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容厌,总让她有些不安。
晚晚抬起手,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才下定决心一样,忍着心底的颤,将手按下,触碰上他完好的左手手腕。
容厌低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因为刚从外面回来,她的手比往日凉了些,却也带着暖意,力道极轻地与他肌肤相贴。
她主动触碰他。
心甘情愿,不受胁迫地接近他。这太难得,她也太过犹豫,每个动作都如同放慢了许多倍。
衣料垂落在手腕,肌肤从若即若离到真真正正触碰到,仿佛有一丝极为细微的电流,沿着相触碰的地方,扩散往四肢百骸。
晚晚低垂着眼睛,心跳更快了些。
容厌长睫也在同时颤了颤,抬起眼眸,凝着她,眼睛一下也舍不得眨。
她手松了一下,又装作完全没有感觉一般,重新握住他的手腕,心一横,抬起另一只手扶在他肩后,道:“你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取针来,你不会有事。”
被这样小心对待,容厌怔愣着,微微错愕。
他唇瓣分开,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沉默着顺着她的力道,慢慢躺回到了床榻上。
晚晚随后立刻起身,先是走到殿外吹了吹冷风,拍了拍方才那只手,深深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这才扭头英勇赴义一般,取了金针重新回到寝殿里间。
容厌仰面躺在床上,长睫搭在眼下,苍白的面色之下,他闭上眼睛,便总让人觉得他像是昏倒了一般,脆弱地不像话。
晚晚开口喊了一声,“容厌。”
他睁开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算不上无力。
他其实还没有伤到那种地步。
晚晚看着他的衣衫,脑海中想好了如何为他行针。
有几处穴位在他的衣物掩盖之下。
凭她的医术,隔着衣物针刺,也不是没有把握。
只是……她以前也没和他避嫌过。
晚晚强自镇定,刻意让自己和往常一样,道:“……容厌,我解一下你的衣服。”
容厌慢慢应了一声。
他配合着她,让她将他上身的衣物褪到腰间,露出年轻而修长漂亮的躯体。
过去不管是做什么,医治还是玩弄,总是她衣衫整齐、冷淡疏离,他解下衣袍、放下尊严,一次次,从羞辱愠怒到如今坦然平静。
再怎样,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金针刺破皮肤的刺感很快,没有多少疼痛,紧接着针尖破开他的肌理的强烈针感酸胀难忍。
容厌看着她,她的手很稳,捏着针尾的手指纤细,金针折出的细碎光芒映衬在她手指之间,他也能看到她沉静从容的眼眸。
这是她尽情展现天赋的领域,拿起针,她便好像拥有了能抵抗整个世界的底气,是一种柔和而坚不可摧的自信。
像是皎皎明月,不争而天地同辉。
能做她的病人,容厌觉得他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他可以在她专注于他身体穴位时,这样贴近地望着她。
容厌看到,有细密的汗珠渐渐从她额角渗出。
他盯着她额上的汗水,眼眸复杂起来。
针尖抵达的深度、或是碾转或是提插的手法,不同穴位的相互作用,都考验一个医者的医术,极为耗费心力。
她救治他,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可以办到的事,他清清楚楚地看得到她的辛苦,她在努力想要救他。
可他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
对她而言,他会是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她对他好、待他温柔,他只会有更多邪思歪念。
容厌有些想笑。
他也没有怎样,怎么她就开始待他那么好。
那么轻易,就不厌恶他了吗?
他该说她什么。
好像冰冷无情,一点也不会心软手软,可另一面,她又这般柔软可欺。
他在改变自己,还没有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如今却不知道变的到底是谁。
让他有些心软,有些心疼。
晚晚不敢有半点差错,等到将金针全部拔出,她终于可以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
因为这样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和专注,她刚一直起身子,放下金针,眼前有些眩晕。
晚晚扶着额角退了一步,疲乏地跌坐在床边往一旁歪倒。
容厌手臂刚包扎好,不能碰到他,晚晚急忙扭身,想要避开他。
他却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
身体的重量作用下,晚晚只来及再闭上眼睛。
天旋地转间,她倒在他身上,晚晚头皮一炸。
容厌手臂有伤!
听到他忍不住溢出口的闷哼,她感觉到她身下,他的身体因为手臂蓦然传来的剧痛而止不住绷紧,额角的青筋跳动。
鲜血的腥甜,冷冽的淡香,骤然将她紧紧缠绕。
他的手搭在她背后,晚晚连忙想从他身上起来。
“你的手臂!”
容厌缓了一口气,哑声道:“没事。”
他没多少力气,另一只手抱着她的力道却一点没松。
晚晚想要将身体的重量从他身上撑起,容厌不大的力气都用在拥抱她的左手上,她想将手撑在旁边,可又担心他乱动,将受伤的手臂再扭到了,骨裂之后还反复折腾,这不是什么小事。
她伏在他身上,左右为难。
容厌偏偏抱她越来越紧,直到血色渗出,血腥味又浓重了些。
手臂的刺痛和身心的满□□织,极度割裂的感受之下,疼痛之中,他才总算好受了些,勉强压抑住埋藏在深处的欲望。
他平静地在她耳边淡淡道:“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我想要的心思。”
晚晚担心他的手臂,心乱如麻。
她回答不出。
剧痛之下,他额头也泛起冷汗,嗓音之中却含上了一丝笑,“所以,晚晚,救我不要太用心。”
她茫然,心尖颤颤。
“你胡言乱语什么?”
