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的下一步,一直在他的预料之内,如今师兄除了几次见她,没有半点错处。
晚晚想到……他是在等待着师兄自取身败名裂的惨败结局吗。
然而这样关键的时期,他居然也敢放心昏迷,由她代政……
晚晚侧头看着容厌,她漆黑的眼瞳映着他的模样,眼底情绪有些惊愕,也有些陌生。
她不知道容厌最终要做什么。
所谓权势,也没有那么容易掌握,比她如今所作的,要更加复杂残忍得多。
容厌低眸看着她,瞧见她好像又遥远起来的眼神,难以忍受一般,他率先撇过脸颊,错开了对视。
……别这样看他。
张群玉又叹息了一声。
一听就知道,容厌这回依旧不是走安稳的路子,而是要在危机之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一旦功成,大邺版图将达到空前的广大,一旦功败,所有人都有可能为了维持王朝的稳定运行而被留下,只有容厌会死,绝不可能是给他留有尊严的死亡。
容厌会输吗?
张群玉思索良久,看着容厌如今苍白而消瘦的模样,下意识里,他的答案却不再像往日一般完全笃定。
容厌用左手将面前攒下的、需要由他最终拿定策略的文书翻开,对张群玉一份一份口述过去。
张群玉凝神听完,看了看陛下和皇后,意会了意思,走到书案前便将这些文书一把抱起,离开椒房宫。
殿门关上,殿中此时便只剩下了容厌和晚晚二人。
春日的暖阳被挡在外面,殿中香息拂动,沉香流淌在错金重山香塔之内,散出去的白烟犹如飘散的丝缎,静谧悄然流淌。
晚晚想着,他好生生地醒来了……她终于不用那么累了。
许是殿门关上,空气不再与外界流通,殿内一点点的气息浮动都格外明显。
容厌就坐在她身侧,清醒着,精神也不算差。
这些时日,晚晚趁着他不清醒,问过好几次,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完全没有初见时的影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因着她都是挑在他即将睡过去的那一刻发问,常常还没等她问完,他便已经睡过去,没了意识。
唯有一次,她将话问完,正等着他睡着之时,他咬破唇瓣让自己清醒的时间延长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他声音低哑微弱,晚晚凑近过去,听到他说,他其实没有变过。
晚晚追问,他看着她的眼眸萧索而哀伤,却又对她弯起眼睛。里面层层的情绪,复杂不能一一辨清。
他只反问,道:“晚晚,你想了解我吗?”
晚晚不敢再听下面的答案。
如今回想起来,思绪再次混杂不清。
她沉浸在自己的困恼中时,耳边听到,容厌极轻的一句话。
“会对我失望吗?”
晚晚怔怔抬头,她失望什么?
容厌看着她的眼神温柔无害,“你方才看我的眼神,让我不安。”
听到这话,她有些想笑,表情的僵硬却让这笑容不能完全绽放,便显得像是为难。
容厌垂眸,左手挨着她的手臂。
隔着她手背上的衣料,他抬手轻轻覆上她手背。
“别再怕我。”
晚晚摇头,“我没有。”
容厌笑起来,“那就好。”
晚晚想着他最开始问出的那句,她失不失望,问了出口。
容厌靠着靠背,手掌松松地拢着她的手,却始终隔着一层衣袖。
“今日,我说那些,对楚行月的谋算,你都知道了。心机深重,你会不喜欢我这样吗?”
没等晚晚回答,他又轻轻道:“可是,人不是天生就会这些的。”
若当初裴露凝可以安稳在悬园寺中度过,他能够平静地在她身边长大,他就算本性不佳,也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性情习惯。
说完这句,他觉得好像在为自己开脱。
容厌便不再说话。
晚晚有些好笑。
“我就算不喜欢,也是不喜欢你算计我而已。”
她不可能要求容厌在他这个位置上,还做一个可怜的纯善之人。
容厌望着她。
近来,他眼中的情绪总是这样复杂,明明是含着万千情意,却又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感情。
晚晚低下眼眸,看着他这样不直接触碰她的谨慎,用另一只手,将衣袖抽出,让他的手掌直接落在她手背上。
冰凉的温度落在她肌肤上,晚晚手指轻轻颤了颤。
容厌克制着,却还是没有将手收回。
她声音故作随意道:“你厉害,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你再怎样,总不能将头脑也换掉。右手赶快好起来吧,既然有了精力,就该继续投入在应该投入的地方。我没办法取代你,远不如你能控住整个王朝……”
取代他。
听到最后,容厌怔了怔,他失笑。
“晚晚,你只这一个多月的参政,不到一年在我身边的耳濡目染。若你这样短暂的时间学到的,就能取代我,而从小到大浸在谋算之中的我,是不是也太没用了些?”
