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傅绍山自看见世子后,便很快引燃火油,朝凤、南院众人皆葬身火海。”
“世子说那等火油,并非一夕而就,而是当年建立朝凤之初,便有人做好了随时永除后患的准备。”
“朝凤、南院无数人,百年来日日夜夜生活在铡刀之下,随时有可能葬身火海,此事姑祖母可知晓?”
“知晓。”
虽然她成为傅家家主之后,傅绍山不曾告知自己此事,但她亦是擅做局之人,早已猜到朝凤建立之初,定会有此等收尾手笔。
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方放心让眼前这丫头上蹿下跳。
若无将陈府上下干干净净摘出的信心,她如何会走今日这一步棋?
“姑祖母就未曾为当年在朝凤的自己感到不值?您知晓此事时,就未有过一丝动容?”
傅披香看向云纤,浑浊老眼微有些波澜,她声音苍老,透着行将就木的沉沉死气:“你望我如何回答?”
云纤不知,也说不上其他。
她就是莫名的,莫名想求一个答案。
可傅披香终归让她失望,她说不出对方心中所想。
傅披香沉沉道:“我为鱼肉时,他人为刀俎,我为刀俎,他人为鱼肉。”
“物竞天择,本性而已。”
“呵。”
听闻此话,云纤忍不住呵笑出声。
原来她等的就是这个。
云家院中,雨夜祭拜,她看着满院暗红血迹混着家园残片,化作污水流出院外时,她曾暗暗发誓,今生不要再为善,她要做一个恶人。
第一次以“傅知禾”身份离开朝凤,见傅绍光等人时,她知晓“朝凤女”种种不易,她懂得这世道做好人难,做恶人亦不易。
而今日她才彻底明白,自己今生根本就做不了恶人。
她不似傅披香,可将他人性命看做草芥,权衡利弊,将一切尽做交易,哪怕是与陈衡山。
“多谢姑祖母今日解惑,想来今日是你我二人今生最后相见……”
“晚辈在此,恭祝陈老太君一路平安。”
朝着傅披香躬身,云纤向她拜了个大礼,这方走出陈家小佛堂。
刚走出不久,就见陈衡山自外而进,行色匆匆。
朝着他微一福身,陈衡山点头回礼后,二人擦肩而过。
也不知陈衡山是否如傅披香那般凉薄,更不知他是回来,为前途逼傅披香早日上路,还是……
人生陌路,他这为人子的不舍娘亲,想要一路相护。
而无论是什么,云纤都无所谓了。
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哪怕今生做不成恶人,云家血仇也还需报,而湘王府众人……
仍需面对。
陈衡山走进傅披香的小佛堂,刚见了她便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他自幼长于母亲之手,眼界谋略远非常人能比。
因此他自然知晓前方等待母亲的,是何种结局。
可陈衡山不舍。
傅披香还未说话,他便红了眼。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跪君王,跪社稷,你如今这年岁,又是做什么?”
手握素瓷茶盏,傅披香低头看着脚下顽石,语气淡漠。
陈衡山知道他娘的性子,多年来从来如此,可他仍旧忍不住心中憋痛。
他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却仍觉得离不得母亲。
“母亲,再等几日吧。”
陈衡山弯下腰,额头贴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圣上早有亲征南夷之心,如今得了傅家产业,可解一时燃眉之急,想来不日便要出征。”
“若圣上……”
“母亲,再等等吧。”
他头上已显华发,如今跪地却哭得如孩童一般。
傅披香看着,于心不忍。
她蹒跚起身,走到陈衡山面前。
眼前孩子是她亲手带大,从一丁点儿一路帮扶到如今。
而她的曾孙都已开蒙,她也老得不中用了。
伸出手,傅披香落在陈衡山发顶,许久未动。
片刻后,她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以做安慰。
陈衡山见此更收不住心中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早晚有这一遭,今日正好。”
