下只两个小仵作,一个前日告假回江南探亲,已上了水路。一个五日前因大雪滑了一跤,躺床上养伤,下不了地。”
堂堂北坊验所,一共三个仵作,竟然,都脱不开身了。
裴训月皱眉。
翠珠是朱知府的妾,小棠是外头清白人家的女儿。两具尸体横陈,一旦放久了,不但于礼不合,只怕也要生蛆腐臭。眼下,要么速验。要么,只当翠珠是自杀,让朱家直接安葬了事。
裴训月此时深恨自己从前顽闹太过,什么《名公集》、《洗冤录》,怎么没多看它几本?要是自己也通仵作之术,何苦如今受人辖制。
她有强烈的预感,翠珠之死,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何况,朱府里有一尊挖眼金佛。
只是如今,临时去其他三坊请仵作太过大张旗鼓。她不谙京城四坊关系,却也晓得其中暗流涌动官场倾轧。那到底还有谁,能来救下这个场?
忽然,电光火石般,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斯致兄,你来。”只见裴训月向林斯致招手。二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片刻后,林斯致匆匆出了门。
朱知府的小儿看见姨娘溺死,本就吓得不轻,如今等待许久,更是哇哇大哭。“松哥儿,我先带人去哄孩子睡觉。”李明香告了辞。几房的姬妾见大夫人一走,也纷纷坐不住。金吾卫穿插宅中,盯梢朱府各房,连只苍蝇都逃不过手掌心。裴训月便放心地任由众人告辞。
一时间,堂屋中只有朱知府 、几个老仆、三两亲戚和那从晚上就一直言行怪异的周举人。
“裴大人,到底有多久,仵作才来?”朱知府问。
他的语气不像诘问,倒有种期盼。裴训月转头:“快了。”说罢,余光看见周举人的鬓角像在留汗,水珠啪嗒滴在蜡烛上,那昏黄烛光可疑地一闪。
又过了半炷香。
堂屋死一般沉寂的静默中,一声饱嗝划破夜色。
——“草民宋昏,叩见裴大人。”
“又是他?”红姑惊讶。 “除了他还有谁会验尸。”裴训月无奈。朱知府看见宋昏也是先吃了一惊,随后了然,望向裴训月的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
回明窟三教九流皆有,若说熟悉尸体,还当真没人比得过焚尸炉的司炉人。
宋昏做司炉人有些时间,在北坊出了名。朝廷本就不偏向民间火葬,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做几年司炉人还不吃官司,必定深谙验尸之道。
“宋昏,本官今夜请你来,是望你仔细勘验这二具尸体,撰写验簿,待仵作长康复后另行检查。如若有功,必定重重有赏。”裴训月道。
“遵命。” 宋昏拱手。
两个小厮将担架抬至院中,方便验尸。只见宋昏慢悠悠从身上背着的竹箧里拿出手套,又命人支白帐以便除衣验尸,自己则烧炭盆浇了白醋除秽,蹲下身,将两具尸体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边检查边在验簿上记录。
裴训月等人站在一旁观摩。“他要了你多少金才肯来?”裴训月低低问。“没要银子,要了两个三仙居的烧鸡。”林斯致回。裴训月挑挑眉,觉得好笑。她抬眼望去,宋昏的身形在白帐中,隐隐绰绰, 显得更加颀长。他身后是佩着金错刀的金吾卫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巡视。更远处,镇宅的两个铜兽,嘴里各燃一支巨烛,将众人映出憧憧巨影,摇曳残雪之中。
抬头是天上一轮弯月,缺了半角。
裴训月望着宋昏凝神的侧脸,莫名觉得安心。
片刻,忽被自己这念头惊了一跳。
一天一夜之内,新官乍到 ,三条人命。人人做戏的朱府,查案是釜底抽薪。她如行刀尖,唯有此刻方得松懈。
——说来也怪,只因宋昏在场。
不一会儿,宋昏褪去手套,朝她行礼:“禀大人,验簿初稿已写明。还请大人看过,再行定夺。”
裴训月接过,就着月光读来:“疑二女溺死......一女口有泥沙,鼻出细沫,鞋内沙泥。另一女发髻平整,无鞋,袜内干净,现已验明......”
她直接跳到最后一行:“系一女溺水,另一女死于脑后重击。”
“什么意思?”裴训月问,“脑后重击,是落水的时候触到礁石吗?”