容厌脸色苍白地那么难看,却还是低笑着道:“你不会知道,我答应你两个月之后放你离开,每日会后悔多少次。我是承诺你放你走,但我对你并非是从此无欲无求,相反,我一直都是欲壑难平,爱欲不曾少过半分,只是我得藏起来。”
晚晚勉力将身体从他右臂上移开,长睫颤了颤,手臂发软,思绪被他几句话搅成一片混乱。
“你对我好,是以身饲虎狼熊兽。若不曾尝过真正的鲜甜,茹毛饮血倒也无所谓,可若尝过了,人和禽兽能有多大的不同。”
“我好不容易习惯了之前那样,也愿意让你离开。可你对我这样好。我可以忍一日不反悔、可以忍两日不反悔……我最多能忍几日?若是想要彻底摆脱我,不用担心日后我又狼心狗肺,再无后顾之忧,你不要真的救我,就让我……”
晚晚拔高了声音,颤声打断:“你闭嘴。”
容厌听话地不再言语,可望着她,忍不住又低声笑了起来。
“别那么轻易就开始可怜我啊。”
晚晚不想再听。
让她讨厌的容厌,她可以放心下狠手,看他痛苦到昏死过去她心中顶多只有些快感。
可终于能好好相处,好聚好散……或许是好聚好散,她没兴趣还以折磨他为发泄的途径。
只有一个月了。
好好相处,一个月过后……让这一年彻底翻页不好吗?
她真的不是什么好的人,他说再多做再多,时间到了,她也不会留下的。
多少人只渴求别人对自己好一些,偏偏他倒好,还巴不得她继续对他铁石心肠。
容厌已经付出许多代价了。
容厌轻轻笑着道:“我不配。”
他轻声道:“我不知道楚行月对你怎样提起过我,不过他说的确实可以听一听,想要打动你,一味欺骗可不行,他不会不知道。不到最后盖棺定论,就不要提前预支对我的仁慈,你会失望的。”
晚晚心有不安,却想不出他会做什么。
他说他不会主动寻死,他会让她离开,他今日这些自我贬低的话也没有说他会反悔的意思……
他还能怎么做?
她没有注意到,她下意识的思考之中,已经默认,他不会伤害她。
容厌毕竟虚弱着,晚晚用力直起身,从他身上起来,他的手从她背后滑落。
她攥紧拳,看到他还裸露在外面的身体,抓起一旁的锦被将他遮住。
容厌情绪牵动过于剧烈,此时她骤然远离他,他才渐觉疲乏。
他声音不大,“我不配,楚行月也不配。”
他许久没有再在她面前说一句师兄的不好,可这次,她却没有半点被惹怒,只是越发不安地看着他。
容厌说了太多,费了太多心神和力气,手臂剧烈的疼痛之下,鲜血重新溢出,他渐渐困地睁不开眼睛。
晚晚掐了掐掌心,深深呼吸了一下,冷静下来。
她得再去给他处理一下伤处。
快步走向门外吩咐了几句,晚晚又很快回来。
容厌安静地闭着眼睛,苍白而俊美,像是冰雪白玉雕刻出的神像,却又少了那些圣洁,多了几分另类的妖冶蛊惑,勾扯出人深藏心底的欲念。
他似乎睡着了,晚晚终于能没有顾忌地看他,此时微微怔着,眼睛眨也不眨。
思绪混乱纷杂。
她想着他,想着师兄。过往复杂纷呈,她因为爱意对师兄下过手,因为厌恶对容厌也没有留情。而到了今日,仿佛都到了中间的位置,她好像平和仁慈到都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却也不会想着和他们再有什么。
对她而言,超过了界限的喜与恶,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人心易变,世间又太多考验,明明她和哪个活着的人,都不一定能长久,那就是不合适。
她和容厌如今这样,不好吗?