她走到石凳前坐下,陈衡山跪着向前。
傅披香看着,难得有些动容。
“母亲……”
将头枕在傅披香双腿上,陈衡山泪如雨下。
陈家算是大族,但他父亲只是延东陈氏一族的旁支。
他父亲自幼不得祖父疼惜,虽是嫡子却因继室掌府中权力,将他父亲养得懦弱胆怯。
父亲在府中不受重视,他与娘亲自然也受冷落。
可自陈衡山记事起,他便不曾受过委屈。无论府中谁人欺凌他,母亲都会帮他讨回公道。
父亲病重早亡,祖父不喜他母子,甚至不曾寻一借口,便在父亲头七未过时,将他母子赶出陈府。
是母亲寡母艰难带一独儿,供他读书识字,不仅拿回陈府产业,且延东陈氏一族自他这代并为嫡系,重开族谱。
他官途艰难,也是母亲明中暗里打点,方让他平步青云,有了今日。
哪怕如今他早已在朝中站稳,陈衡山也无法想象母亲撒手人寰后,他会如何。
“再等十日,母亲,您再给儿子十日时间。”
傅披香闻言将枯槁一双老手,轻轻抚在陈衡山面上,她沉沉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十日过,还想再等十日,你切记贪执乃众苦之本,万不能生贪执之心。”
有了欲念,也就有了短处。
陈衡山知道她心意已决,忍不住放声大哭。
傅披香将他推开,自己一人走进小佛堂沐浴净身去了。
再出来时,小佛堂门外已跪了满地的陈家儿孙,便是她那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的小曾孙也被孙媳妇抱了来。
“母亲……”
儿媳上前,哭红着眼将她搀扶出来,其余人老太君喊个不停。
傅披香抬手一挥,阻止众人。
“便到此吧。”
她说完就坐在小佛堂的蒲团上,佛堂外跪了满地的陈家儿孙不敢出声,许久未见动静后,陈衡山的嫡妻上前查看。
只见老太太口鼻下满是黑褐血渍,人已不在。
“母亲……母亲去了。”
她呜一声哭了出来,随后整个陈府悲痛声响彻云霄。
于云纤和傅家人来说,傅披香犹如阿鼻地狱恶鬼,乃是极恶之人,可对于陈府上下来说,她是庇护府中多年的老太君。
云纤不知也无心知晓其他事,她离开陈府后很快便回了湘王府。
只是刚回府,就听银玉说世子被湘王召去书房,许久未回,且前院来人禀报,好似王爷十分气愤的模样。
“可知道因为何事?”
“奴婢也不知,王爷书房靠不得近前去,今儿也只是有相熟的姐妹在外路过,听见王爷怒斥世子。”
“世子妃,这如何是好?”
“无妨。”
云纤换了一身衣裙,淡声道:“王爷跟世子乃是亲父子,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你不必忧心,待世子回来我问问他。”
二人话音未落,卫铎便从外走了进来。
他面色肃沉十分难看,直到见云纤满面担忧时方露出个勉强笑意。
“发生什么事了?银玉说你被王爷训斥……”
“无事。”
银玉见状悄声离开。
“到底怎得了?若无大事王爷不会呵斥于你。”
湘王本就觉愧对卫铎,因此这段时日,若非天大的难事,根本不会对他动怒,能让湘王将人唤去呵斥一番的,必不是简单事情。
见瞒她不住,卫铎道:“父王并非冲我而来,而是圣上今日已经下旨,准备亲征南夷。”
“先前不是说朝中既无粮草,也缺兵将?怎会突然之间……”
她正说着,忽而反应过来,她跟卫铎刚刚给圣上送去一笔不菲数目。
傅府等事,她二人不曾告知湘王,待到傅家一夕覆灭,卫益清才知晓背后推动之人正是家中嫡子。
这段时日卫益清为阻拦圣上御驾亲征,不知暗中做了多少努力,哪里想卫铎会给圣上找到空子,平白得了一笔军费。
“迟大人曾说圣上此次亲征胜算不大,我以为圣上已经打消这念头。”
卫铎道:“圣上从不曾打消念头,无论有无傅家产业,他都会一意孤行。若那般容易打消,师父与父王也不会如此费力,甚至不惜冒死让卫铮去联系郑肃琮。”
“父王也知这个道理,会动怒也不过是发泄心中愤懑罢了。”
“那这攻打南夷一事……”
朝堂之上的事,云纤并不十分了解,她往日心思不在此,也甚少打听与朝堂有关的消息。
但她只知若大战来,唯一受苦的便是百姓。
“哪怕圣上一意孤行,此行也难。”
卫铎拧着眉,实在不解:“我始终不明白,圣上为何非要御驾亲征?且还是在明显知晓并无胜算的情况下?”
