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静深撑起身,将众人挡在身后,不顾体内伤势,再度驱动灵力。
但天命与洞虚的差距难以逾越,这道杀阵根本不是他如今所能化解。
就在杀阵压下之时,有法器破空而来,玄尺长有数丈,自高处重重砸下,强行破开杀阵,伫立在姚静深等人面前,挡下灵力溢散的余波。
宿子歇抬头望去,只见玄尺上镌刻有无数戒律,正闪着暗金光芒,令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衣袂翻卷,许镜出现在师良玉面前,在她身后,无数千秋学宫弟子御气而来,此时都沉默地看来。
许镜虽是五境,但身为学宫祭酒,她掌千秋学宫秘钥,身在学宫之内,即便七境修士,她也有一战之力。
“许镜,你想做什么!”师良玉厉声喝问,显然,许镜的到来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句话,该我问师执事。”许镜平静开口,高束的发冠威严端肃,“你为何要在千秋学宫之内,杀我学宫客卿——”
“诛杀陈稚,乃君上旨意!”师良玉苍老的声音中带着无尽冷意,“你可是要抗旨不尊?!”
许镜并未因她这句话显出避让之态,对上师良玉的目光,女子朗声问道:“敢问师执事,陈稚所犯是何罪名,敢以诛之!”
她有何罪?!
“她不是陈稚,陈氏族中已然明证,她冒陈稚之名,欲行窃国谋逆之事!”师良玉沉着脸,一字一句道。“你还不快让开!”
这话出口,引得许镜身后众多千秋学宫弟子都现出惊疑之色,不是陈稚?!无数目光远远落在姬瑶身上,她不是陈稚,又是谁?
许镜没有动:“师执事言她行窃国谋逆之事,证据何在?”
“君上诏令之下,何须证据!”师良玉已经被许镜的阻拦彻底激怒,她着实没有想到,许镜会在闻人骁明令之下,仍然选择出手阻止。
“既无证据,何谓窃国谋逆!”许镜猛地拔高了声音,“她受你所请,于千秋学宫讲学授道,学宫弟子,上虞阵修皆受其恩;东境大水,她平水患,活上虞无数黔首,今日你言她窃国谋逆,敢问师执事,她授道为窃国,活民为谋逆么?!”
许镜字字句句锋锐如刀剑,振聋发聩,不断回荡在众人耳边。
当许镜话音落下, 千秋学宫之内再不闻第二道声音,夜风呼啸,四下一片寂然,
师良玉想驳斥她的话, 却久久不能开口, 因为许镜的话一字不错。
姬瑶做错了什么?
她于千秋学宫授道,出手救下东境无数受难黔首, 所行皆有惠上虞,就算她不是陈稚, 又如何?
在场千秋学宫弟子,多为世族出身, 又如何猜不到, 所谓窃国谋逆, 只是闻人骁要杀姬瑶的借口罢了。
师良玉望向许镜,苍老的面容覆上一层阴翳,她双目沉沉:“此为君上敕令,君上要她死, 她便不能活!”
“这上虞, 乃是闻人氏的上虞!”
说罢, 属于洞虚修士的浩荡灵力悍然碾压而下,有不可测之威。
许镜却没有退避, 法尺临空, 以秘钥为媒介, 整座千秋学宫的禁制都在这一刻被唤醒,强行抵挡下这一击。
“许镜, 你是要悖逆上虞么?!”师良玉自高而下望来,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肃杀, 给人以无言压力。
黑影幢幢,四周千秋学宫弟子默然不语,心已然高高悬起。
悖逆上虞的罪名,实在太过沉重。
在无数弟子的目光注视下,许镜抬起头,背脊笔直:“我为千秋学宫祭酒,无论她是不是陈稚,都是我千秋学宫的客卿。”
“我为明法弟子,尊法如重道,她既无罪,我便不会坐视旁人杀她!”
就算姬瑶不是陈稚,又如何?
她为千秋学宫,为上虞黔首所做的事不容作伪,那么她是不是陈稚,重要么?
