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给这个机会。
一只红黑色、背部有纹路的甲虫从祁不砚护腕飞出,以常人无法躲避的速度飞了过去。
甲虫一碰上李将军的皮肤就钻了进去,只有蚊虫叮咬的痛感。
换作平日,他是不在乎的。
今时却不同往日,李将军知道这种轻微疼意是有蛊入体,他自然大惊失色,疯狂抓那块皮肤。
挠烂了也无法将入体蛊虫拿出。
不行,他还不想死。
蛊似乎生效了,李将军双手双脚无力麻木,站不稳跌倒在地。
李将军扔掉本将军自称,口不择言:“祁公子。那个毒妇,不,是蒋夫人误会了,真正串通胡人的不是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祁不砚偏了下头,发梢尾端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少年笑弯了腰。
他缓缓地屈膝蹲下,左手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下巴,垂眸看很快变得瘫痪的的李将军。
祁不砚呢喃:“这样啊。”
李将军以为有戏,眼露出希望。
偏偏祁不砚下一句话将李将军打回谷底:“真正串通胡人的是谁,又与我何干,我根本不在意,我只要完成和她的交易即可。”
他似真诚给出建议,好像由衷可怜、同情李将军,可唇角却呈现上扬弧度:“或许你可以等死后,下黄泉跟她解释清楚。”
“抱歉,帮不到你。”
说罢,少年按了下已经飞快窜动到李将军脸庞的蛊虫。
死蛊不会立刻让人死,中蛊人会在第四天备受蚀骨之疼死去。
从现在开始疼,疼到死。
不久后连话也说不了。
李将军想伸手过去拉祁不砚,手却死活都抬不起来。
祁不砚站起身,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问贺岁安:“我的事做完了,你也该数好了吧,这幅画一共有多少朵杏花?”
她战战兢兢:“我忘了。”
数到后面,光听他们说话了。
他容貌如满怀慈悲的菩萨,沾血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檀木桌:“没事,我告诉你有多少,一百四十四,我刚刚喝茶时数的。”
祁不砚走过去,指尖点在画上其中一朵杏花,拉出一道红痕,笑得天真似的:“真好看,”
贺岁安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转身看后面,眼神只放在墙画上。
而祁不砚站在她旁边。
“还想继续看?”他问。
贺岁安偷瞥他带有几滴血渍的侧脸,少年的蝴蝶依然只蔓延到脖颈之下,他又过于白,大部分蝴蝶藏在服饰里,只露出翅膀也明显。
堂屋净几明窗,看得更清楚。是蓝色,鲜艳灿烂的颜色。
她只看一眼便不敢看了:“你们那里的人都会有蝴蝶?”
“嗯,颜色和形状不同罢了。”
她道:“为什么会有?”
“你也想拥有?”
少年笑:“很容易的,只要把人扔进蛇窟里一天一夜,再出来身体就会有蝴蝶了,可你这么怕蛇,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祁不砚染血指腹点上贺岁安软白的脸颊,弄脏了她。
青色护腕卡在他精致的手踝,从天水寨带出来的七个小铃铛银链坠落,晃动着,擦过她。
冰冰凉凉的。
她也闻到了他沾到的血腥味。
血中带诡异的香。
祁不砚又道:“天水寨之外的人想自己的身体短暂出现蝴蝶也不是不可以,听天水寨的老者说,只要与天水寨的人交合,便有了。”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而祁不砚对交合这件事似没什么感觉,只是用寻常语气说出事实,告诉她获得蝴蝶的其他办法,既不会感到害臊,也不会感到激动。
被天蚕丝拦在门口的亲兵见李将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祁不砚出手杀了他,顿时人心惶惶。
将领被杀,容易军心大乱。
城外还有对晋城粮草、金银珠宝虎视眈眈的胡人,亲兵不由担心此事传出去会令城中百姓惶恐不可度日,到那时内忧外患。
守在将军府的都是李将军一手带起的亲兵,只对他尽忠,他一旦死了,他们便是无头苍蝇。
便是此时,副将赶了过来。
李将军的大部分亲兵见他来,心想自己在过今天后必定要易主了,识时务让路,比以前还要恭敬三分地尊称他道:“杨副将。”
亲兵的嗓音不低,站在堂屋里的贺岁安闻声往外看。
杨副将三十有余,脸上有一道穿眉而过的陈旧疤痕,双目炯炯有神,长相偏刚正。
直觉告诉贺岁安,他是和李将军不同的一类人。
