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的日子度过地这样快,容厌明显地察觉到他自己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
晚晚这些时日待他都很温柔而用心,可是再温柔、再用心,都是以他不会骗她,时间一到她就可以离开为前提,她不会选择为他停留。
背着她不是强撑,在她面前维持笑意才是强撑。
茶水已经废了三轮,他如今的状态,煮不出她习惯的火候。
他失控地越来越多。
容厌低头看着炉底的暗火,眼眸也晦涩。
所有的焦虑和不安,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晚晚今日很放松、很开心,除了张群玉能让她在几句话之内放松地笑起来,如今他也能让她这样高兴,他不敢坏了这兴致。
忍忍罢,再忍忍。
这条街再往里面走一些,便有铺子是江南来的老板。这铺子里,可以制作江南花朝节时,女郎时常会佩戴的花冠。
待会儿,他便与晚晚去那里,他昨日便已经学过了应该如何编织花冠,也想好了用哪些花草。
容厌只能让自己再忙碌一些,才好少些空闲胡思乱想。
这间茶楼生意很好,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来送茶水的小厮同时又引着一位客人上了茶楼。
来人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才又举步走上来。
容厌侧头看了一眼。
……是楚行月。
他手中握着一枚花冠,白衣云纹,风采卓然。
前几日为楚行月请命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是带罪之身,可是他踩在生死边缘、卧薪尝胆三年的来的两图,就这样及时地献上,让王师一路势不可挡。
容厌昨日解除了对楚行月软禁的禁令,恢复了原本应该落在他身上的爵位。
将人捧得足够高,摔下来才能让他粉身碎骨,不论生前身后,遗臭万年,再无余地。
楚行月也不会想不到。
那就看,到底是谁输谁赢。
楚行月走到窗边,拱手朝容厌行礼。
他口中却是不甚恭敬的一句:“好巧。”
容厌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花冠,淡淡应了一声。
楚行月直起身,没有再多说别的客套话。
他和容厌并不生疏,对对方的了解也不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心知肚明。
楚行月笑了笑,又走近了些,没有合桌的意思,只是回忆道:“在江南,花朝节也是少男少女同游的日子。每个女郎都应该有一个花冠,这也是曦曦在江南时每年都不会少的东西。”
寥寥几句,讲出了他和晚晚之间的少年往事,两小无猜,容厌似乎成了插足进青梅竹马之间的那个人。
容厌当然了解过了江南花朝节的习俗,花冠送给的是心上人。
别人有的,晚晚一样都不会少。
楚行月将花冠放到容厌对面的椅子上,淡淡道:“本以为,我即便准备了这花冠,也没办法送到曦曦手中,只能带着这花冠聊表思念。不曾想,倒真是巧。既然晚晚此刻还没有,刚巧我已经备了。这花冠,也不会再无主。”
他轻轻笑着,坦坦荡荡道:“需要我回避吗?”
容厌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看上去依旧是少年时那般光风霁月的楚行月,笑了出来。
若有人比他还要虚伪,楚行月绝对是其中一个。
让和他一起出宫的晚晚,佩戴他楚行月送的花冠?
若换个恣睢一些的帝王,这样离间,等待晚晚的,不会是什么好的下场。
若真为晚晚考虑,他便不该在明知道,容厌对他和晚晚的走动一清二楚的情况下,还丝毫不遮掩地表露他和晚晚的亲近。
楚行月没有继续在这里停留下来的意思,又行了一礼,含着笑意叹息道:“你又迟了我一步。”
不论是今日的花冠,还是与晚晚相识。
楚行月总比容厌早许多许多。
容厌侧过脸颊,笑起来,“是吗?”
夕阳之下,茶楼中也渐渐点起灯火,柔暖的烛光之下,照亮容厌的模样。
他穿着领口略高了些的衣物,侧过脸颊时,隐隐能让人看清他领口下的肌肤。
他喉结之下,有一块痕迹,应当是被人用脂粉遮掩过了,可是因着一日里领口的摩擦,这痕迹隐隐能让人看清。
这个位置的……吻痕。
楚行月眼瞳猛地缩紧了一下。
能有谁。
而除了这一处,还有多少被遮掩着。
容厌不应该是她讨厌的那种人吗,她怎么会……吻他,还是这样一个意味无穷的位置。
心脏似乎被猛烈撕碎,痛意和不敢置信的怒意霎那间炸开。
楚行月面上得体的浅笑渐渐冷了下去。
容厌还没有说什么,便见楚行月的神色冰冷下来。
注意到楚行月的视线,明白了原因,容厌垂眸慢慢饮了一口茶。
“我的确迟了你许多,许多事都是。”
不管是晚晚,还是权势。
楚行月早早就拥有了自己的家兵和亲信,学着各种心机算计,自幼就被楚太后悉心培养。
而那个时候,他还是只能任人欺凌的傀儡幼帝。
不过容厌只是笑了一下。
“可是,最后覆灭的是楚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
当初谁能想得到,如日中天的楚家居然会败。
可是楚家就是败了。
楚行月明白容厌言下未尽的意思。
最开始迟了的那个人,未必不是最后嬴的人。
楚行月逼着自己弯了弯唇角,“这不一样。”
他承认地同样坦荡,“楚氏倒台,是我与姑母输你一筹。可是人心不一样,那么多年的相知相伴也不一样。”
容厌慢慢品着茶,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楚行月同样平静道:“我看着曦曦长大,我一点一点养出来她的性子和习惯。她喜、她怒、她哀、她乐,我全都参与过。而深宫里、暗室中苟延残喘的孤家寡人,懂得什么是陪伴和两小无猜吗?尝过相依相靠的滋味吗?见过无忧无虑的她是什么模样吗?”
