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容厌又是饿晕又是受伤,最后这段时间里,她不见楚行月也不是什么问题。
如今楚行月就在眼前。
晚晚的确有想从他口中知道的,她还是想再确认。
她知道,楚行月时时刻刻都想杀容厌雪恨,可是,非要这样吗?
前世今生改变的只有她,而上一世,楚行月引发的风波,甚至根本没有出现在她耳中。
就算知道或许没有多少胜算,楚行月也非要在这个时候,在北疆还有战事的时候,和容厌真刀真枪对上?
因为她的缘故,容厌已经没有再对楚行月下杀手了。
或许她还是情感太过淡薄,她共情不了楚行月对容厌非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的恨意,毕竟楚行月不是没有错处,楚氏也不无辜。
楚行月道:“我已经将江南药庐重新盘下来,让人恢复地和你我年少时所熟悉的一模一样……”
他笃定了她会离开上陵。
容厌原本握着她的手,此时不自觉收紧了一下。
晚晚听着耳边师兄说起过去的美好之事,可此时,她却完全没有沉浸到美好回忆中的迹象。
容厌的手很冷,他低垂着长睫。
她和楚行月之间,是八年的相守,又许多年的分别。
而她记忆中的楚行月又那么美好。
楚行月看着晚晚,道:“我是最了解你的。你也知道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我只会陪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记得,先前你说过,你想去……”
他忽然停下,眸中含着笑意去看容厌。
看到他这个眼神,晚晚立刻反手握住容厌的手,想要用她的体温去将他的手指暖起来,想让他知道她的态度。
容厌不应该这样在楚行月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楚行月看着晚晚,唇边的弧度渐渐压下,心底焦躁地不安。
他原本便没那么自信的话,此时更是只能像一句调笑的试探。
晚晚有想知道的,他难道就没有吗?
容厌哪里能得她青眼了?
容厌怎么配得到她一次次的耐心和在意?
楚行月笑着道:“我与师妹聊些往事,陛下要在旁边一直听下去吗?”
晚晚看着容厌松开了她的手。
松开后,他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站起身,神色没有伤心,只是轻松道:“叙旧么,我回避。”
他从她身侧站起身。
晚晚看着他往外迈出一步,离开这方酒桌,而后转过身,像是要往楼下走的模样。
她忍不住看他,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看,她也不会注意到,他松手转身之后,一瞬间握紧的双拳。手背青筋绷起,分明已经是极为隐忍,可只看他的神色,却又好像他一点也不介意。
他总是这样。
晚晚算是知道了,他有多伤心,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清醒着,都不会流露出来。
他那么虚伪。
虚伪死了。
她过去不在意他难不难过,看到他的隐忍也不在意。
可是……不一样了啊。
他假装地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却不会再对她有什么脾气,再难受都好像从容得很。
容厌往外走,走过她身侧时,晚晚深吸一口气,忽然抬起手来,径直去拉住他的手指。
拉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下,她没有回头看他,低声道:“不用回避。”
楚行月瞧着她和容厌,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笑意也渐渐有些强撑之色。
他好像说不出那些试探的话了。
怒意和恐慌在心底疯狂叫嚣,楚行月压着声音的寒意和微颤,尽力温声道:“不需要回避吗?他又不是你我什么人,过去的事,他也无法插话……”
是啊,过去的事,容厌插不上话。
也是容厌,破坏了他和她之间的过去和未来……
晚晚此时只是在想,容厌到底是她什么人?
晚晚直面这个问题,她抿紧唇,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一下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所有精力全用来去思索,去想理由,去琢磨回答。
什么人呢?
