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秋的第一场大雨落下后,中秋将至。
中秋团圆为旧俗,提前几日,千秋学宫中客卿长老与弟子便有离去者,值此佳节,也正是出访亲友的好机会。
钦天之中,陈肆和萧御都被唤回府宅,陈氏也请了姬瑶,不过当然是没有结果的。
桓少白原本不想回桓氏,因生母郁郁而终之故,他与自己父亲的关系自幼便如仇寇,又屡屡违逆族中安排,哪怕资质上佳,也并不如何受重视。
不过这次他一向醉生梦死,无暇理会儿女的父亲亲自传讯,严令他必须回族中。
桓少白怎么可能乖乖听话,桓父对此也有所预料,毕竟父子一场,他早已拿捏了桓少白的软肋,令他不得不强压下满心怒火,回桓氏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三人一走,加上陈云起回了杏花里未归,钦天之中一时变得更冷清了几分。
夤夜之时,厚重乌云遮蔽了月色,千秋学宫中一片静寂,只隐约听得风吹过檐下铜铃,发出声声脆响。
符灯映照得室内亮如白昼,姬瑶还未休息,她孤身坐在素舆上,低垂着眉眼翻阅手中玉简,四下很是安静。
陈肆就是在这时踏着溶溶夜色行来,衣角被夜中露水润湿,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近,面上神情有些空茫,似乎惶惶不知归处。
脚步声靠近,陈肆站在姬瑶面前,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许久,姬瑶终于抬眸看向他。
以姬瑶的感知,又如何会发现不了陈肆。
目光相对,陈肆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片刻后,他半跪下身,平视着姬瑶,喃喃道:“你真的不是我妹妹吗……”
她不是阿稚么?
对于他的问题,姬瑶只是淡淡道:“不是。”
语气未曾有丝毫起伏,她既没有问他是从何处得知,也并不关心他为什么会在深夜突然回到千秋学宫。
从她口中得了答案,陈肆说不出话来,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姬瑶,不明白她为什么承认得这样直接。
她不是你妹妹——
她骗了你——
有道声音在陈肆脑海中叫嚣着,她骗了你!
她骗了你,所以……
寒光在室中闪过,陈肆终于做出了决断,将那只紧紧握住掌心的短簪送入姬瑶心口。
那枚短簪有些陈旧,大约是为人小心爱护之故,未曾留下什么划痕裂纹。
这是陈肆父亲送给他阿娘的旧物。
在陈肆还未记事的年纪,他父亲就因为一场意外永远离开了他们,他阿娘年纪尚轻,却不愿意改嫁,只一心守在陈氏,守着自己的儿子。
她只是个寻常凡人,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在修行上也无法指点陈肆,只能尽力给他一个母亲所有的爱。
于陈肆而言,阿娘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比他自己的命更重要。所以,他没有选择。
‘君上今夜诛杀逆贼,她一死,你母亲身上恶诅便再无法得解,你的时间不多了。’
‘便劳烦陈四郎君,以此簪为我解惑。’
鲜血染红衣襟,陈肆脸上只见一片空白,他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伤到姬瑶。
心口有刺痛传来,短簪上的咒诅化作黑雾没入,姬瑶神情平静如初,未曾露出任何意外之色。
她目光中分明不见多余情绪,陈肆的身体却仿佛无法承受一般颤抖起来。
她不是阿稚……
她骗了他……
可那又如何?她难道不是他的妹妹么?!
闻人氏要诛杀她的缘由何其可笑,他当真信了么——
不,他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对她出手的借口。
陈肆惶然地站起身,手中染血的短簪摔落在地,那点鲜红刺痛了他的眼。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惶然看着自己的手,他真的伤了阿稚……
难以言说的愧疚席卷上陈肆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
陈肆双腿一软,跪在了姬瑶面前,脸上已是泪痕斑驳。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姬瑶看着他,语气不知为何有些缥缈。
既然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又哭什么。
以她的修为,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陈肆藏在袖中的短簪,同样,她也清楚地感知到了短簪上的恶诅。
有人以短簪为陈肆母亲设下一道恶诅,要化解这道恶诅,便只有将短簪刺入姬瑶心口,否则三日之内,陈肆母亲便会浑身血液燃尽而亡。
姬瑶未曾叫破,她想知道陈肆会怎么选择。当短簪没入心口时,她不免生出种果然如此之感。
倒也算不上伤心,他从前说的那些话终究是没有做到。不过无妨,姬瑶也习惯了被放弃。
她平静的反问就像带着倒刺的长鞭,不偏不倚落在陈肆心脏上,鲜血淋漓。
他眼中痛苦翻腾,如果是他自己的性命,陈肆宁肯自己去死,也不会这么做。
但那是他的阿娘,十月怀胎生下他的阿娘,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从被设下恶诅开始,陈肆的母亲便时时刻刻承受着燃血灼痛,不得片刻安宁。
就算她让他不要来,陈肆又怎么能眼见她受这样苦楚,最后燃血而死?