有些血淋淋的事,容厌早就想得到。
容厌不会凭着喜与恶就闭目塞听,只偏见地看人,他能理智地去分析一个人的许多面。
楚行月有世家公子的骄矜,有掌权者的冷漠,也有走过许多民间悲苦的悲悯和挣扎,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人。过去宫变之前的他,光风霁月的外表还并不是全然的虚伪,只是他的一面。
经过皇宫中的恶之后,他会想要寻求另一份善,去平衡他心里的善与恶,让他还能保留底线,还能做一个还保留有一份干净纯白的人。
晚晚是他选中的全部的善意和仁爱。
容厌知道,为着这分底线,楚行月曾经会是不遗余力、不惜性命地对晚晚很好、非常好。……
那也是晚晚正需要有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偏爱她的时候。
容厌很难想象得到,晚晚怎么可能会彻底舍弃过去呢?
即便楚行月不再是过去那般的他,可他和她的江南,谁也插不进去。
他这短短的两个月,怎么抵得过楚行月的那么多年。
容厌却只是淡淡笑了下。
“若你不曾来过上陵,我的确一辈子都比不上你。可是你来了。”
他眼中隐有嘲弄。
“经历过楚氏的倾颓,四年的忍辱,你还是过去的你吗?你做过的对不住她的事,她都知道吗?”
对不住她的事。
楚行月眼眸僵了一下,却很快平静下来。
“我如何是我与曦曦之间的事。而你,容厌,你就算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我的替代品。”
容厌面色没有什么变化。
楚行月笑了笑,“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容厌哂笑了下,“我是知道。”他语气轻慢,“不就是替身么。”
他笑意微讽,尾音微微上扬,像是高高在上地可怜嘲弄,“可她宁愿要我一个替身,都不碰你这个正主一下。”
楚行月面色控制不住地冷硬。
相见以来,他和曦曦不多的接触,还都是他在主动。而容厌……他脖颈上的吻痕,已经将区别揭露地不能再清晰。
楚行月极近隐忍,按住右手,可手指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容厌依旧笑吟吟道:“而你以为,你和我能有多像。”
楚行月忽然就想起了, 当初宫变之前,他见容厌的最后一次。
那个时候,走在皇宫之中, 容厌虽然是皇帝, 可宫人在容厌和楚行月之间, 往往更多是看楚行月的心意行事。
容厌那时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与他一同离开太后宫中。容厌步伐懒散地落后他一步,看到那些态度轻慢的太后党羽,也意兴阑珊。
见到宫中这样太过明显的不合礼数, 楚行月皱眉,主动守着分寸, 退后到他身后半步。容厌侧头看了他一眼, 对他却同样懒得搭理, 直直往一处宫殿走去。
见容厌目的性过强,出于谨慎,楚行月问:“陛下似乎很匆忙?”
容厌又走出了很远,楚行月索性跟着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容厌似乎想到他在宫中确实还得看着楚氏的脸色, 才散漫地开口回答,“练琴。”
楚行月同样擅琴,在上陵中还颇有名声,便问:“陛下居然这样喜爱音律?”
容厌停下脚步, 宫殿之前, 微风吹拂过檐下的风铃,叮当的音调悦耳。
他几乎是随着风铃的碎响, 紧随着说出这风吹风铃乐音的调子, 用纯粹的五音去复现出檐下风吹铃动的乐音。
宫、商、角、徵、羽。
楚行月从他能辨出来的音来比对,容厌一个音也没有错。
他瞳孔滞了片刻。
容厌似笑非笑问:“你说孤喜不喜欢?”
楚行月说不清心里滋味, “陛下音感这样好吗?”
容厌半真半假道:“是啊。”
他笑起来,“太后偶尔寻着琴声过来,还说孤音律不错,有悟性,从第一年学琴弹不成调开始,这几年四处求师学琴,年年都有长进。称赞孤抚琴时像你,琴声也勉强像你……哈,这真的是在夸赞孤吗?”
