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摇头笑了出来。
“你总是这样夸赞,我听了都觉得好不可信。这不是简单的事,人力物力,都会是极大的难度。”
张群玉失笑,“这些不难。便拿我来说,我在陇西,作为陛下的臣,教化的是陛下的民,所以可以放心地去用陛下的钱、借他的势。娘娘也是一样。”
晚晚笑了一会儿,她好像总会很愿意去同张群玉说很多。
“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多什么为国为民的想法。我可能做不到悬壶济世,可若我此生在游历中,能将这书编撰出来……百年之后,见到师父,我也能让他知道,我这个死缠烂打黏上他的徒弟,他没收错。”
张群玉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温柔而欣赏。
无论是医道至高,还是无愧于师,她都纯粹而坦然至极。
若她打定了决心,那这会是她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够完全的事业。
张群玉想了想,问道:“那陛下呢?”
晚晚望着空了的茶杯,微微出神。
她想了很多种回答,最终,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只想救他,让他还能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样的话,总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找到答案的。”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她非常、非常不希望自己放弃追求。
可是,容厌好像,也成了她所在意的人。
张群玉望着眼前沉沉的夜色,等着她平复好心情,而后起身,嗓音含着笑意道:“来吧娘娘,今日加班加点做完,明日白日歇一歇,去见清醒的陛下。你的抱负,应当让他知道。陛下不会打压有能力的人,娘娘也不例外。”
晚晚垂着长睫,缓而慢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应该猜得到的。在他身边其实不差,我如今也并不讨厌,只是……我还有更想要的东西。”
所以,如何抉择。
叹息融入晚风之中。
这一晚,燃灯续晷,通宵达旦。
晚晚看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青亮,一夜将尽,她又困又累,不想再回寝殿,索性直接先趴在书案上睡下。
殿中的宫灯随着天色亮起而显得渐渐黯淡。
张群玉注意到一旁的晚晚已经放下了笔,枕着手臂睡了过去。
清晨的清新气息中,淡淡的药香清隽,从她身上弥漫着。
他从专心致志处理面前的信函,到无声无息、毫无意识地发起了呆。
药香缠绵又疏远。
这些时日,他已经熟悉了这个味道。
春日的清晨还是有些料峭寒意,殿舍之中更是凉意沁人。
他能感觉到背后染上的寒意。
他都会感觉到冷,她也是。
书案旁就有叠好的薄被,他手指动了下,指尖触上被面,却又停下。
他将呼吸又放轻了许多,却谨守礼数,没有抬头去看此时趴在书案上睡过去的晚晚。
手指停在这个姿势,晨光熹微。
殿舍之间安静地落针可闻,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张群玉抬眸,放任自己的视线,失礼地落在她身上。
斜入殿中的光线之中,隐约能看到飞动的微尘,缭绕在她周身,增添了一丝梦幻的美感。
像是做梦一样的氛围。
他往外扫了一眼。
容厌站在门槛之外,静静地看着殿内,看着她和他。
第93章 春去也(三)
张群玉手指猛地收紧, 唇瓣动了一下,他应该解释,将这一晚如实道来, 没有半分逾越。
察觉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他却忽然怔住。
即将脱口而出的辩白又被慢慢咽了回去。
于是没有开口, 没有请罪。
容厌走进殿中, 张群玉起身,没有行臣子面见君王的躬身礼。
其实往日私下里若只有君臣二人,容厌和张群玉都不会在意什么礼节。
今日和平日好像相同, 又好像不同。
张群玉垂眸等着容厌开口。
容厌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走到他身侧, 看着沉睡的晚晚。
她眼下这样明显的青黑。
她熬了一整夜。
张群玉面色平静下来, 望着外面渐起的天光,微微出神,却依旧是十足的坦然。
容厌在这时忽然出声道:“你做得很好。”
张群玉微愣。
容厌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看向他, 淡道:“辛苦。”
听到他这两句话,张群玉眼中闪过一瞬间的不理解,往日分明极擅言辞,此时却沉默了许久。
他看了眼他自己案上已经处理完的事务, 绕到阶下, 往外走。
走到容厌身侧,张群玉停下, 他有千万句话想说, 却只笑了下,道, “若她骂你混蛋,我绝对敲锣打鼓为她伴奏。”
容厌笑了笑,“可以,你也可以骂。”
张群玉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他闭了一下眼睛,哑声道:“你别乱来。”
容厌不再答,张群玉也不愿在这里多待,迈开步子,便出了御书房的殿门。
殿宇之中再次只剩下两个人,静谧的沉健,阳光温柔。
容厌走上台阶,到晚晚身旁。她脸颊压着手臂,白皙的肌肤被衣袖的折痕硌出红印,眼下的深色让她看着疲惫了许多。
御书房的龙椅宽大,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容厌坐到她身侧,扶着她的身体,小心地往他身上倾斜,让她能靠在他身上,姿势稍微舒服一些。
晚晚熟睡之中忽然被人移动,秀美的眉头蹙紧,眼皮微颤,就要睁开。
她脸颊蹭到他的衣袖,好像是嗅到他身上的味道,身体软下,眼睛彻底安分不动了,静静地懒散睡在他怀中。
容厌冰冻一片的心底习惯了苦涩而酸胀,这一刻,却又化为澜澜春水。
他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低下眼眸,望着她的面容,眼中情绪让人读不懂。
不够啊。
明明她在靠近他了,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
还是不够,他难以安心。
晚晚醒过来时,没有预想之中的双臂酸软,睁眼便发觉自己枕着容厌手臂,睡在他身上。
她陷在初醒的倦意和茫然之中,眨了一下眼睛。
容厌放下笔,垂下眼眸看她,眼中氤氲着些许揶揄。
“醒啦?”
