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仔细看着她的神情,确认她确实没有深藏着的不喜之后,才轻轻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能。”
晚晚也跟着笑了一会儿。
这样亲切地叫死敌为师兄,似乎不是容厌会做的事,可是他这样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容厌行事只是以目的为驱使,而不在手段与过程如何。
今日是花朝节,本该是他和她顺利而开心的一日,距离约定只剩下九日,眨眼就会溜走的时间,中途容厌不希望被什么打断。
而师兄的巧遇……
晚晚知道,容厌会不安、会不喜。
他喊楚行月为师兄,邀他同坐,可是他的目的根本就是想让楚行月离开。
而看师兄的面色,在她来之前,容厌和他绝对不和谐。
晚晚问:“师兄他与你都讲了些什么?”
容厌望着他,先行坦诚道:“不论你问谁,听到的,无非是变着法子去讲对方的坏话。楚行月会这样,我也会。无聊得很,你还想知道吗?”
他不可能说楚行月的什么好话。
晚晚眨了眨眼睛,“想。”
容厌转过脸看着她,认真道:“那我要讲他的坏话了。”
晚晚不知为何,忽然就有些想笑。
好幼稚。
“说吧,容容。”
容厌定定看着她,没有立刻开始说起楚行月的不好。
他听到,她叫他容容。
他终于又从她口中听到,她这样叫他。
容厌眼眸中漫开柔软的笑意,唇角忍不住轻轻扬起了些,“他说,是我插足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你和他之间。”
晚晚哑然。
容厌紧接着道:“他还说我是苟延残喘的孤家寡人,说我不明白什么是陪伴,不明白互相依靠的滋味……”
第87章 东风恶(七)
楚行月说的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他几乎没有说过纯粹为了泄愤的话, 甚至晚晚和他相处过的那么多年,也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半句粗俗之语。
诛心之言,也不在于用语如何措辞、其中有无编造。
句句都是事实, 才无法反驳地字字诛心。
容厌的过往, 楚行月了解地并不全面, 可他过去那些狼狈和不堪, 楚行月却全都知道。
晚晚安静地听着,一句也不曾打断。
容厌先前鲜少会说楚行月的不好,不是他多有原则, 只是他明白,若晚晚心中还是只有楚行月, 那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 都是他自己显得面目可憎, 索性他便不说。
这回好不容易能在晚晚面前放心说楚行月的劣处,容厌没讲几句,他自己却又不想再说下去。
因为,楚行月确实一句都没有说错。
晚晚在容厌身边将近一年, 最近一个多月,她也直接参与进了容厌每日会批复的政事之中,她见过许多对容厌的痛骂,有单纯的复仇和羞辱, 也有因为政见相左的攻讦。容厌日日面对的不好的言论数不胜数,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被影响过。
容厌此时却低叹一口气,“我怎么会痛, 他便会怎么说。”
说这话时, 他面对她还是笑着的模样,眼眸微微弯着, 让人分辨不清,他到底心情如何。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开,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
常人若真的被伤到了,或许会更加掩饰,可容厌却明明白白说了他会痛。
真真假假,好像他一点不在意。
可晚晚却直觉一般觉得,容厌是真的在意楚行月说的话。
在意被说是孤家寡人,在意被说不曾有人陪伴。
而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晚晚安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讲,她此刻也说不清,她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
容厌低笑了一声,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毕竟楚行月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是实话罢了,他就算把楚行月说过的所有话都复述出来……他想得到什么呢?
得到晚晚对他明晃晃的偏爱,听晚晚与他义愤填膺吗?
人总是贪心。
他尤其欲壑难平,想要的太多,而他能得到的,从来都少得可怜。
得到晚晚一些关怀,就想进一步让她全然站在他这边、舍弃楚行月,容厌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不可能。
他已经学会不去自取其辱,让自己不要太难看。
容厌道:“我真想将楚行月的不好从头到尾全说一遍。”
他叹一口气,又道:“可今日明明是你和我的花朝节,我不想再提他。”
他强调了“你和我”这三个字,晚晚心里有些难言的酸软,低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她也记得,今日过后,便只剩下九日。
晚晚忽然抬头扬起唇角,握紧他的手,道:“好,我们两个人的花朝节。”
容厌望着晚晚,眼中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感情。
他此刻好想什么也不管不顾,就用力地抱紧她,严丝合缝、融入骨血、再不分离。
这样密不可分地去死也可以。
他刚刚提醒过自己,要有点自知之明。
晚晚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看不到的对面座椅上,放着楚行月想要送给她的花冠。