她是皇后,他是皇帝,他与她是上了一国文牒的夫妻。
是经历过许多,互相伤害过、退让过,历经过生死,无数次牵手亲吻的枕边人。
……是两辈子都缠绕在一起的缘。
晚晚早就察觉到,她居然开始看不得容厌委屈,看不得他那么痛苦,看不得他被欺负,哪怕只是言语上抢占一些上风。
独处时,她总是喜欢看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想看着他。
晚晚掌心中他的手指温度冰凉,比往日还要凉,她好笑地想着他明明发疯一样地在意、却又装作大度从容的百毒不侵模样。
其实他的难过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惹她心疼。
晚晚忍不住收紧手指,眼眶微微酸涩。
前尘过往在脑海中悉数散去,她会犹豫,会纠结,可是想通之后,她不是会欺骗自己的人。她终于承认,嗓音中是压也压不住的颤。
“他是我喜欢的人。”
一瞬间,楚行月面上彻底没了血色,连同笑意也浸没下去,漆黑幽冷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容厌却是怔愣住,整个人僵硬起来。
他好像又幻听了。
晚晚声音不大,还有些微微的颤,像是一句句笃定自己的心意,她嗓音颤着,却又坚定说给她想告诉的人的听——
“他是我喜欢的人。”
“我喜欢他,我喜欢容厌。”
她喜欢他, 叶晚晚也喜欢容厌。
当着她的师兄楚行月的面,她一字一句,依旧决然说了那么多遍。
晚晚此时却不太敢去看容厌。
他卑微那么久, 才等来她这一点点的回应, 她此时忽然便尝到了紧张、不安、忐忑的滋味。
到最后心底沉淀成一股恶狠狠的强势。
喜欢便喜欢, 承认便承认。只要她能控制好自己, 情爱便并非洪水猛兽。
楚行月默然望着她,脸色苍白如鬼。
面前,她主动牵着容厌的手。这一瞬间, 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出去,空剩下肉|体, 空洞地盯着眼前无比刺眼的两个人。
身上一道道伤痕霎时间作祟起来, 又痒又痛, 像是又重新回到那一刀刀割上来时,几乎要将他肢解地支离破碎。
晚晚攥紧容厌的手来缓解心底的紧张,嗓音低柔,缓慢却坚定。
“容厌不是我的外人。有关于我的, 他可以知道。”
她终于敢抬眸去看容厌。
举目却对上一双眼眶泛红的眼眸,他清浅的琉璃色眼瞳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就会有湿意从中奔涌出来。
就像是,历遍千山万水, 千帆过尽, 终于求得了桃源。
晚晚心中刹那间复杂起来,想笑, 又心酸。
容厌, 容厌。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
喜欢他,是她反复斟酌了那么多次, 数不清退却了多少回,却还是想要做出的决定。
容厌重新坐回到原位,他的手微微颤抖,晚晚侧头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唇瓣紧紧抿着,眼尾隐忍到氤氲出红色,浓长的眼睫用力眨动好了几下,才让那湿润没有流出,在此刻失态出来。
她那么确定容厌对她的喜欢,可她这样坦诚自己的心意时,还是会紧张。
晚晚忽然想到……容厌向她表明心意时,是再真切不过地直面她的无情和冷漠,甚至还是将他当做别人的替身。
面对她的偏见、抵触,甚至厌恶。
这样的情况之下,喜欢二字还能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在她面前,等同于放弃了尊严和底线。
晚晚眼眶开始酸涩。
容厌侧过脸颊看她。
他的眼眸好似被水洗过,清亮动人,柔软地像是糖丝缠绕成的云朵,看一眼就能尝到这甜意。
楚行月静静看着他对面的两人,脸色苍白到极致,连同声音也沉郁低沉起来。
“骆曦。”
晚晚重新转过脸颊,抬眸定定望着他。
楚行月早已经放下了手中握着的酒樽,右手紧紧扣着颤抖的左手,他已经尽力平静,眼眸中还是爬上许多道触目惊心的血丝。
他连呼吸都带上了颤抖,红着眼睛道:“师兄还在呢。”
晚晚轻声道:“我知道。”
楚行月这么多次,能让容厌吃瘪无法反驳的,便只有她曾经喜欢过他,她和他曾经青梅竹马互许过深情。
情字最伤人。
只是,晚晚挣扎了那么久,既然想好了决定了要走出这一步,那她如今不想让她喜欢的人,因为不够确定她的心意而被别人中伤。
容厌是她的。
晚晚微微笑着,温声道:“这也是我想给师兄的回答。我很在意他,有些话,我想请师兄今后不要再提。”
这是想清楚之后的洗练和豁达,像是明珠终于扫去了表面的蒙尘,她整个人好似笼着一层柔润的光泽。
容厌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
明明是极为美好的,可这样全然意料之外的狂喜之下,他浑身上下却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炽热,不真实和全身的不自在让他眼底滚烫,思维、身体全都僵硬住,只有视线能够紧紧追随着她。
美好到不真实,不敢信。
片刻之前,他脑海中还留着一部分的思绪,在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谋划,楚行月占尽先机又如何?这一回,他绝对赢不了,无论是晚晚还是天下。
可眨眼间……他满心算计迎上了一片带着爱意的柔软。
让他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得到这样的偏爱吗?
她在维护他,即便对面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
和他曾经妄想过的一样,只要得到她的喜欢,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像白术、紫苏,就像过去的楚行月,她在意的不多,所以,只要是她所在意的,她都会无比珍惜。
这些时日以来,当他终于舍弃只顾自己的欲望,当他愿意将真心捧出……他也得到了另一份,世上最珍贵的情意。
原来真心只能用真心来换,真心可以被真心换得。
血液在血脉之中滚烫沸腾。
容厌忍下喉中的腥甜,若是此刻无人,他一定会大笑出来。
衣上暗红纹路猩红如血色癫狂,他无声而笑,眼底却隐有悲意。
他从未尝过这种滋味。
他尝到了。
所有算计灰飞烟灭,他甘愿为此刻去死。
楚行月在这时紧紧盯着晚晚问:“那我呢?”