晚晚这才惊醒,大惊失色立刻从他怀中惊坐起身,扶着书案的边缘和扶手撑着身体从他腿上跳下来。
怀中蓦然一空,容厌望向她,神色像是刻在了脸上,不曾因为她不加解释的远离而有改变。
晚晚睡意一下子飞走,她惊道:“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还虚弱着,抱着我不嫌累吗?”
要是会累,为什么要这样勉强抱她那么久,要是不累,晚晚立刻想到,那这些政务,还是得他自己来。
她不想做了!
容厌却问:“你愿意让我抱吗?”
晚晚蓦地僵住,瞧着他颇含了些许愤愤。
抱都抱了,还问她做什么?
容厌望着她的神情,心情愉悦了些,倾身去拉她的手,让她走到自己身边,低眸去指书案上呈上来的一份文书。
这是一份祭典的策划,落款是半个月之前,时间就是明日,二月二十七。
容厌解释道:“春时是一年大计,钦天监会算出来一个时间,每年要前往上陵城外的徽山甘露台,祈求接下来一年的天时。我要做的,无非便是午时在祭坛上颂辞,午后在山下的农田看一看当地的农事,听一下过去一年在农耕上的进展。明日早些出发,晚上在山中休整,过一日便能回来。往日都是我去的,可如今……”
他微微无奈,“我应当是撑不住舟车劳顿。”
晚晚想了想,“你想让我代你去徽山?”
皇后代替皇帝出席祭典,这也同样郑重,无可厚非。
容厌道:“不要勉强,若是不愿,我另寻一人代我前去。”
晚晚倒不是不愿意去走这一遭,只是,他还在解毒的最后关键时期。
她皱眉道:“可是,我不能离开你太久的。”
她不能离开他太久。
容厌僵了一下,立刻侧头去看她。
她眉头轻蹙,眼眸清明,不含多余的情意。
眨眼间,他已经明白过来,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这个节点,她不能不时刻关注着他的身体。
只是,她这样的一句话,他好想就当成这字面的意思。
晚晚将话说完,“我放心不下你的身体。”
容厌抬起手腕,放在她面前。
晚晚熟练地将手指按上他的脉搏。
容厌道:“你看,我如今没什么不妥。就算放心不下,宫中还有太医令。”
太医令的医术也是当世至高之一,单纯论医术,晚晚不会怀疑太医令不足以应对突发的状况,只是……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缺席。
手指下的跳动虚弱却平稳,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将那些毒素消解。
容厌道:“原本,我们的约定是二月廿五,祭典在廿七。我那时以为,我来得及的。”
只是如今为了将他身体里的毒解干净,原定的日期到了,他还在解毒,而眼下就要面临祭典,他却无法经受太大的劳顿和行程。
晚晚怔了怔。
沿着他的话正常推想——若是,二月廿五她真的走了,廿七,他便会按照预定的时间,前往祭典,他还会是朗朗清举、如日中天的帝王。
其实,她的离开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这是应该的,是容厌作为帝主,应该摒弃太多情绪,应该去做的。
他一直都能做得那么好。
晚晚心中有些乱,她立刻在心底质问自己,难道她想听到,他因为她要走,而失魂落魄无心朝政吗?
她抿紧唇,低声道:“一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我当日去了,当晚便回来。”
容厌笑着叹气,“你还是答应了。”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
晚晚仰头看他,“不然呢?”
容厌轻轻皱眉,微微委屈,“我解毒也就这两三日了,你要去一两日,回来之后,你我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都不会舍不得我。”
晚晚听了这话,脸颊一瞬间涨热起来。
控诉她不会舍不得他?
这……她为什么要舍不得他?区区一日而已。
容厌像是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随后便细细说了她需要去做的事,晚晚仔细看着案上这份文书,认真与他确认了细节,敲定了明日代他去徽山主持祭典一事。
谈完正事,容厌将书案上处理完的政务分门别类放好。
晚晚眼中闪过一丝轻松。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容厌将今日的政务都已经自己做完,那就意味着,她就不必再困于这些案牍之间了!
容厌瞧出她的庆幸,有些想笑,索性让她继续坐在他腿上,问道:“既然已经无事,那出宫走走吗?”