容厌可以就这样让她继续忽略下去,直到离开这间茶楼。这样晚晚就不会再收到楚行月的这份借花表白,他能和她继续好好过完这个花朝节。
可一旦晚晚后来知道这个花冠的存在……
留下遗憾的,总是会在脑海中被美化。
容厌没多做纠结,便笑着道:“在此之前,还有一事。楚行月说,他准备了年年都会送给你的花冠。”
他脸色有些发白,眉眼却依旧是笑意盈盈,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椅,不动声色将刀尖悬在自己心口。
他等着晚晚给他的回应,若扔下这花冠,便能让他也尝一尝被偏爱的滋味,那他过去和今后怎么都没有半点怨言。若收下这花冠,那也很好,疼一些,才能让他更清醒。
晚晚一怔,她愣愣地看了会儿容厌,才站起身,走到另一边,便能清楚地看到,座椅上那个小巧精致的花冠。
隔了三年,她又收到了这一枚新的。
她过去的确收到过许多次师兄的心意,多到习以为常。后来师兄离开后的几年里,她自己亲眼看到许多人的相处,才明白,男女之间,得到倾慕不难,可得到一份真心并不容易,得到一份她想要的感情,更是几乎没有可能。
楚行月原本是她以为,她见过的、遇到的,最好的那个,而她舍弃了。
可是如今,楚行月又变得唾手可得。
晚晚站在花冠之前,却扭头看了看容厌。
他只安静地看着她。
平静从容,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就像是能够接受她的一切选择。
她要也好,不要也好,他接下来待她还会一如既往。
可她看得出他的喜欢不假,他次次拥抱她时的力道也不假,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里面的爱意和占有欲也不假。
晚晚低头看回这花冠。
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再拿着,她所设想的自由里,只有白术和紫苏,除她二人之外,没有任何人。
有时候直觉就是内心的真实写照,晚晚忽然就明白了,她到底应该如何面对楚行月。
心境乍然开阔许多,她唇角放松地扬起了些。
在她离开上陵之前,总要解决完所有在这里的纠葛,无非便是容厌和楚行月。
她对容厌道:“我想让人先将它带回宫中……”
没等她说完,容厌便点了头,“好。”
晚晚被打断,愣了下,原本的话被堵在口中,本来就是想要在他面前解释清楚的话,再让她追着去说。
她抿了抿唇,“你别打断我。”
容厌眉眼一弯,笑了下,道:“好。”
晚晚指了指面前的空杯,“倒茶。”
她等来一个便衣的暗卫,将花冠交给那人,便坐在容厌对面,铁了心要为难他一番。
容厌没有半点不愿,甚至连想都没多想,便揽起衣袖为她倒茶。
晚晚看着他。
许久之前,刚见到他那时,他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他能不算计她欺负她,已经是万幸,更别提让他纡尊降贵做些这样伺候人的事。
不到一年,却如沧海桑田,他的态度和改变,她都看得到。
晚晚捧起他放在她手边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盯着茶杯中澄净的茶汤,故作不经心道:“拿回宫中,下次,我会当面送还给他的。”
容厌瞳仁颤了一下,立刻抬眼看她。
胸臆之间的疼与闷,像是忽然被抽走,只留下漫长的酸涩,还有一点忍不住冒头出来的甜意,还没有弥漫开,便又被他按下去。
可是,虽然送还,还有下次。
他撇过头,有些唾弃自己,他到底还想让晚晚怎样。
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这就是他啊。
晚晚握紧茶杯,看向一旁,转移话题道:“不是要继续过花朝节吗,接下来去哪里啊。”
容厌起身来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晚晚凝着他的手好一会儿。
路上人多,为了防止走散,这样还是有必要的。再者,他牵着她的手时,力道和温度都很舒服。
晚晚思索完了,才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掌心,手指收拢握紧之后,便起身来往外走,“走吧。”
容厌微微笑着,牵着她的手,在街上买了些合她口味的美食,便走回茶楼的那条街,往深处走了一会儿,便拐进一家很是清幽的店面。
店名是江南景,这也是家茶馆,窗户是几乎不透光的质地,里面点着熏香和各式各样的灯,有繁复的灯台、冒着幽幽凉气的冰灯、精彩纷呈的走马灯……里面还有许许多多的花材,店中的角落有一面屏风,悠扬的旋律从屏风后传来。
晚晚又往四下看了看,果不其然,每桌几乎都是一位郎君一位女郎。
而有一些桌上,散乱着花枝,是郎君在亲手为心爱的女郎编制花冠。
有人编制地精美,也有人编制地不成样子,可对面女郎眼中都是星星点点藏不住的笑意。
见到两人,便有人上前领路,径直走到预定好的雅间之前。
一直进到雅间之中,晚晚才忍不住笑起来,道:“上陵还有这种地方。”
雅间正中的桌上,也摆放着许多花材。
容厌牵着她的手坐下,“是啊,上陵城中还有许多值得一去的地方。”
过去晚晚在叶家时,几乎不出门,在宫中之后,也没有出过几次宫,上陵是她从小到大,停留时间仅次于江南的地方,她却对这里了解并不多。
上陵其实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晚晚只笑着去看窗外的街景,没有搭话。
容厌笑了笑,也不再提,道:“我也想送你一个自己做的花冠,你可以收下吗?”
晚晚进到这家店里,便知道他的打算,兴致勃勃道:“你会做吗?”
容厌简短道:“学过了。”
晚晚笑起来,“你都学了怎么做了,现在才来问我 ,我若是不收,那你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去学这个?”