云纤并不关注此,她只是轻声道:“若让你说,此一仗可会开战?”
若真因她之故,两国交战,便是她的罪过了。
“难。”
卫铎抬起头,见她眉宇中略有忧虑,不由细细安慰:“傅披香自戕,陈衡山需守孝,哪怕圣上夺情最少也需要二十一日。太子病弱,二皇子又无登大宝的可能,圣上若御驾亲征,变数太大,朝臣不会让圣上一意孤行。”
“储君不稳,会动摇一国根本,所以这一仗,难。”
卫铎一个难字方出,促织便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
“世子,圣上方才下了数道圣旨,其中便有让郑肃琮郑将军即刻点兵,以及让花跃庭花小参将明日启程,先去到岭南与郑将军汇合。”
“朝中如今已乱了起来,王爷让您收拾妥当,马上随他入宫。”
二人闻言都有些惊诧,实在不懂圣上为何对南夷有如此大的执念,甚至不惜动摇国本。
可眼下圣旨已出,卫铎也来不及想其他,与云纤匆匆说了几句话后,便急忙换了衣衫离去。
因这数道圣旨,满朝文武乱成一团,而接到圣旨的花跃庭更是愁容满面。
他根本不想此时离京,一来本就舍不得家中娇妻,不想离开。
二便是……
花跃庭摸着下巴,看着桌上的休书恨得咬牙切齿。
“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花小参将看不出这是什么?”
傅知溪微微低头,瞥了眼桌上休书淡淡出声。
“我当然知道这是休书,我在问你是何意思?”
花跃庭站起身,他身形高壮粗犷,站在傅知溪面前十分有压迫感。
傅知溪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却是被人钳住腰肢猛地拉回怀中。
“你放手。”
忍不住抬手去敲打花跃庭,傅知溪气得面色绯红。
“我与你说话……”
“怎的,这样不能说?”
将手臂勒紧,花跃庭抬起手掌按在傅知溪后颈。他身形健硕,傅知溪纤薄柔软,只一掌下去便完全动弹不得。
二人鼻尖贴着鼻尖,傅知溪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气得发丝凌乱,实是受够了这人。
这人软硬不吃,她当真拿他无法。
“说呀,你不是向来伶牙俐齿?”
温热鼻息拂过,花跃庭张口在她唇上轻吻。傅知溪正欲咬上一口,却是被人趁虚而入,攻城掠地。
一点点蚕食她的气力,直到她面红耳赤气到眼中泛起水雾,他才将人放开,喑哑着声道:“你说嘛,让你说。”
“休书……”
傅知溪发丝凌乱,一双星眸水盈晶亮,看着花跃庭时忍不住咬牙。
她这可比方进府时候,冰冷疏离的模样顺眼得多。
男人满是侵略性的目光从上望到下,最后忍不住停留在她水润红唇上。
“你签了,我二人日后便再无瓜葛。”
“此句不中听。”
花跃庭半眯着眸子,冷哼道:“我不喜欢。”
说完,他又低下头再度吻了上去,这一下傅知溪却是寻准了位置,狠命咬了下去。
“嘶……”
花跃庭向后仰去,虽退得快,却也被她那“牙尖嘴利”的小妻子,咬破舌尖。
男人微微皱眉,抽出一只手,反手在她双颊上捏了捏。
傅知溪吃痛,却也更觉羞耻。
这人……
这人就是书中所说的浪荡子。
“再说,说我喜爱听的。”
“签了休书,我二人……”
傅知溪方说了几个字,花跃庭便捏着她面颊,生生让她走了音,变了调。
实在受不住这等羞辱,傅知溪委屈落泪。
她在朝凤数次经历生死,却从未有过如今心情。
自嫁入花府以来,她处处受这男人辖制,挣脱不开,也无力反抗。
越想越觉得委屈,傅知溪咬着牙,默不出声缓缓落泪。
“哭什么呀?”
