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公公方离开,傅绍山便走到傅绍光身边,抡圆了胳膊狠命扇在他面上。
“吃里扒外的畜生。”
“你……”
紧紧抓着胸口,傅绍山呼吸急促,心中却也万分惧怕。
眼见着傅知娆就要及笄,他已谋算起将对方送入宫中,可眼下他的大好前程,竟都被这吃里扒外的畜生给毁了!
“兄长还是省些气力吧。”
被傅绍山打得向后趔趄数步,傅绍光好不容易才站稳身体。
他掸了掸衣上褶皱,走到禁军身边。
“这刀,还请借为一用。”
傅绍光朝着禁军作揖,那人握紧腰间绣春刀,满身戒备。
“给他。”
卫铎开口,那禁军这方将腰间长刀抽出,递给傅绍光。
“呦呵,还挺沉。”
拿在手中微微掂量,傅绍光哼声轻笑。
“可怜我这一生,文不能济世武不能安邦,可悲可叹。”
傅绍光凄然一笑,卫铎看着微有动容。
方才对方直言要将傅家财富献上,可见其一直关注朝堂,也揣摩了圣上心意。
他先前也曾看过傅绍光年轻时所做文章。
此人是个颇有才学,胸有丘壑之人。
若他可凭借自身之能入仕,便不说自此以后平步青云,但一生官途顺遂也是寻常。
怎可惜……
卫铎正胡思乱想,就见傅绍光扬起手中绣春刀,毫无预兆挥手砍向傅绍山。
“啊。”
他动作又快又突然,但怎奈这些年积郁成疾,身体孱弱,挥刀之时无甚力气,让傅绍山躲了过去。
只是他也反应颇快,一刀落空,又连忙抬手再次挥去。
鲜血迸溅,滚烫灼人。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傅绍山推开傅大夫人,他方才竟是拉着自己的发妻顶了这要命的一刀。
傅大夫人躺在地上不停抽搐,鲜血喷了满地。
傅知娆看着眼前景象,双目平静无波,只是在血液蔓延至自己脚下时,皱着眉向后退了几步。
今儿刚换的新绣鞋,她可不想将它弄得脏污一片。
“夫人……”
见傅大夫人嗬嗬喘息,俨然已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傅绍山猛地冲向前,想要抢夺傅绍光手中长刀。
可惜傅绍光手中的绣春刀刚刚被他抢夺过去,便被花跃庭一击毙命。
“傅绍山意欲伤人,死不足惜。”
三两下间,傅绍山夫妻便命丧当场,傅绍光看着笑得眉眼舒畅。
“傅……大人。”
卫铎走到傅绍光面前,斟酌片刻唤出一声傅大人来。
“世子若无事,前去坐坐?”
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小亭,傅绍光出声相邀。邵公公回宫请旨,想来还要些时候方能回来。
转头看着周围跪了一片的傅家下人,以及地上尸首,卫铎跟着傅绍光三两步去了院中小亭。
花跃庭指使着傅家下人将二人尸首搬到一旁,又唤来几个人让他们将院中收拾干净。他自己则寻了把木椅,大马金刀坐在正院等待着邵公公。
看着院中忙碌景象,傅绍光笑着摇头。
“为何杀了傅绍山?”
傅绍光道:“圣上所求金银而已,傅家乃陈衡山母族,傅披香亲自上奏,他不会为难陈衡山。”
“今日事,对外只会借由这场大火,轻轻放下,多半不会要傅绍山父子性命。”
“或者说……”
傅绍光无奈道:“或者说圣上根本无心管我傅家人死活。”
所以想要阻止傅家再造罪孽,不让它死灰复燃,唯有让傅绍山先赴黄泉。
傅绍光转过头,看向院中最高处悬挂的贤德堂三字,怔愣出神。
“此处往日不叫贤德堂,这贤德堂乃是当年傅披香寡母带大独儿,陈衡山做了当朝右相后,方改名。”
“此处原来唤忠礼堂。”
傅绍光站得笔直,望向贤德堂的目光略有恍惚。
卫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默坐在原地,不发一语。
片刻后,傅绍光嗤笑出声:“忠礼堂,取礼义廉耻、忠信方正之精髓。”
说完,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傅绍光笑得眼中带泪,却是许久许久都未能停下。
“礼义廉耻、忠信方正。”
“礼义廉耻、忠信方正!”