容厌低眸笑着,已经抬手拿起制作花冠底部的枝条,走到她身边,比了比如何配合她今日的发髻。
他倾身时,带过来一丝极淡的香气,晚晚往后靠了些,看向一旁,长睫轻颤了下。
头顶,容厌的嗓音清润而带着笑意,“我愿意。”
晚晚唇角扬起,也忍不住开心。
他比对好了松紧,回到桌前,一圈一圈缠绕,搭配上桌上其他花材。
这桌上的花材,也和她在雅间外看到的有许多不同,他几乎没有多做思考,便能一步接着一步地做下去,显然是早就已经想好如何制作的。
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隐没在许多名贵的花材之中,只是看着,就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晚晚专注看着他,不知不觉,街上灯火已经全都亮起,火红的灯笼映亮半边天,而雅间中的走马灯的灯影也越发清晰起来。
一期一会,不得洛神。
雅间陈设清幽静谧,不是那种通明的灯火,而是晦涩而低微的灯光,房中甜蜜的香气起伏。
难怪许多情人都会来这里,确实幽会和暧昧的绝佳场所。
这样的灯火、香气,还有窗外的喧闹,楼下传来的琴声之中,晚晚连手中的小吃都忘记去吃,眼睛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挪开。
许是这氛围太好,她居然觉得——
他怎么会那么好看。让她想要摸一摸他的睫毛,碰一碰他的手指。
让她想要再靠近一些。
再靠近一些。
手指触上他衣袖的那一刻,晚晚如梦初醒,迅速将手收回。
容厌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即将制成的花冠放下,侧头看过来。
“是无聊了吗?”
没有,不无聊。
即便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她一点没有觉得无聊或者无趣。
她都没觉得过去多久,街上就已经张灯结彩。
晚晚心跳略快了些,低下头去看他给她买来的食盒里的东西,都是合她口味的一些吃食,份量并不多。
她搂着食盒,僵硬地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只买了这些呀,都不够两个人的份量。”
容厌道:“我不饿。”
晚晚拧眉,“你又来。”
容厌一愣,想到先前他因为不想吃东西,饿晕过去还被她发现的事,他此刻回想起来,也有些想笑。
“待会儿我们再去街上……”
晚晚快速道:“你在这儿继续做,等我一会儿,我去再买一些回来!”
说完,晚晚没等他点头,便起身,一步步淡然又平静地往外走,一直到出了容厌的视线,她脚步才快了些,裙角因为她走得快而扬起,浅粉的衣袂飘荡起来,像是在黑暗中绽开的桃花。
下了楼,穿过堂中被分割成许多风格区域的坐席,晚晚快速离开江南景,直到脸颊吹上夜间的凉风,她才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头顶明亮的灯光之下,晚晚脑袋空空地走在街道上,灯火投在她眼底,漆黑的眼眸像是被盈盈的星光点亮,里面潋滟的波光摇晃。不知是不是因为街上燃着的红色灯笼,让她的脸颊也显得微微晕红起来,让人想到桃花、春水,春意无边。
晚晚抬手摸了摸脸颊,微微的热意。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低声喃喃:“我生病了吗……没有啊……”
没有生病,脸颊却越来越烫。
她心跳也越来越快。
晚晚抬手捂着心口,唇角想要扬起又克制住,她变得好奇怪,心里很高兴,很甜、很软。高兴到让她想要大声喊出来,就连走路也变得轻飘飘地。
明明没有喝酒,却像是彻底醉了一样。
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晚晚心中雀跃,忍了又忍,直到让街口的凉风吹得她有些冷,她才渐渐从这种奇怪的状态中缓和下来。
摸了摸不再烫热的脸颊,晚晚总算能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幸好她这样没被容厌看到。
万一被他看到……晚晚想了下,他要是若无其事追问,她会心虚,他要是挑明了直接问,她会羞恼。
他要是真那么好猜就好了,谁知道他还会想出怎么让她更窘迫的说法。
晚晚放纵地在心里吐槽了他一句,叫出便衣的暗卫现身,想要来完成她出来的目的。
在街巷之间逛了许久,她也问了好几个暗卫,却都问不出来,容厌的口味。
晚晚手指无意识捏了会儿袖口,索性将她看到的,各种口味都买了一遍。
总能有他喜欢的。
她好像,确实对他了解没那么多。
虽然一起用膳那么久,可都是他随着她,她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尽管看他总是穿着玄色衣服、玄金龙袍,可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纹……
她那么不了解他,最开始接近他时,也显得那么不伦不类。
他确实不是因为她有多关心他、对他多好而喜欢她。
在她展露医术之前,瘟疫之时,她从马上跳下来,他就已经主动张开双手去拥抱她了。
她也可以,这样只是因为她是她自己,而被喜爱吗?
晚晚捏着食盒的手收紧。
那个时候,她在他面前还有点伪装的,对他也还没那么不好,他也还没有见识过她有如何病态的习性。
可是,后来他都见到了,甚至也亲身体会过那么多次。有多痛苦,她都知道。
他……还喜欢她。
晚晚回到江南景,独自挑了一处坐席先坐了一会儿,没有立刻上楼去,回想着方才那些错乱纷杂的想法,精神格外紧张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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