她或许不是陈稚,但她是——
上虞,瑶山君。
许镜立于空中,风吹鼓她的袍袖,夜色下,法尺戒律流转,威严肃穆。
宿子歇忽然觉得有些眼热,尊法如重道,至今夜,当许镜手执法尺拦在师良玉面前之时,他终于体味到了这几个字的分量。
而在许镜的话出口,身后忽有数名千秋学宫长老与弟子上前,默默站在了她身后,无声而有力。
随后,有更多的人站了出来。
望着这一幕,即便是姚静深,也不免为之怔然。
姬瑶无心中做过的事,到今日,终于结出了果。
这是师良玉从未想过的局面,她依稀可以辨出在许镜身后许多张让她感到熟悉的面孔。
千秋学宫是得闻人氏授意而立的仙门,如今,他们却选择站在她的对立面,选择站在闻人氏的对立面!
难以说清师良玉如今是何等愤怒,又是如何惊骇。
“尔等今日都要行悖逆之事么?!”她震声斥道,洞虚境的威压倾泻而出,令人惶惶。
但没有人让开,无数修士身着相似衣袍,沉默地与许镜站在一起,宛如一道屏障。
不知为何,师良玉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法尺在前,许镜以秘钥强行打开了自钦天通往学宫外的道路,夜风中,她声如玉磬:“瑶山君请行!”
她是上虞闻人氏的臣子不错,但她同样是千秋学宫祭酒,是明法派弟子。
今日挡在师良玉面前,是为身为学宫祭酒的责任,也是为她心中法理。
而在许镜身后,无数千秋学宫弟子身周灵光氤氲,抬手向下方一礼,齐声道:“瑶山君请行——”
无数道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震响在暗夜。
姬瑶被谢寒衣护在怀中,看着这一幕,眼底现出些许惘然。
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这对他们应该没有任何好处。
姚静深郑重向许镜等人一礼,携钦天众人反身离去,见此,被许镜拦住的师良玉厉声向黑袍人下令:“杀——”
数道黑影闪动,向姚静深等人追击而来,却被无数汇集而来的灵力逼退。
深沉夜色中,千秋学宫众多长老及弟子,联手为姬瑶等人开出一条逃离学宫的路。
闻人骁大约不曾想到千秋学宫中会生出这等变故。
王玺敕令已下,又有洞虚境的师良玉亲自领死士出手,姬瑶本该十死无生。
但她不仅没有死,还顺利脱离了千秋学宫。
只是离开千秋学宫,也并不意味着安全了。
他们仍旧还在上虞境内。
想摆脱王玺敕令,唯一的办法便是离开上虞!
但此时离开上虞,该往何处去?
闻人骁决意要杀姬瑶,周边与上虞接壤的诸侯国只怕不会冒着与之为敌的风险,相助姬瑶。
“去卫国!”宿子歇因为长途奔袭而有些气喘吁吁,那双总是无精打采的眼底似有野火燃起。
卫国疆土不广,国力有限,又接壤几大强势的诸侯国,若非诸侯封地皆来自于大渊天子敕封,不可更改,或许卫国早已被吞并。
经卫国,便可入商!
“我领商军自卫国借道,可至上虞边境。”宿子歇停下脚步,用最平静的表情说出了近乎疯狂的话。
他是商国公子不错,但自幼入上虞为质,大约早已被自己的君父忘在脑后,又有什么资格说调兵来援的话。
何况,商国会不惜开罪上虞,只为救下姬瑶么?
“我会做到的。”宿子歇对上姬瑶的目光,许诺一般道,他身上终于初露峥嵘。
目光相对,数息之后,姬瑶开口,声音有些嘶哑:“那便去商国。”
如今去何处,于她其实没有分别。
血色裂痕在她脸上蔓延愈广,似乎只要轻轻一触便会碎开,看上去异常可怖。
宿子歇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郑重一礼,随后孤身向淮都城内去。
他必须要快。
即便都为大渊臣属,各诸侯国间征伐并不少见,宿子歇清楚,商国在淮都城中也安有暗谍。
他现在要寻的,便是商国暗谍。
与此同时,如何自淮都前往卫国与上虞交界,也成了姚静深等人如今最紧要的问题。
他们要如何在王玺敕令下,横跨上百万里之遥?