他狂笑一阵,直到笑得眸中带泪,直到笑得双目猩红。
“我是一个读书人。”
“你可知晓?”
他望着眼前匾额,喃喃重复:“我是一个读书人。”
“我自幼饱读诗书,白日学习礼、义、廉、耻,学习君子之道。”
“为人者,不可为奸邪之事,不可为不义之事,应以礼自持,毋及于乱。”
“我都知晓。”
“可你知道吗?白日里,我是有志难伸的傅家二爷,是家中女眷拥有不世出贤德之名的谦谦君子。”
“可晚间,我是需极尽繁衍之能的畜生,是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只知交合的杂种。”
傅绍光仍旧仰头看着那块硕大匾额。
无人知有多少次路过此处,他都希望老天可突劈一道粗雷,将这令他见之作呕的牌匾劈得四分五裂。
“若一个人,从不曾读书识字,从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那或许他便不会如此痛苦。”
“若一人,不知何为君子之道,那他便无作恶一说。”
“若我如傅绍山和傅寒一般,是个草包废物,那或许我也不会正值壮年,便满身沉疴。”
“我不懂,为何要让一人学何为礼、何为义,又要迫他故意作恶。”
“傅绍光,负韶光。”
“可怜我文章读尽,仍于国于家无望。”
说着,傅绍光坐在贤德匾下,嚎啕痛哭。
他这一生,少年不知愁与恨,老来却是多凄凉。
未成婚时,他虽知傅家有南院、有朝凤,可却不懂当中深意。待到年岁渐起,他被家中放出寻觅嫡妻。
未在家中那段时日,是他一生最为痛快的时光。
直到他外出遇见了玉娇龙,他见其热烈,爱其张扬。
她有他一生从未见过的鲜活模样。
她与傅家人大不相同。
傅家女拥有贤德之名,可唯有他能窥见当中种种不堪。那些女子纵然百般聪慧,可却都如他一样,似畜生更多了一些。
傅披香、傅鸾笙,甚至是那些外嫁后接连因争斗身亡的女子。
她们哪里有个人样?
傅绍光盘坐在地上,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态。
他知道的,他最知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所以平日在外矩步方行,不敢高声呵唱,不敢有半点张扬。
他就是怕,他怕自己些微僭越,便会让人看出、闻出身上那股子腐臭溃烂的虚伪模样。
可今日,他终于可放声哭笑,做一回如玉娇龙那样恣意的人。
想起玉娇龙,傅绍光面露苦笑。
今生是他对不住她,可那人爱憎分明,想来二人也不会再有来生。
思及此,他又嗤笑一声。
以他今生所做冤孽,怎可能还有来生?若有,怕也早早堕入畜生道,亦或是下无间地狱,永生受苦。
“也不错。”
傅绍光眼中湿润:“如此……倒也不错。”
生在傅家,未见得比那无间地狱好上几分。
傅绍光眉眼带笑,莫名觉得解脱。
卫铎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人痴痴哭笑,静默不语。
“邵公公回来了。”
花跃庭走至卫铎身边,看着傅绍光背影微微蹙眉。
他无法理解傅绍光所想,亦难以体会他心中悲苦。
但此时二人都未去打扰他。
“圣上如何说的?”
花跃庭道:“圣上将此事交给你我二人定夺,只说此事不宜闹得众人皆知。”
卫铎垂眸:“这是明显为陈衡山留最后一道颜面。”
“那眼下要如何处理?”
花跃庭摸着下颌,一时也没了主意。
傅绍山夫妻已死,如今只剩下个傅知娆和傅绍光,可这二人要如何安顿他也难出个章程。
“说来这傅绍光也算是你的岳丈,不然你将他跟那小精怪接回湘王府去。”
卫铎闻言瞪他一眼:“那小精怪还是你嫡亲妻妹,你怎的不将她接回府去?”
“我花家可无福消受。”
“我湘王府便有福消受了?”