外面传来宫人的敲门声,晚晚如梦初醒,骤然被打断,那些念头一眨眼全都消失不见。
第83章 东风恶(三)
这段时日以来, 容厌已经极大限度地将原本全由他自己处理的事务,逐级分布下去,交给朝中能臣。也因此, 如今到他手中的政务, 都是不能再分下去, 必须由他来决策方向的事情。
因为他的右手受伤, 这回也不是他故意折腾自己到没力气提笔。
容厌有气无力地在晚晚面前软声软语,声称身边再无人可信。晚晚思来想去,只能咬紧牙关, 继续帮着他写密函批折子,她的字迹也渐渐为朝臣所熟悉。
一天从早到晚, 晚晚面前始终是写不完的文书, 举国上下的大小调度, 悉数在这一张张文书之下。
从一开始落笔每一个字的谨慎和不确定,到如今,她时常需要在他御书房中议事时陪同一起,在众臣面前从如芒在背, 到
已经能心平气和习以为常。
多数时候,都是她端坐在书案前,容厌坐在她身旁,看着她一份份写过去。
翻开一份, 他若开口, 她便直接按照他说的来写,他若不说话, 晚晚为了让他省点力气, 便自己琢磨一会儿,从一旁找出一张宣纸认真起草再审查, 而后誊到正式的文书上,盖上容厌的私印或者玉玺。
若看到她哪里处理地不好,容厌便会出声指点,思路清晰地为她梳理清楚应当如何决断。
他的嗓音在她耳边温和而低柔,极近耐心、没有一点藏私地教她。
晚晚越发难以抑制地走神,他察觉后,便只是从她走神的地方重新讲起。将近离别的时候,她却察觉,容厌,他真的可以没有底线地包容她。晚晚喉头哽住,低着头,不去看他一眼。
容厌因为被毒素侵蚀着,又受伤失血,接连许多日精神不济,实在累的时候,便轻轻靠在她身侧睡一会儿,小憩片刻,便又醒过来。
这样一日下来,容厌好歹能在白日里处理些政务,而晚晚需要他出声提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没过几日,解毒的进程到了该换药方继续拔毒的时间点。
晚晚诊了他的脉象,一有空便反复斟酌,犹豫再三,还是果断做出了决定。
她要按照原来的规划,改药方,将药性调整地极近温和,继续下一步的解毒。
她比谁都清楚,容厌的身体,耽搁不了太久。
容厌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这碗药。
……她还是坚持救他。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笑了下,将这碗药饮尽。
解毒需要耗费他全身的元气和精力去在体内拔毒。
他伤重未愈,本就虚弱,服下这药没多久,便浑身酸胀而火热,昏沉着难以维持清醒。
他暂时无法清醒,可是外有战事,堆积在他案上的文书不能停歇。
晚晚嘱咐曹如意在容厌床前仔细看着他的状态,便去隔壁配殿,按照容厌清醒时的安排,由张群玉、饶温、晁兆三人共同协助她,来完成容厌每日需要处理的事项。
这是第一次容厌不在她身后,全然由她独立理事。晚晚心脏高悬,面上从容镇定,心里却极为不安。
面前是整齐的文书,一字字落下去,是要拨动民间千赴万继的生民。
黎民百姓。
她没有享受过多少不含有利益和利用的温情,一眼所见,也都是百姓为人愚弄的人云亦云,不曾融入过,也难以生出归属。
因此,晚晚对天下黎民这个词,没有多大的责任感。只是,她虽然不会主动去为黎民谋求福祉,可她也不想因为她行事的疏漏和稚嫩而影响他们什么。
这一次,即便翻看到之前在容厌身边,不需要他提醒、她自己就能想出决断的政事,晚晚也犹豫着,落笔没那么笃定。
做出来的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晚晚知道,不管她出多大的错,都是在以容厌的名义,他会给她扛起来。可是晚晚不想
看到这样的结果,她宁愿不厌其烦地去请教张群玉、请教饶温,也不愿出任何缺漏。
头晕脑胀、焦头烂额之间,她脑海里,那道前世的声音幽幽响起。
“放手去写,不要畏畏缩缩,我也在。”
相较于之前,这声音已经飘渺地让人难以辨清音色。
微微失真的声音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我快要消失了,在消失之前……我也帮一帮我自己。”
前世,她是由容厌一手带出来的阴谋家、弄权者。
就算在容厌身上尝了数不清多少次的挫败,可在朝堂上,容厌不为难她时,她向来是有输有赢,嬴的总是更多,便势如破
竹一往无前。到最后,也只有面对容厌时,她才无法赢到最后。
这一世,容厌昏睡着时,她也可以教一教她自己。
没有人比自己更明白,自己思维的缺陷在哪里,又如何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容厌身体里药物和毒素反应的这几日,他始终昏迷着,气息平稳。
晚晚不知道多少次,气闷又疲惫,好想将手中的笔扔下。
她就像是忽然被拔苗助长。
才刚接触朝堂没有多久,便要她直接在皇帝的位置上颁布政令。就算时常由容厌、不时有那声音一直指点着,她也总是会头痛。
白日里争分夺秒,不能出一点错,夜间更要挤出时间去为他施针、诊脉。深夜终于能歇下来时,她也顾不得容厌就在她身边,身心俱疲,累到沾了枕头就熟睡过去。
晚晚无数次想过,她怎么就参与到了容厌的权利之中?
还是……在他昏迷时,完全有机会肆意行事的时机。
出乎意料地,明明权势还是那个权势,她曾经厌恶拒绝过,如今同样算不上喜欢,可要她短暂为容厌代政几日,她也没有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晚晚总是疲惫又困倦,偶尔还会精神紧绷到失眠。
每到这时,她便会在他欲睡未睡、意识不清醒时,同他说话。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问出口许多她想知道的问题。
第一次开口时,她嗓音都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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