晚晚抬眸看他,眼睛睁得大了些。
她不是要取代他的意思,只是那些都是他才能胜任的事,她真的不适合、也不想做太久。
容厌笑出来,“若是别人听说,有人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不出错地上手那么多事,别人定然不信。晚晚,你是我见过,学什么都最快的人。”
她的过目不忘,也从来都不止是在医书上。
他轻轻道:“你很聪明,若是想要取代我,不要急,你需要的是时间。”
她需要的,还不止是学这些东西都学得快。
权利的维持总要有些牺牲和伪装,而晚晚最不耐烦的,也就是一面又一面的假面。
晚晚下意识想要摇头,却又顿住。
她这一日,听了太多的肯定和夸赞。
她心跳快了些。
容厌将话回到原点,道:“所以,你本来就用不着怕我的。我能做到的,晚晚,你也可以。”
从来没有人和她这样说过。
而这个人是容厌。
她怎么可能……
容厌拢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笑起来,“可我毕竟年长你两三年,你的阅历便也总少我这几年。不过也有法子。这场战事若是顺利,大邺会得万顷肥美马场,无数精锐战马,未来几十年,都不用忧心外患。等到战事一结束,你可以借我的私印和手书,拿到我的兵权,再以我毒发为名,明面上让容厌死去,私下里怎么都行。再借口有遗腹子,从此垂帘听政。到时候,你想找个孩童,垂帘做太后也行,想名正言顺坐上龙椅也可以,徐徐图之,你都能做到。”
晚晚一脸震惊地望着他。
她满脸写着“你在讲什么鬼话”?
她没有说话,他也看得出她的意思。
容厌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要一辈子不被人左右,那就得自己有足够多的选择、足够大的权势。以你我来说,若我在你离开之后哪一日反悔,晚晚你又会被我欺负了……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得先握住权势,拥有选择和退路。”
他有些累,身子往前倾下,以手支颐,眼眸被殿中宫灯映得璀璨,望着她笑吟吟道:“你若是下不了手让我去死,那便废了我,将我在宫中放在身边囚禁起来。那个时候,我彻底落难,难保我心性会不会有变。为了防着我,你最好将我弄瞎眼睛,打断腿,毒也不要解干净,随便锁在你身边哪个殿舍里头。让我此后什么心机也使不出来,从此只能依附你而活。届时也用不着管我什么想法,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喜欢你,也抗衡不了你,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晚晚面上神情从一开始的震惊,到麻木。
越说越夸张,他好像和他自己有什么生死的大仇,说出来的话,像是要将他自己彻底摧毁掉。天马行空到,晚晚仿佛在听地摊上起着最直白火辣名字的宫闱秘事。
比那还要离经叛道、闻所未闻。
她听着容厌还在设想,“到时候,你想见我了,便来看我一眼;不想见我,便让宫人看好我,别让我死了,以后想看了还能来看。”
晚晚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她也有些难以理解,他都在想些什么。
她没好气地顺着他的话瞎扯,“那我要比楚太后还要嚣张,身边单有一个又瞎又废的你可不行,我还要养一整个后宫的面首,比楚太后的幕僚还要多。”
容厌听到她这话,有些想笑。
“那不行,你都这样对我了,既然要我,就只能要我一个。不然我也会觉得自己太可怜,会撑不住的。”
晚晚故意道:“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你愿意不愿意,伤心不伤心,管得了我吗?”
容厌仿佛真的代入了这可以被列为禁书的角色,面上有些为难,也有些委屈。
他思来想去,沉默了许久,长睫轻垂,薄唇弯起一个落寞的弧度。
“若真有那一日,你都已经有了我……那你能不能先将我杀了,不要让我知道那些模样身段都不如我的人,要同我一起在你身边陪着。”
他轻轻道:“若真有那一日,除非是想逼我去死,否则……不要这样对我。”
晚晚越发觉得荒谬,听着他低沉落寞的声音,她实在忍不住,和他同样以手支颐,面对着面,笑起来。
“不要说这些奇怪的话了。若将编的这故事写下来,放在民间去卖,都会有人说离谱的。”
容厌也笑了出来。
此时她和他靠地极近,笑意融融,呼吸相闻。
殿外是满园的春意,生机盎然,已然是仲春之景。
距离当初两个月的约定,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她会争取在那时将他身体的毒素全部拔出,他给她无拘无束的自由,她给他今后的安康长命。
相安无事,从此安好。
这样近的距离,她说话时的气息都可以清晰感知到。
晚晚认真道:“我会治好你的。”
容厌“嗯”了一声,却只是温柔地笑。
两人目光相对,却又好像各怀心思,气氛却亲近而欲说还休。
窗外是浅绿色的阳光,春光明媚,让人心情也随之而动。
晚晚看着容厌,看他的笑意,眼里的温柔。
她脑海里,又跳出那句听不出多少伤心,却字字诛心的问话。
她想了解他吗?