“不是, 是指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宋昏解释,“人落水后自然挣扎,所以手口有泥沙。如果落水前就已死,自然口鼻干净。因此,”他指指穿大红色披风的翠珠,“那一位女子,应当是在落水前,就已死了。”
众人骇然。连来回巡视的金吾卫都停了脚步。
堂堂一个朱府,短短两天,竟出现了两个杀人犯。
“来人,命四个金吾卫今夜轮班值守此二尸,明日转交验所。”裴训月收了验簿,下令,“仵作长回来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她转身望向朱知府,只见那对年过五旬的浑浊眼珠,竟然望着翠珠的尸体,缓缓流下一滴泪来:“珠儿......你竟是被贼人害死的哇!我的珠儿......”
裴训月一时无言。朱知府这滴迟来的泪,叫她觉得突兀,可却又不像作假。
“朱兄节哀。只是,我可能要在府上叨扰几日。”她等朱知府平静片刻,方讲。
“好好。”朱知府连声答应,命下人去给裴训月准备下榻之处。出了两桩横死案,众人一时间都害怕又晦气,顿时如鸟兽散。裴训月跟着朱府家仆,往客房走,期间不知与谁擦肩而过,忽然感觉浑身一身恶寒,像被突然窜过的毒蛇吐了腥臭信子。
“刚才谁路过我?”她问身旁红姑。
红姑正走神,一时间也回答不上来。这府里到处是金吾卫和朱府家仆。“也许是.....周举人?”她随口答,又悄悄道,“哎,阿月,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大事。”红姑抿唇。
“但说无妨。”
“前面......朱夫人哭得很伤心的时候,你不是让我去扶她吗。我靠近她的时候,”红姑压低声音,“闻到一阵月见花香气。”
“这有何怪?贵妇熏香太常见。”裴训月诧异。
“可朱知府不是说她有偏头风才不来上船?”红姑摇头,“月见花花香极浓,熏人鼻息,一般孕妇小儿都不建议用。一个有偏头风的人,怎么熏得如此浓香?”
“我怀疑,她是装病呢。”红姑道。
裴训月一惊。然而引路家仆脚步飞快,容不得她二人停下讨论。只见前人手中的灯笼,火舌飞舞,仿佛要碾破宣纸夺笼而出。
而离她数步远的院中,宋昏正收好验尸的工具,仔细洗完了手。金吾卫却将遮盖尸体的白帐继续支起来,以便守夜。“劳烦几位官爷,明早小的再来收这帐子。”宋昏嘿嘿一笑,仿佛死了两个人与他全无关系似的。林斯致忙碌地安顿完验所的人,路过,叫停宋昏:“宋先生不如在朱府暂住一晚,和我们僧录司的人在一起,以防后面再有变故。”
“行。”宋昏笑眯眯,“睡朱府铁定比睡我那林子里的草屋好。”说罢,同林斯致往厢房走去。二人走入僻静的小径,却不约而同倏忽停了脚步。
“烧鸡好吃么?”林斯致微微弯了嘴角,问。
“明天再吃一次才知道。”宋昏摇摇头,笑了一声,眼里却殊无情绪。
林斯致一愣。他陡然间发现,朱府那两座原本燃着明烛的巨兽,此时早已熄灭,与暗夜融为一体。
兽物的嘴大张,如无底深渊。

送裴训月回房后,红姑将门拢好,独自去柴房取热水洗漱。
按照裴夫人的吩咐,她本应与裴训月寸步不离。此时府中有金吾卫值守,红姑因此略降低了戒心。
“阿月,我去去就来。”红姑道。
一过子时,回明窟便降温。红姑披了狐皮大袄依然冻得发抖。她未卸妆,只觉脂粉如腻子般糊在脸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才还人流攒动的朱府如今鸦雀无声。红姑依照侍卫家训,刀不离身。若是不刻意稳重行路,衣衫摇摆间,本应听得一柄短刃同玉佩相撞叮啷响。
可此时,腰间一片沉寂。
红姑心砰砰跳,停步一摸。
——果然,匕首没了。
霎时间心口一阵发麻。匕首寸步不离,是高门侍卫的第一修养。 她从未犯下如此大错。
只有两种可能。一,在游船上混乱时不小心落入水中,二,被人偷走。
如果是被偷的,那人武功应当至少在她三倍以上。
天冷,稍稍深呼吸,口中便有团冷雾,牙齿都打颤儿。红姑吸了口气,定了定心。思来想去,一把匕首被偷的可能性太小。她还是打算从上船的那段鹅卵石路搜起。