此人身披厚重盔甲,手持弯刀,腰间还环绕着一条灰褐色的牛皮软鞭,靴子沾了不少马粪,看着是从哪儿急急赶过来的。
贺岁安昨夜在将军府下人口中听过一些有关这名杨副将的事。
他是用兵鬼才。
亦是李将军的军师。
杨副将数次领兵击退胡人,功劳都记到了李将军头上。
晋城没了李将军可以,没了杨副将不行,知道真相的晋城百姓都是这么说的,朝廷对李将军大加封赏,而他们最尊敬的仍是杨副将。
祁不砚漫不经心顺着贺岁安的视线看外面,也看到了杨副将,抬了抬眼,还与他对上目光。
后者审视着他。
眼神如锐利的箭矢。
来前,杨副将已从他人口中知晓前因后果,当亲眼看到堂屋内的惨状,还是感到一阵惊讶。
把将军府弄成这样的人竟是一个少年吗,杨副将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李将军,若有所思,朝身边的亲兵做了个让他们退半步的动作。
祁不砚饶有兴致看着他们。
亲兵听令行事。
他们也看出来了,李将军还有气儿,并没有死。
杨副将眼风扫过贺岁安与祁不砚:“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想出城。”祁不砚将行动不便的李将军拎起来,再收回天蚕丝,用护腕潦草擦了擦脸上被溅到血渍,似好相处问,“可否?”
亲兵头儿:“这……”
杨副将道:“给他们让路,他手上可是攥着将军的命。”
“是。”
贺岁安背着包袱紧跟祁不砚,有亲兵拼死一搏般冲上来,不听杨副将的命令,将曾杀过不少人的弯刀架到她脖颈,割破了皮肤。
血珠沿着切口渗出来,贺岁安挂在肩背的包袱滑下来,祁不砚听到声音,微一顿,回眸看。
那个亲兵怒瞪着他。
“你放下我家将军,不然我杀了她。”亲兵威胁道。
祁不砚:“你威胁我?”
亲兵拿着弯刀的手用力,贺岁安疼到小脸都皱着了。可她还是没有哭,从失去记忆到现在,她明白了哭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杨副将立刻对不听令的那个亲兵进行呵斥:“在军中都要听令行事,你这是违抗军令!”
贺岁安屏住呼吸。
一颗冷汗沿着她额头坠落。
可惜这个亲兵对李将军忠心耿耿,对杨副将的训斥充耳不闻,见祁不砚没下一步动作,问:“你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吗?”
贺岁安努力冷静下来。
祁不砚淡笑:“你想杀她便杀,只要我想,即使她被抹了脖子,我都能把她炼成蛊人,可你若死了就真的死了,还会是尸骨无存。”
他笑容灿烂,近似蛊惑道:“所以,你要不要试试?”
“你……”
亲兵的谩骂被贺岁安用脑袋往后一撞给撞断了,下巴差点都被撞掉。贺岁安却抓紧时间笨拙地朝旁边一滚,滚了一身灰尘。
得知自己也是能靠自己的能力自救成功的,贺岁安捂住疼到要裂开的后脑勺,喜极而泣。
她也不是毫无能力的。
虽然办法笨了点。
在亲兵反应过来之前,几条天蚕丝似凭空出现般勒住了他,有一截牢牢束住脖颈,深入皮肉,连简单的吞咽也无法再做到。
祁不砚打了个响指。
响指落下刹那,血肉飞溅。
天蚕丝将亲兵的脑袋都割断了,身体各处更是不堪入目,切成块了,其他人都看不清祁不砚是在什么时候动的手,只感觉眼前一花。
贺岁安懵了。
毕竟她离得最近。
亲兵的脑袋滚了几圈滚到她裙裾边缘,他还睁着双眼,眼眶充血,眼珠子仿佛快要弹出来。
画面冲击性太大,贺岁安呆住片刻,脏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极为不知所措,走了几步又回去捡起包袱,像没了脑袋的猫。
祁不砚招手:“过来。”
贺岁安害怕还会有其他不听从杨副将命令的亲兵想要抓住她威胁他,小跑着跑向祁不砚。
跑得太急,她没能刹住脚,直愣愣撞入祁不砚的怀里,少年骨骼硬朗,腰腹劲瘦。
温度还很高。
贺岁安昂起脑袋看他。
活蛊香身体软绵绵的,祁不砚感觉有点新鲜,想抱着不松手,最后还是捏住贺岁安后颈,将她微微拉开,看她脖颈的刀口。
他说:“流血了呢。”
贺岁安知道祁不砚是在看她的伤口,所以没有一丝杂念,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将军府,离开晋城,又不知如何开口催促他。
杨副将抱拳致歉,说刚才的事不会发生,希望等他们安全出了城外,信守诺言交回李将军。
祁不砚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用手沾点贺岁安的血。
被人触碰,她双肩不自觉耸起。
贺岁安垂下眼。
少年指腹捻过血,血渗入他手指纹路,病白的肤色配上色泽殷红的血显得妖冶:“疼吗?”