淮都城外,淮河水波翻涌,萧御率领数骑自远处奔袭而来,衣袍翻卷,玄色披风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远远看清姬瑶等人身影时,他终于松了口气。
随着萧御抬手示意,在与几人错身而过之际,麾下护卫让出几匹龙驹,也不必多言,钦天众人各自翻身上马。
萧御余光掠过谢寒衣怀中的姬瑶,视线在血色裂痕上停留一瞬,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
在见萧御出现时,姚静深是有几分意外的。
闻人骁要杀姬瑶一事,以萧氏与桓氏的实力,当不会毫无所觉,萧御与桓少白被族中召回更可佐证这一点。
萧氏与桓氏,都选择了作壁上观。
所以萧御出现在这里,绝不会是萧氏的意思。
身为世族子弟,萧御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利害,但他还是选择了来。
人心如鬼蜮,但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值得托付信任的人。
“姚先生,你们之后作何打算?”情形危急,萧御也没有多说无用之语,直言问道,双目沉沉。
姚静深也未作隐瞒,将宿子歇所谋告知。
卫国边界……
萧御闻言辨别方向,选择最近的路而去,他对淮都周围地势早已了然于心。
有龙驹代步,姚静深等人终于有余暇恢复体内几乎耗尽的灵力。
情势紧急,萧御又是违背萧氏众多族老之意私自前来,能带来数匹龙驹已是不易,如楼船飞舟这样的大型法器,自是难以动用。
便是如此,也多赖身为家主的萧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婥虽不打算帮姬瑶,但也没有阻止萧御。
不过片刻,原野之上,众多黑袍死士已然赶来,自后方围袭而来。
“你们先走!”萧御带着萧家护卫转身,拦在众多黑袍人之前,少年眉目褪去平日温润,只见一片凛然。
淮都城外, 风中带着浓重血腥味,淮河水势汹涌,掩过厮杀声。
而在城阙之内, 无数凡人正安眠于睡梦中, 自摘星台望去, 灯火阑珊,夜色浓稠。
就在这片浓稠夜色中, 桓少白步出廊下,大步向外行去, 身后,青年神情沉凝, 冷声道:“你当真要去送死?”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许, 但实际年纪却不止如此, 修士的衰老速度比凡人慢上太多。
青年看着自己这个素来不驯的儿子,心情着实说不上太好。
虽然与桓少白的父子之情堪称淡薄,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便是看不顺眼, 也没有眼见他去死的道理, 所以才会特意找了借口将他召回族中。
自己已设法让他避开此事, 如今他却还要上赶着前去送死,真是愚不可及!
“此番若身死, 便不必想桓氏为你收尸。”青年再度开口, 话中透出浓重警告意味。
手握王玺, 这上虞的主人,终究只能是闻人氏。
这一点, 身为桓氏子弟,桓少白应该再清楚不过。
闻人骁决意要杀的人, 便她是天命境修士,也注定只有一死。
桓少白没有回头,脚下甚至没有慢上半分:“劳烦费心,大可不必。”
他从来不在意所谓的身后之事。
青年脸色更沉了几分:“桓少白,你与陈氏女相识不过寥寥几月,值得你为她不计生死涉险么?!”
“她是我的朋友。”桓少白迈出大门,背影未曾有片刻犹疑。
就像他曾经为萧御断去自己双腿一般,今夜,他同样会不惜性命为姬瑶出手。
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
“走出这里,你便不再是桓氏子弟。”青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桓氏不会为了一个桓少白开罪国君。
“那往后,我便只做桓少白。”夜色中,桓少白微微笑了起来,双目璨璨如星。
他走出了桓家。
淮河之上,稀稀落落的灯火仍旧亮着,偶有丝竹之声传来,带着几分哀切,顺着水面飘远。
宿子歇自曲折暗巷绕过,深秋将至,夜色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他却因为奔波出了一身热汗。
停在一处有些破败的楼阁前,宿子歇压根没有敲门的意思,抬腿一脚踹开,院中正饮酒猜拳的打手蓦地一静,都向他看了过来。
他以灵力震退众多围上前来的打手,径直向正厅中行去。
一把拎起抱着酒坛快要醉死过去的中年男人,宿子歇沉着脸,一字一句道:“联络你家主上,即刻派兵,取道卫国,迎瑶山君入商!”