晚晚小心翼翼地后仰,手臂在身后撑着书案,想减轻一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听到他还要出宫去,她眉头又因为他的不省心而皱起。
“宫中大大小小的景致也很不错,出宫也很耗费精力的。”
容厌想笑,圈着她的腰身,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头,“我哪里脆弱到需要这样小心?出宫去而已。清明过后,宫外兰堤碧柳如绦,今年我还没有去看过。这些时日那么辛劳,今日陪我散一散心,好不好?”
他的手指慢慢将她的眉头揉开。
晚晚望着他垂下的专注的目光,他五官的轮廓从这个角度去看,依旧是再怎么挑剔,也寻不出错的俊美。
……他也没有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她好像说不出拒绝的话。
晚晚幅度极为轻微地点头。
容厌笑起来,用力抱了她一下,立刻便让人去准备,离开御书房之前,他将摆在最上方的奏折放到了最下面。
而后便随在晚晚身后走出御书房。
那封奏折,是朝臣斟酌了许久,才请出一个人来直白地请求。
催促他上朝露面,让朝臣确认,他身体尚好。
他正值风华最好的年岁,刚刚加冠的年纪,年轻而意气风发。在所有人眼中,他都还有大把在位的时间,朝臣也不曾催促过皇子公主一类的话。
没有后嗣,容氏皇族血脉稀薄,到他这一代,几乎找不出一个未出五服的皇亲国戚。
这种形势之下,若他出事,大邺便无主,最高处的位置人人趋之若鹜,动荡和危机不言而喻。
容厌再不去上朝,就算密函文书的批复一如既往精炼稳固,也难免人心惶惶。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这样的消息,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出宫之后,马车直直往城南的兰堤。
一路上,晚晚撩开车帘,看车窗外的春色,眉目被大好的风光点燃,眼眸熠熠生彩。
虽然说是让她陪着容厌出来,可是她自己也喜欢这样一派天然不经雕饰的草木。
上陵城中飘荡着清雅甜淡的梨香,地上雪白梨花瓣堆在路边,飘飘若落雪。
上陵的春景最为美妙,遍地的梨花,像是让人在暖融融的天气里看雪。站在树下一会儿,再走出来,衣上发上落上几瓣梨花,沾上满身的香气。
晚晚将手伸出窗外,接了一瓣桃花,凑到面前轻轻嗅了嗅。
淡淡香气沁人心脾。她早就心存了疑惑,皇宫内外、上陵城中遍地都能看到梨花,可是城中的习俗,却没有与梨花相关的传统。
容厌也在看窗外漫天的梨花。
晚晚将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梨香飘荡,她随口问起梨花的渊源。
容厌瞧着她掌心的梨花,淡淡道:“是先帝,我父亲在位时,举城之力,让梨花开遍了上陵上下。”
晚晚惊奇,容厌慢慢将来由说完,“因为我母亲喜欢梨花。她生前一生郁郁,我父亲不能公然偏爱她,不敢将她置于人前经受风险。直到在她死后,我父亲在驾崩前,一直都在让梨花遍野。他让目之所及处处开满她喜爱的梨花,让上陵每个春日缟素,上陵的春日,成了我母亲一人的祭典。”
晚晚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静了静。
这是爱吗?
她说不清。人都死了,再爱也不过如此。
容厌看着窗外的雪白,时至今日,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他过去不屑回忆的过往之事。
当初裴露凝没有彻底离开上陵,是担心容澄真的会撑不住,绝望之下让楚氏的人也得到一半容家的血,一旦楚氏得逞,那容澄绝对会死的……她一边害怕,一边还是留在悬园寺。
而后来,在容厌和他之间,容澄宁愿牺牲自己去死。
楚氏不愿让容厌活着,而只要天下间只留下他一个容姓的血脉,那楚氏就不能让容厌死在他们掌控之下。
容澄让容厌活着,是觉得足够早慧心狠的儿子,比他更能有机会有时间扳倒楚氏。
讨楚复仇、还有维护皇室、维护统治、维护生民……这样的名号之下,从不曾有对容厌他本人的期许。
那时容厌听着许多“若是没有太子,陛下也能在楚家手底下好过一些”、“若是没有太子,裴氏那女人就算死也能死得体面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后来在容澄目睹他杀人之后,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这是容澄第一次触碰他。
容厌在容澄走后,还呆呆站在酒池旁,从此很少再让容澄为他遮掩。
容厌那时以为,这是两个人之间,说不出口的默契。父子二人明面冷漠,而背后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温情。
然而,容澄死前,神志不清之下,他最真实的反应却是推开容厌的手,不愿再看他一眼,像是终于解脱一般,喃喃自语。
“那一日,明明再等半个时辰,孤就能赶来了……你这孩子,到底怎么能对阿凝下手的啊……”
容厌怔住,眼眶红起来,在一瞬间的崩塌之后,又狠狠咽下了他想要解释的话。
就算半个小时之后容澄赶过来,裴露凝也活不过那一日的。
她那样喜爱整洁、不喜疼痛的人,要让她承受被人剥开衣物一刀刀凌迟的屈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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