二人嘀咕一阵,半晌后卫铎又转头看了看呆坐在前的傅绍光。
他轻叹一声:“便如此吧,不必管。”
“傅绍光已无生志,便是我二人什么都不做他怕是也难活于世。至于那傅知娆,也不必理会,她并非寻常女子,多能自己寻到去处。”
“此处留几个信任之人,将傅家全部产业清点完毕,回头献入宫中,其余的我二人不可多多插手。”
听闻这话,花跃庭满意点头。
他也不愿多费半点力气,有这光景,还不如回家逗弄逗弄那个只会冷脸的娇气家伙。
想到傅知溪,花跃庭眉毛微挑,看着眼前凌乱,颇有几分想要回家邀功的意思。
二人皆无心在此处多留,留下部分禁军,将傅家大门一关,便齐齐扬长而去。
傅绍光在贤德碑下坐了许久,直到身边小厮丫鬟上前询问该要如何时,他方神游归来,悠悠转醒。
“家中下人,都给了卖身契放出府去吧。”
“天地之大,总能寻到容身之所。”
他踉跄着起身,走到傅家书房,将装着下人卖身契的匣子翻出,随手唤了个丫鬟,让她将身契发给众人。
“以大家来历,想必盼望出府已久,可离开前,我希望大家能帮我一件事。”
“主子请说。”
傅家一众下人本无一人应声,直到一个满面灰烬的丫鬟低低开口,众人这方垂了眼跟着附和。
“朝凤和南院的火还未灭,劳烦大伙帮我将涤贤池挖清,将当中尸骨也都丢入火中。”
“奴婢知晓了,奴婢领人去做。”
傅绍光点头,片刻后又道:“最上头覆盖的遮挡尸臭的药物有剧毒,莫沾染到肌肤上。”
“奴婢知晓,奴婢处理过涤贤池的尸首。”
那女子说话语气平淡,傅绍光闻言一顿,随后丢下一句劳烦。
傅知娆看着众人忙碌身影,沉默良久。
“你……”
傅绍光招手将傅知娆唤了过来。
“你想去何处?”
“这天下有何处可去?”
傅绍光哼笑:“并无去处,可也尽是去处。”
傅知娆唇角微勾,面带讥讽。
八年南院,五年朝凤,她昨日方从朝凤中厮杀而出,昨日方亲手将陪伴自己五年之久的人勒毙在自己怀中。
而今日,今日这整个傅家,便化作一团灰烬,这世上,再无一个“傅家女”。
傅知娆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一身新衣,忍不住讽刺出声:“世事无常,福祸无端,人生如寄,莫测变幻。”
“何其可笑。”
“方才那丫鬟不错,你若无地方可去,不若与她结伴。”
傅绍光未接她的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傅知娆:“结伴同行,待你寻到归根处,再分道扬镳。”
“那你呢?”
傅知娆淡漠接过银票,她知自己年岁还小,且又是女子一人难以独活。
“我。”
傅绍光看着那些个拿了身契,连包裹都未收拾半点,便马不停蹄离开傅家的下人,淡淡出声:“我还有一人想见,见过后,尘归尘……”
傅家的贤德碑下凌乱一片,下人走得走散得散,满院狼藉未见半点留恋。
傅家的下人与别府不同,若是其他府邸,尤其是伺候多年的老人,多对主家有深厚感情。
哪怕主家落难,也总有那么一二十个忠仆不忍离去。
可傅家不一样,一日而已,人去府空。
虽也留下了几人,但傅绍光知晓他们只是一时无处可去,踌躇不知前路而已。
“这东西,劳烦帮忙转交世子。”
书房中数十套账目一一罗列在桌,傅绍光又将府中库房的黄铜钥匙递给禁卫首领。
傅家这些年的产业,都由他代为管理,虽然早见疲态,但倾整府之力,供养三军一二十日足矣。
比不上巨富之族,但也并非内囊空空。
交出了这东西,他方能离去。
傅绍光走出傅家时,傅知娆站在门内目光沉沉。
他双腿一顿,却是并未做任何反应。
这人啊,总有自己的路要走,他前路已定,傅知娆前路却还算光明,那孩子年轻聪慧,又有狠劲儿,差不到何处。
微微垂眸,再抬眼时傅绍光眸中隐现清明。
他猛一甩袖,大步而去。
黑夜中穿行,再见光亮时,他衣摆已被露水打湿。
缎面儿的短靴也磨出一圈糙痕。他手中提着一壶酒,慢悠悠向眼前处处炊烟的村子走去。
村中偶闻鸡鸣犬吠,偶见小儿奔跑前行,傅绍光看着炊烟、听着耳边喧闹不由淡淡一笑。
“伯伯打哪儿来?”