晚晚道:“你是我师兄。”
楚行月一言不发凝着她,失去了什么的惶恐像是倾塌的高山向他压过来,他眼中压抑着浓郁到化不开的不甘。
师兄。只是师兄,怎么能仅仅如此。
只是如此。
晚晚沉默地梳理着如今她对楚行月的看法。
她曾经想让楚行月去死,这是基于她迫切地想要留住记忆中美好的月亮。
如今,当她不必再那么在意过往时,再回想起来,楚行月确实已经待她足够好,单论师门情谊,他是曾经与她最为亲近的师兄。
对他没了偏执,那仅仅出于同门情谊,就算今后老死不相往来,人活着,总比什么都好。
就算徒劳,晚晚还是想试一试,请他再多想一想。
“师兄,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楚行月嗓音已经嘶哑,道:“想过。”
他凝视着她,自嘲道:“当然想过。你我今后从此厮守一生。”
晚晚沉默了下,“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最后沦为囚徒呢?这一场谋划多年的复仇,倾尽一切、声势浩大,最后若是惨淡收场……师兄,我不明白,我记得,你也曾不满庞大家族下的腐朽。”
楚行月唇边的自嘲之色更浓了些。
“是,我曾经是不满过、挽回过。我管控自己手下的族系,尽力公正对待楚氏之下的门阀与白衣……可我做的那些,有用吗?一点用没有。”
“我族那么多人全都已经死去。曦曦,你在劝我。可是,你我一同长大,你知道的,你我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他平静地笑了一下,此时情绪完全控制下来,他看向容厌,眼中光芒不无恶毒,道:“这个时候,你该担心的,不应该是我。”
晚晚下意识去看容厌。
容厌知道楚行月话中是什么意思。
低眸对上晚晚的视线,她看他的目光有迟疑,却没有担忧。
就像方才她的话一样,她对楚行月的假设是楚行月会沦为囚徒。
她觉得,输的人不会是他。
晚晚看到容厌从容的姿态,定下心,重新面对楚行月,不想再在此处多留。
她站起身,端正而又标准向他行了一礼,是师妹最后对师兄的敬意。
“晚晚言尽于此。”
楚行月面色苍白如纸,他看着晚晚牵起容厌的手,身姿纤薄的女郎以一种占有和保护的姿态,牵着那个在她面前伏低做小装模做样的容厌,两人并肩离开。
他手中的酒樽下一刻碎在他手掌之中,碎片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他低笑了一声。
哪有那么容易结束。
没关系,等容厌与上陵之事结束,全都死个干净,那便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
以后大把的时间,他在她这里失去的,时间会让他重新拿回来。
她是他的,永远都是。
晚晚和容厌携手走到楼下,不再继续散步,直接上了回宫的马车。
离开原本紧张急迫的氛围,马车中只有她和他两人,晚晚再回想起方才她在酒楼上说的话,她忽然就觉得——
她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吗?
当着容厌的面,她居然能说出这样肉麻的话。
晚晚抬手想捂住脸颊,她不后悔,只是想藏住自己静一静。
手却没能抬起。
容厌紧紧握着她一只手。
晚晚看向他,才发现他眼睛忍地红到几乎下一刻就会有泪水涌出来。
她看得怔住。
他将她的手整个拢在手中,嗓音尚算平稳如常,道:“再说一遍。”
晚晚一愣。
反应过来他想听什么,她下意识的反应想要拒绝。
……这种话,单独对着他讲,她怎么说得出口?
容厌凑近了些,几乎是将她逼进了一个角落。空间的逼仄,晚晚脊背贴着车壁,心跳也随着车辇的行驶微微摇晃。
分明是她被圈在马车一角,却是看上去压迫着她、强势的容厌在惶惶不安地向她乞求、确认。
“那句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晚晚性格总是恶劣的,她想拒绝,好好吊一吊他的胃口,看他着急不安看够了,再小声满足他一句。
玩弄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她又克制了这想法。
过往在眼前一一掠过,她放柔了嗓音,仅此一次地满足他,说道:“叶晚晚喜欢容厌。”
走到这一步好难啊。
她看到容厌忍红的眼眶,眼底闪烁的水光。
容厌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将眼底的水色隐去。
他曾想过,若是有一日,叶晚晚会喜欢他,那再回想起过去,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心疼?
可如今,他舍不得。
他眼眸那么缠绵,像是醇厚甘甜的美酒,能让人醉在其中。
泪光闪烁,他唇边带笑,嗓音温软,“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怎么才喜欢我啊。”
他声音也那么柔和,没有一丝怨怼。
晚晚眼眶微微酸涩,问,“晚了吗?”
容厌唇角扬起,“若是可以,我想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与你两情相悦。”
晚晚鼻头也酸涩起来,“但我还是想要提醒你,不要以为,被我喜欢就会是什么好的事情了。”
她很清楚她在感情上的偏执和病态。
“我性格强势、自私、不会退步。我若喜欢一个人,就想要让他听我的话,容不得他做我不喜欢的事……容容,你可得想好了,趁我还没那么喜欢你,反悔我还不会怎样。时日久了,再有什么变故,我会想像当初对师兄那样,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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