花跃庭收回手,慌乱在她面上擦了擦。
他还从未见过这人在他面前哭过,冷不丁如此,让他心中慌乱一瞬。
将人搂抱在怀中,花跃庭寻了一木椅坐下。
傅知溪受不住挣扎,却被对方狠狠按在腿上:“别乱动,说你想说的。”
“你也知晓傅家女身份不详,我已告知你我的身世,小女不堪为花家嫡妻,遂今日自请下堂。”
花跃庭眼中带笑:“原来你心中这般爱重我,但我不嫌你的出身。”
“……”
见傅知溪竖起眉毛,眼中满是想要咬死他的鲜活,花跃庭又忍不住道:“我便知为妻爱我难耐。”
他说完,按着傅知溪的颈子迫使她的唇贴向自己。
“花跃庭,你放手,我何曾爱重你……”
“方才说了不爱听,你讨吻。”
“……”
她就知跟这莽夫讲不出道理。
傅知溪越想越气闷,不多会儿又兀自落泪。
她气急了也使不出什么旁的手段,只能默默流泪。
花跃庭还知道不能太过,笑嘻嘻伸手将那字迹娟秀的休书当着她的面,撕成碎片。
这一下实在给人气得狠了,他又温声安慰,继而再惹她生气。
一个下午,他将傅知溪折腾得面红耳赤,双眸红肿,直到发觉再闹下去不可收场,这才将人放开。
傅知溪气得甩他一巴掌,却又被他捉了手腕,细细吻着掌心。
“你……”
终拿他无法,傅知溪恨得双目通红,大步离去。
只刚走出门,她就觉一阵头晕目眩,咚一声晕倒在地。
“端阳?”
花跃庭连忙上前查看,又指了府中下人去找军医。
“夫人怎么了?”
“被我气晕了。”
军医闻言嘴一撇,眼一眨,却是不敢再说其他。
他执傅知溪细白手腕,静静把脉。
半晌后,那军医瞪了花跃庭一眼。
“夫人有喜,府中要添小主子了。”
刚刚悠悠转醒,傅知溪便听见了这话,她眼皮一翻险些再度晕厥。
花跃庭忙按在她人中穴上。
“端阳,你可听见了?我二人有了子嗣。”
军医退了出去,花跃庭把人揽在怀中:“我知你心中顾虑,如今傅家已无,你这心中包袱应当卸下才是。”
“且如今我二人已有了孩儿,你也算踏上一段不同征程,不妨与我一起试试,这一段路,总不会比朝凤更加难走。”
他性子顽劣,却也不过是想逗她开心,她人如此聪慧,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将人揽在怀中,花跃庭想着明日出兵的圣旨,心烦得不行。
他要寻个法子,留在上京才成。
傅知溪怀有身孕,花跃庭哪里还有离京的心思?
花家世代从戎,他亦是武将出身。花跃庭从不畏惧提刀上沙场,但这一场仗根本不该打。
他日日都在军中,最是知晓朝廷是个什么境况,此一仗若真出发,前去南夷的将领怕是要以肉身来搏。
这等险仗实无必要。
便是能胜,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他不怕死,可他不忍同袍白白身亡,更不忍那些为护一国百姓、为护脚下疆土的热血之魂,无故牺牲。
“你且歇着,我去安顿府中人。”
二人自成婚以来,花跃庭还是头一次如此温声细语与傅知溪交谈。
“离京与郑将军去岭南会和的事,我去寻人看看有无转圜余地,若无法,我离开前也会帮你安排所有。”
他手臂遒劲有力,摸着傅知溪面颊时却万分小心翼翼。
“与南夷一仗……按说不会交战,朝中众臣不会让圣上由着性子来。”
“可毕竟圣旨已下,若无其他法子,我明日多要离京。”
“南夷地处偏僻,易守难攻,且四处多瘴气,所以……”
花跃庭捏了捏傅知溪:“我此去是否有归日还未可知,若有,待我回来我二人便好生过日子如何?”
“这日子总不是一个人过的,你可在我离去这段时日好生想个清楚明白。”
傅知溪没有讲话,她垂着眸不知在思索什么,但花跃庭知晓她的性子,她并非不知变通的人,没有坚决反驳便是有可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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