“我从城里来。”
身旁一个光着屁股,只穿了件红色绣平安纹肚兜儿的豆大娃娃,好奇地看着他。
这村中只有四十几户人家,虽离上京不远,但这村子却因为建在半山腰上,行路不便,因此很是安静偏僻。
那小娃儿一年也见不到个生面孔,看到傅绍光很是好奇。
“我方才在山脚下见了一位姑娘,她这里……”
傅绍光笑着指了指脖颈处:“这里有一片烧伤痕迹。”
“是我臻臻阿姐。”
“哦?”
傅绍光闻言温声一笑:“你臻臻阿姐那是做什么去?”
“许是上山狩猎去了。”
“狩猎?女孩儿家家狩猎危险得很。”
“危险个啥咧,这山上也无大虫山猪,了不起猎一二野兔子。且你也莫小看我臻臻阿姐,她厉害着呢。”
“是吗?”
傅绍光寻了一处大石,笑着道:“怪道我瞧她背着弓,原来竟这般厉害。”
“背着弓吗?”
那小娃娃挠挠头,嘟囔一声:“我咋从来未见我臻臻阿姐,背着弓呐。”
傅绍光也不管眼前小娃娃的嘟囔,又自顾自道:“她家中还有什么人啊?可曾谈婚论嫁,可曾定过亲事?”
“她家中只有我江富伯和三娘婶婶,还没定亲呢。”
那小娃说起江臻,忍不住嘿嘿一笑:“待我来日长大,我也要求娶我臻臻阿姐。”
“这般看来,求娶你这阿姐的人家还很多?”
“是呢。”
那小娃仰着头,好似十分骄傲似的:“我臻臻阿姐生得漂亮,又很是能干,村里人都喜欢着她呢。可臻臻阿姐说她只招上门女婿,不嫁人的。”
傅绍光闻言,眉宇间展现一丝温柔笑意。
这孩子性情与她娘亲一样,是个倔强的,也是个要强的。
“其实我与你江富伯是旧识,可惜许久未见,我今儿竟想不起他家住在何处了。”
“喏。”
半大的小娃娃指着不远处一座砖瓦房道:“在那处。”
这村子不算大富大贵,但因处距离上京城不远,所以生活也并不窘困,且这村子人员简单,生活单纯,邻里间数年不见一次口角纷争。
当年他得知玉娇龙有将知禾送走的心思后,便开始筹谋,琢磨了许久,他方选定此处。
江富与他妻子中年丧子,当年江富夫人悲痛欲绝因此伤了身子,多年未能再度有孕,江富早年在京中酒楼做了多年厨子,有手艺也有几分家底。
比不得傅家那等门第,但在此处,他可保禾儿衣食无忧。
这一处村子,他们所见最为极恶之人,也不过是偶尔误入村中的,偷了一二只鸡,吓唬了村中的狗,其余的他们一生难见。
傅绍光觉得此处不错,吃穿不愁、悠闲度日已是人间极乐。
半壶酒咣啷咣啷摇晃,他缓步而上,奔着江富家而去。
江富家是这个村中少有,盖着青砖大瓦房的,傅绍光站在院外闻着饼糕飘香,兀自笑了起来。
“你是……”
他站在门外许久,乡下院子围墙不高,江富在屋中进出,很快便见到了傅绍光。
“我路过此处,突然闻见糕饼香,腹中正饥饿难耐,不知可否能进门换两块糕饼尝尝。”
江富低头打量他一身穿戴,又正巧听见傅绍光饥肠辘辘的响声,他抬头爽朗一笑:“你也赶了巧儿,正出锅呢。”
随手推了门,江富将人迎了进来。
乡下人家大多好客,且为人淳朴良善,若听闻他人有难多愿伸出援手,更何况家中也不缺这一二口吃食。
傅绍光走进江家院子,目光在院中随处打量。
屋檐下挂着腊肉,墙上放着农具,整个青砖瓦房,唯有一间屋子能看出这几年重新修葺过,那屋子窗户被木条支开,傅绍光可看见屋中景象。
屋子里能瞧出是姑娘家的住处,乡下人家竟少见的放着一个女子妆台,虽不是什么上好木料,但上头零零散散摆放着绢花、银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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