本能想摇头说不疼的贺岁安想起祁不砚曾对她说的不许对他撒谎,沉默一瞬,抬眼看着他,缓慢点了下脑袋,轻声道:“疼。”
祁不砚:“下次有人再伤你,你便把他杀了。”
贺岁安不说话。
做不到的事,贺岁安无法自欺欺人,她不知道以前的自己生活在哪里,感觉她对这个世间很陌生,又不是失忆的陌生,而是……
是一种难言的陌生感。
就像她这个人以前不在这个世上,面对江湖里常见的杀戮,她除了想远离,还是想远离。
贺岁安也知道想法很荒谬,她怎么会不是这里的人呢,大概以前的她生活在太平安全的地方,所以才不太喜欢江湖打打杀杀的风气。
祁不砚见贺岁安一言不发,凑过去看她,二人距离骤然缩近。
“为什么不回答我?”
他眼底倒映着她。
贺岁安此时此刻不想看着祁不砚那一双仿佛能看透人的眼睛,慌不择路地抱住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避开他的目光。
只见她双手抓住祁不砚红黑蓝三色相间的腰封,悄声地道:“你能先带我离开这里吗?”
她最怕死了。
贺岁安从来不否认她怕死。
少女蝴蝶发髻抵在少年胸膛前,祁不砚还能闻得到她发香,心情莫名愉悦了不少,养人也是有好处的,以前养的那些蛊都不会说话。
“好。”
最重要的是贺岁安也像祁不砚的蛊一样听话,若非如此,他也是会像掐死蛊那样掐死她的。
杨副将和李将军的亲兵一路跟着他们从僻道出到晋城城外,并没有惊动晋城百姓。
贺岁安抓住祁不砚腰封的手就没松开过,还是他提醒她,要是再用力,腰封可能就要掉下去了。
她这才讪讪松开几根手指。
一出城门,祁不砚便把瘫着动不了的李将军扔下了。
几个亲兵跑过去将李将军扛走,随后想握着弯刀追上去,抓他们回来,却被杨副将拦住了。
杨副将看着说不出话的李将军,不知道想到什么了:“他会用蛊,况且胡人擅长突袭,你们贸然追过去可能会遇上胡人。”
亲兵迟疑了。
追过去遇上胡人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蹙紧眉,忿忿不平道:“难道就让他们这样跑了?将军被他们伤得那么重。”
亲兵不精通医术,见李将军还活着,只是身体有不同程度的伤,以为是伤到了哪里,并不知道李将军中了四天后必死的死蛊。
杨副将:“如今最重要的是将军的安危,快去找军医。”
“是。”
彻底远离晋城管辖之处后,贺岁安放心了,毕竟祁不砚对李将军下死蛊,李将军那些亲兵若得知真相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这两天都不见他们追上来,应该是不会再追上来,或者说他们已经无法再追寻到他们的踪迹了。
但是祁不砚身上发生了一件令她担心不已的事。
他开始嗜睡。
天越冷,他睡得时间越多。
就像在冬天里要冬眠的蛇群一样,祁不砚也需要比常人还要长的睡眠时间,而每到这个时候,他养的那些蛊就会精神抖擞守在四周。
贺岁安也叫不醒他。
若不是祁不砚提前跟她打过招呼,可能她会以为他是生病了。
她很冷。
藏山洞里挡住风雪,却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寒意。
连续叫了几声祁不砚,他还是没反应,贺岁安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腕,很暖和,像天然的火炉。
在冷死和触碰祁不砚之间进行抉择,贺岁安选择了后者,偷偷地钻进他怀里取暖,余光见蛇爬过来,她怕得往里钻得更深了。
洞外,雪虐风饕,滴水成冰。