楚行月面上的微笑维持着纹丝不变。
他快速分析出容厌答话中的信息:他经常练琴,音感应当不是天生,而是后天数年里苦练而成,所以才从弹不成调开始,若真的有天生的优越音感,就算是第一次弹琴,也能有些天赋。
一个皇帝,日日只知学琴,说出去都让人想骂一句朽木不可雕。
可那日听了容厌的琴,观他指法、音准,楚行月出了皇宫,却不愿再回忆起所谓他和容厌相似。
不是相似,是他不如。
容厌作为一个傀儡,安危都握在楚氏的手中,还敢说出这样嚣张的话,要么无所顾忌,但当时谁都觉得不可能,要么是真的被养废在了深宫之中,也就只能玩弄一些风月事。
一个小废物投身于取悦别人的物事上,造诣再高,在当前的处境之中,也不过是徒劳而惹人发笑。
他的命运,或许连小小琴师都不如。
楚行月当时选择又送了容厌一把琴。
音律而已,容厌赢过便赢过。
后来才知,不止音律。
或许音律只是容厌掩人耳目的手段之一。
明明置身在劣势之中,当初容厌是在楚氏的掌控之下,如今是在他和曦曦有年少感情之下,容厌总是能这样有这样傲慢的姿态。
……让人厌恨至极,容厌什么时候才能死在他手里。
楚行月站在桌前,眸光冰冷。
容厌没有看他,眉眼间依旧是懒散的不在意。
桌上的茶热气还没有散尽,小厮再次引着人上了二楼。
晚晚刚踏上最上一层台阶,顺着小厮的指引看过去,便见到窗边一站一坐两人。
她看到,容厌面前的是……她的师兄,楚行月。
晚晚昨日见了容厌批复的解除楚行月禁令的文书,她不会干涉容厌的决策,可她没想到——
上陵那么大,茶楼中一日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这样居然还能遇见。
注意到晚晚回来,容厌侧过身,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灯光之下,她遥遥与他对视,视线落在他身上,第一眼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脖颈上没有被完全遮住的痕迹。
这太明显。
她一眼就看到。
晚晚瞳孔一缩,立刻又看了一眼楚行月。
师兄就在面前,他也不会看不到容厌喉结上的吻痕。
被她的师兄看到,她对别的人做这种事。
晚晚脑海空白了一瞬,脸颊发烫,忽觉心底异样而浓重的尴尬。
她垂下眼眸,用力掐了掐掌心,却也没有解释什么。
还没等她再作出什么反应,便听容厌带着笑意的声音,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带着她往桌前走去,待她到了桌前,便很快松开了手。因着此时有三个人,晚晚便随着容厌一同落座在同一侧,容厌原本坐下的位置。
“方才看到了师兄,巧了,不如合桌而坐。”
容厌带着笑意的嗓音平缓,一字字自然无比,师兄二字说出口也极为理所当然。
晚晚还没从那股尴尬之中脱身出来,听到他这句话,整个人霎时间僵住,震惊地看他。
他居然……喊楚行月师兄?
楚行月脸色一沉,神情险些控制不住,眼眸中的厌憎再克制也忍不住流露出来。
他随后立刻看向晚晚,却只见晚晚被震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容厌,满脸的难以置信。
她和容厌没有什么亲近的姿态,甚至都没碰触,却无端让人觉得,这两人融洽到谁也参与不进来。
先前,明明只有他才能走到她的眼中。
如今……她却不曾来看一眼他的反应。
楚行月望着晚晚,眸光几欲破碎。
容厌轻轻抿唇,凑近晚晚耳边,压低了声音,微凉的气息拂在她耳边,“不要立刻生我的气,好不好。待会儿我可以解释的。”
晚晚一时间心情复杂。
楚行月静静看着她。
容厌似乎很不安,两人并肩坐着,她的手垂在身侧,他想要牵一牵她的手,指尖触到她的袖口,却又收了回来,手指蜷起放在膝上。
晚晚看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下。
他也太小心了。
容厌怎么会连区区一句话,都小心翼翼成这样。
她看了看他苍白的唇色,犹豫了下,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极大的决定一般。
她主动抬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握紧他的手。
这一次,晚晚心中给自己找的理由很简单。
容厌如何待她,她便也如何待他。
他没有在人前让她受过委屈,他身边的饶温、晁兆等人,待她也向来尊敬有加,她便也不会让他在人前失了体面。
容厌感觉到她抓住他的手,力气不大地握了握,像是安抚。
他顿了顿,收敛了所有算计好的神情,侧过脸颊,静静凝望着她。
晚晚只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师兄。
楚行月看着她,许久之后,才垂下眼眸,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师兄……”
他深深看了晚晚一眼,后退了半步,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晚晚怔了怔,抿了下唇瓣,一动不动地望着楚行月的背影隐没在下楼的楼梯之间。
上次楚行月就说过,相见不易,她口中的主动来看他,总是遥遥无期,这回又是这样不欢而散。
“师兄慢走。”
她耳边,容厌忽然出声。
他的声音不大,不知道走远了的楚行月有没有听到,可晚晚在他身侧,于是便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看着楚行月的背影出神,此时又听到容厌随着她喊楚行月为师兄,她面上神情微变,唇角试图弯起,想笑又笑不出。
容厌那日已经将他和楚行月之间的死局说得清清楚楚。
明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晚晚想过许多种容厌和楚行月相见之时的剑拔弩张、话中机锋,却从没有想过,她会从容厌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随着她一起叫楚行月师兄。
好一会儿,她才好笑道:“你,真喊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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