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掀起眼皮,打量了宿子歇一眼,嬉笑道:“郎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宿子歇很早之前便知道了商国暗谍所在,但无论在千秋学宫过得如何落魄,也未曾向其求过什么。
而今夜,他也不是来求他们。
宿子歇没有与他兜圈子的意思:“宿昀不是一直都想要座学宫么?迎瑶山君入商,他便可得偿所愿!”
他口中宿昀,正是商国如今国君。
宿昀也是宿子歇的父亲。
商国为苦寒之地,以善战闻名,却常被讥作蛮夷,境内仙门道统传承均是寥寥,更不说建成一座千秋学宫。
即便以厚礼相请,也轻易难以求得九州士人入商,令商国几代国君都气闷不已。
闻听宿子歇此言,中年男人终于正色几分:“公子所言为真?”
“自然是真!”宿子歇对上他的目光,掷地有声道,“上虞容不下一位瑶山君,但我商国容得下!”
中年男人默然一瞬,他放下手中酒坛,面上醉意尚在,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王玺敕令已下,她真的还能活下来么?”
“公子该知,王玺敕令是为何意。”
举国之力杀一人,就算夺天地造化,她也未必能活下来。
宿子歇望向透不出光亮的夜色,神情紧绷,不错,他当然知道王玺敕令意味着什么。
片刻后,他哑声开口:“她一定会活下来。”
为什么?
“因为有更多的人希望她活下来!”
中年男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并未反驳,只道:“想让她活的,不过庶民,而要她死的,是上虞的君王!”
“庶民又如何!”宿子歇双目微微泛着红色,“庶民便可欺么?!”
他想起了在东境中见过的无数黔首,无数挣扎着求生,又在天灾面前被轻易抹杀的百姓。
“这上虞之中,最多的难道不是庶民么,这九州天下,最多的不是庶民么!”
承受苦难的是庶民,被剥削驱使的是庶民,君王与世族坐享其成,却还将其视作草芥,肆意践踏。
他们的意志,便不重要么?!
淮都城外,就算萧御带护卫拦下大量人马,仍有数名黑袍死士追上姚静深等人,出手时颇有不死不休的意味。
拼杀之中,黑袍兜帽掀落,露出几张略显熟悉的脸。
赵氏——
姚静深意识到这一点,心底微微发寒。
这些黑袍死士之中,竟有许多赵氏族人。
所以当日闻人骁名义上将赵氏尽数诛杀,暗中却将其没为死士。
以赵氏和姬瑶的仇,他们自然与她不死不休。
姬瑶脸上露出些微带着讽意的笑,面上赤痕越显可怖,体内功法运转,拼命吞噬着来自魔君心脏的力量,与王玺敕令对抗。
这是早早写进此方山河本源的规则,当闻人骁敕令下达之时,此间河山万物,都在他的意志下,要将姬瑶抹杀于此
流动的灵气,拂过的风,脚下土地……尽数成了姬瑶的敌人。
谢寒衣抬手化解汹涌而至的灵力,为姬瑶撑起的屏障终于不堪重负地破碎开来,他为反震的力量喷出一口鲜血。
王玺敕令,原来这样可怕。
背后长刀劈下,叶望秋高声道:“师兄,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姬瑶抬起了指尖。
长刀猛地顿住空中,她的身体自谢寒衣怀中浮起,素白裙袂在风中翻卷,姬瑶反手,四周扑上前的黑袍修士尽数身体爆裂,鲜血骤然染红草叶。
只是她自己的鲜血也在这一刻将白衣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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