洞内,贺岁安将几件还算厚的衣裳铺开,盖在她和祁不砚身上,他兴许不怕冷,可贺岁安最是怕冷了,一旦离开他怀里都冻得发颤。
夜晚的温度比白天的低了不知多少,贺岁安在快要睡着那一刻告诫自己明天一定要早起,务必在祁不砚醒来之前离开他的怀里。
许是被少年温热的身体捂得太暖和了,她陷入酣睡中。
贺岁安做梦了。
梦里,她仿佛身处潮湿黏腻的蛇窟,五颜六色的蛇攀爬在头顶的藤蔓和地面、石壁,数也数不清,它们源源不断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周围似空无一人,贺岁安逃走无望,蜷缩在蛇窟角落,那些蛇却忽然朝这个方向爬来,蛇信子鲜红,像喝过血后拭擦不掉那样。
她恐惧地抱膝而坐。
救救我。
谁能救救我。
不远处似乎响起窸窣声,好像也有人。贺岁安看向传出动静的地方,发现那里坐着个小孩,几岁左右,身侧也爬满了蛇群。
男女难辨。
一身靛青色衣袍,不是很合身,露出带有七个小铃铛的纤细白瘦手腕,额间系有青蓝色的抹额,头发一半编成小辫子,另一半散落。
精美衣裳满是叮当响的银饰,小孩一动就会不停响。虽说乍一看男女难辨,但奇怪的是贺岁安能直接把对方当成小男孩。
她看不清他的脸。
可总感觉对方会长得很好看。
蛇动了,不是贺岁安这边的蛇群,而是小男孩那边的蛇群。色彩斑斓的蛇滑溜溜地爬动着,一条叠着一条,伺机而动般,叫人恶寒。
有一条爬在藤蔓上的棕褐色细蛇微卷着身体,如弹簧弹动,在半空滑翔须臾,精准地落到小男孩的脸,看得她毛骨悚然。
“不要。”
贺岁安下意识摇头。
万万没想到手无寸铁的小男孩抬手抓住细蛇,可洞窟没有石头,只有遍地的蛇,石壁也攀着厚厚几层蛇,他根本无法找到东西杀蛇。
于是贺岁安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小男孩张嘴强行咬断细蛇的头,他不管这样是否会感染蛇毒,唯想着弄死眼前想咬他的蛇。
她震惊地捂住嘴。
小男孩面无表情,吐出口中的蛇头,血液也沿着他唇角流落。
良久,他扔掉了不能再动的那截蛇身,沾有蛇血的唇一点点地弯了起来。贺岁安不知道她有没有看错,他笑了,身体浮现蓝色蝴蝶。
蝴蝶图案会不会跟蛇毒有关,她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这个。
贺岁安脚边的蛇也动了。
当一条蛇要咬上她时,有人叫了她一声:“贺岁安。”
是祁不砚的声音。
蛇窟轰然消失,噩梦涣散,贺岁安睫毛抖动,睁开眼皮,目之所及是一片靛青色布料,还有因呼吸而微起伏的弧度,所以这是?
贺岁安仰面。
果然还在祁不砚的怀里。
睡觉睡得太熟了,没能在祁不砚醒来之前离开他的怀里,贺岁安被这道难题困住,立刻忘却刚做的噩梦,转而深思该如何解决此事。
如实说太冷了,想借他的身子取暖?他会不会生气?话在她肚子里滚了几圈也没能说出口。
“我……”
她只说了一个字。
祁不砚面容无害,低头看着贺岁安,指尖挑着她刚才掉进他领口的彩色丝绦和几缕头发:“你什么?你是想解释为何会抱着我睡?”
贺岁安脸色涨红点头,说她昨晚真的是太冷了,若他介意,以后绝对绝对不会擅自如此行事,说罢,她从他怀里退出来。
退出了后,又感到冷了。
可不可能再厚着脸皮钻回去。
前一刻暖,下一刻如坠冰窟,不过倒是没有昨晚那般冷了,贺岁安拢好衣裳,尽量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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