晚晚撑着脸颊的手有些酸,活动了一下手腕,身后的朱笔被带动,往她衣袖上滚。
容厌将手放下,倾身探到她身后,将这支笔扶住。
朱笔没有浸染她的衣服,他的衣袖却彻底覆上她的手臂,脸颊的距离再次被拉近。
容厌放好这支朱笔,抬起眼眸,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他没有退后,晚晚也没有避开。
呼吸缠绕,让人分不清时间是停滞了,还是一瞬间过去了许久。
分不清是谁先眨了眼睛,谁喉间微动。
分不清是谁的美色迷惑了谁,谁又凑近了些。
许是今日春光太好。
晚晚被盎然的春意蛊惑了一般,抬起手,捧住他的脸颊,轻轻靠近。
唇瓣间的距离从一臂,慢慢到一指,到最后柔软相贴。
她心尖发颤,整个人顷刻间便被胸臆之中说不清楚的情绪点燃。
明明谁都不是第一次亲吻对方,明明她与他还有过许多次更过火的亲近。
可这次,每一次的纠缠仿佛都能拨动心底的那根弦。
一丝丝震颤传遍四肢百骸,每一分肌骨、血肉,为之色授魂与,神魂颠倒。
这一瞬间,晚晚好像什么都思考不下去。
原来亲吻应该是这样的感受。
他的唇瓣很柔软,气息微凉,那么配合,那么温顺。
他低着头,眼眸中氤氲雾气,含着克制不住的情意和痴迷,像是火山熔浆暴露出的一线灼热。他却只是望着他,因为喘息而微微分开的唇瓣湿润而殷红。
晚晚凝着他的每一刻的神情,她不安的心在看清他给出的反应后,没有冷下,而是彻底点燃。
她手指越收越紧,从捧着他脸颊,到不受控制地抓紧他的头发,紧紧搂抱住他。
天雷勾动地火,心跳连成一片,脑海炸开奇异而从未有过的愉悦欣喜之感。
让人想要不管不顾。
哪管殿外春光已烂漫,不问明日谁人去来。
晚晚想,此刻便只争朝夕。
情不自禁, 意乱情迷。
容厌仰躺下去时,下颌微微仰起,修长漂亮的脖颈而筋脉明显, 其上脆弱的喉结滚动了下, 极度的勾人。
他这样的人, 平日里看着实在太冷漠而威仪深重,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想逼他露出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头顶的琉璃宫灯灿然到刺眼, 晚晚被这灯光催醒之后,双眼懵懵懂懂地睁开。
好一会儿, 才意识到, 她依旧被容厌抱着, 被他整个圈在怀中,而他却姿势别扭地靠着她的颈侧,是一个依赖的动作。
晚晚瞬间回想起睡着之前的事。
他早就在调整自己,用真实的情绪来面对她, 所以她也看得清楚,他最开始表情中的生涩意味。
即便是过去,若非被她激怒,他其实也从没有主动有过和她更亲近的举动。
她先抱过他, 他才会抱她, 她先深吻过他,他才会在下次亲吻时, 好像十分熟练一般抢占主动。
越回忆, 越是能推敲出,过去的他在如何面对她。
她在虚张声势, 他也是。
他是皇帝,是世人眼里寄予厚望的君主,他的聪敏和洞察人心,让他能时时刻刻表露出最能折服人的那副模样,可在他智计编织的外壳之下,他这个人呢?
方才,晚晚的手原本差点又要用力掐紧他脖颈,失控地想看他露出痛苦的神色,看他是不是真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顺从他。
她的手指落在他颈侧,扣着他的命脉,手指却迟迟没有收紧。
她早就看得出,他不喜欢苦,不喜欢疼。
万千思绪后,手指又缓缓松开。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划过他的喉结,划过他的筋脉骨骼,划过他锁骨上的月亮疤,沿着分明的肌理往下。
他吞咽时,喉结微颤,长睫也偶尔颤抖一下,眼眸却合着,让人只能看到他的情动和战栗,看不到那双总是情绪深重复杂的眼。
晚晚却将回忆猛地结束在这里。
他那句话反反复复萦绕心头,她想要了解他吗?
她难以决断。
人与人之间,对互相的了解越多,就越是羁绊深重,而她注定不会停留,还要什么羁绊呢?医者与病患的关系,这是最合适的、时间一到,她就再不回头的身份。
这是她的打算,可在她还没有坚定给出自己答案之前,就已经亲吻了他。
……什么作为医者单纯为了救他而决心坚持的两个月。
谁家医者和病人,会像她和他这样。
而他很快就会醒来,她该怎么说清,那时吻他,或许,只是她的冲动……
心乱如麻。
困扰到不行,晚晚没有注意到,她睁开眼睛没多久,容厌也醒了过来。
他没有出声,只安静地拥着她、看着她。
晚晚侧过脸颊想要看看他时,被吓了一下 。
容厌他怎么醒了?什么时候?
听到她惊吓到溢出口的轻微吸气声,容厌忍不住笑了下。
晚晚本是想着,反正是在椒房宫,她只需要小心离开这儿,回到自己寝殿里,待会儿,容厌还得去御书房见一见大臣,他没有时间来找她问清楚她为什么要吻他。
等他回来,估计药效的时间又要到了,他只能继续昏睡。
只要她注意着避开,她便还能有时间,不去回答他这个问题。
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她便能再往后推一日,多推几日,两个月也就到了。
可谁想到,她第一步还没下床,他便已经醒了,计划夭折在开始之前。
晚晚掐紧掌心,定定看着他,如临大敌,等着他发问。
为什么吻他?
是不是彻底被动摇了?
是不是,对他动心了,开始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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