卵石路临湖,没有护栏。夜深,要小心提防脚下。她提着灯笼亦步亦趋,生怕稍不留神就要踏进湖水幽深,成为今夜悚然的第三个亡魂。
绕着小路走了两回,丝毫没看见匕首影子。不远处又传来仿佛猫叫般的窟中怪声,环绕四周,辨不明方向。而只消一抬眼,便能从朱府的高墙之上,看见连绵如高山般的利运塔废墟,巨大佛头耸峙其中,一双深潭无波的双眼。纹理简单,却那样逼真。叫人怀疑是否当真有灵魂。
“我在盯着你看。”
红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打个冷噤。
她又立足望了一会回明窟本就收窄的天空,方将视线移转到眼前这片深湖。如果匕首当真掉入水中,只怕是不可能被打捞上来了。那匕首上刻了“红”字,还是裴训月亲手刻的。阿月从小喜欢制刀弄剑。匕首粗粗算来陪红姑也有十二三年。“可惜。”红姑叹,打道回府。
忽然,她停了脚步,感觉背后一种突如其来的冷意钻透脊骨。
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灵敏感觉。
——她方圆五尺内,有人。
脚边的灯笼,也在此刻,悄然熄灭了。
“谁?”红姑笑问。
她脸上残妆未卸,本来是清丽逼人的一张脸,浓妆反添俗气。这只是身为侍卫的伪装罢了。红姑一边在脑中迅速构建出朱府地形图,一边脸上却仍堆起媚意,回眸,挑眼,黑暗中,她娇声:“谁呀?怎得如此戏耍奴家,来熄灭奴的灯笼?”
话音刚落,有人逐渐朝她走近。脚步有力,不滞顿。听起来会轻功,且功夫不低。个子至少高她一头。“你的灯笼,大概只是被风吹灭了。”那人在她头顶幽幽地说。
她感觉浑身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忽然,闻到一股烧鸡味。
随着火折子啪啪几声,灯火又亮,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宋昏?”
只见宋昏一只手举着火折子,一只手托着烧鸡。“好巧噢。”他笑。
又是那样一副没睡醒的无所谓神情。
被这种呆子吓一跳,红姑不禁恼火。“这么晚,宋先生来湖边吃烧鸡?”她冷笑。
“嗯。”宋昏认真点点头。他好像颇不懂人情世故,遑论别人如何蔑意眼风,只顾自己肆意。红姑借了火重新燃起灯笼,扭头便走。
“你落了样东西。”偏生是等她转过身,那人的声音才又从头顶幽幽传来。
“什么?”
没等回答,红姑便感觉手中冷光一闪。有样物什被放到她手中。凉意丛生,坚硬锋利。繁复镂花中镌了裴训月的亲笔字。
那是,她失而复得的匕首。
第二日。
许是因为昨晚看见两具尸体,裴训月整夜睡不安生。没成想红姑比她醒得还早,一大早就浓妆化好站在床头,艳鬼一般盯着她看。
“做甚?”裴训月揉揉眼睛。
“你起来。”红姑一把将裴训月拉起来,就着熏笼的暖意直接脱去了她的亵衣,还没等裴训月尖叫出声,便将重重锦布裹在她胸前。
“太紧啦,我喘不过气来。”
“紧点好。”红姑说,“绝不能被人瞧出来你是女子。”
“谁瞧得出?”裴训月被勒得直喘。她五官从小就英气。鹅蛋脸带一点微方的下颌,漂亮,扮男装最合适不过。
“有心试探之人总归瞧得出。”
“阿月,你警惕那个宋昏。”红姑又说。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教诲让裴训月摸不着头脑。论年纪,红姑比她不过大一两年。两人相处间,却一直都是红姑做阿姐。裴训月从来顽皮,唯有红姑的话,还听得进几分。
“知道了。”她闷闷。
林斯致一早就护送尸体回验所。因此,朱府内只裴训月一人坐镇。飘了小雨,朱府从前到后十五扇大门,黑油锡环上均挂住白奠花,淅沥雨声中更显凄然。朱知府如往常去北坊衙门处理公事,府中一切事宜,则由夫人李明香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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