姬瑶开罪的是君上,这上虞之内,绝没有闻人氏杀不了的人!陈肆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这么做,就算以他的实力根本不可能达成这件事,他也必须试过——如此,或许看在他的作为上,君上会愿意饶过他母亲。
这是他身为人子,唯一能做的事。
只是陈肆没有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是啊,这不是他想要的么,为什么还要哭?
他曾经有个妹妹,他有个很厉害的妹妹。
陈肆面上神色似哭似笑,他说要保护她。
他失言了。
现在,他没有妹妹了。
丝丝缕缕的黑雾在姬瑶体内弥散,未知之处,一双眼睛睁开,要窥探她的命盘。
姬瑶眼底有幽紫色亮起,在她体内溢散的恶诅轻易便被另一股力量吞噬,消解成空。
便是姬瑶,要化解这道恶诅,也只能等它应验之后,以血脉天赋吞噬。
她在其中感受到了与神族相似,却又有所区别的力量本源。
不过于天命修士,这道恶诅的力量未免太过薄弱,幕后之人显然也不是寄希望能以一道恶诅要姬瑶性命。
他不过是想借机窥探她的命盘。
不过,凭他,也配——
姬瑶抬起头,刹那间,似有无尽虚空铺展开来,星移斗转,有关过去,现在,未来,诸般种种,皆在长河之中。
镇魔塔三百年,姬瑶悟紫微宫不传之秘步天歌,观过去,见未来。
如此浩瀚的力量,岂是还未升仙的人族能随意窥探。
淮都城,摘星台上,着一身赭红长袍的诸明猛地喷出一口血,他睁开眼,两道血泪顺着脸缓缓滑落,双目已经蒙上一层阴翳。
“国师!”
随侍在左右的门徒尽皆露出惊色,还不等他们做什么,诸明口中有更多鲜血喷涌而出。
在他面前,闻人骁着深玄衮服,玉冠冕旒垂下,看着这一幕,神情幽深不可测。
诸明双目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他还是抬起头,望向闻人骁的方向,艰难开口:“君上仍是决意要杀她?”
闻人骁没有问答,他望向远处,淮都城沉没在夜色中,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还亮起。
“不能杀么?”他似自言自语一般道。
风吹过高处,上虞白鸟旗翻卷,猎猎作响,闻人骁眼中燃起滔天烈焰,他扬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上虞境内,有何人,是寡人不能杀——”
众多身披黑袍的闻人氏族老齐齐向他拜下:“谨遵君上诏令!”
这一刻,诸明心中清楚,谁也无法阻止这位君王了。
闻人骁早已决心杀了姬瑶,早在赵氏老祖伏击楼船,而姬瑶意外将上虞王玺之中的气运纳为己用之时。
这数日来,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诸明闭上眼,脸上还残留着两行血泪。
数道灵光冲天而起,摘星台上繁复大阵被唤醒,赤红阵纹缓缓旋转。
而大阵中心,镇压上虞的王玺浮在空中,随着闻人骁抬手,深紫色的气运交缠涌动,淮都内外河山皆在其掌握之下。
千秋学宫内,数名玄衣修士悄无声息地行走在楼台之间,身影没入夜色,像是一条条影子。
蛰伏数日的凶兽,终于张开了獠牙。
第一百三十八章
摘星台上, 随着阵法运转,天地之间游走的灵气疯狂涌入其中,汹涌气流发出尖锐爆鸣声, 有光柱冲天而起, 如同利刃撕裂黑夜。
这一刻, 沉于睡梦中的凡人或许毫无所觉,但淮都城内外有无数修士都感受到了灵气的异动。
所有人都不由向摘星台望去, 那座高有九十九丈的楼台似乎直通天阙,显出不可言说的威严。
而当阵法运转之际, 钦天之中,有万钧压力凭空降临在姬瑶身周, 以法则本源立下的敕言生效, 要将姬瑶就此抹杀。
周围灵气似乎陡然被抽空, 稀薄得几近于无。
姬瑶双眸之中幽紫闪动,身周暗金法则若隐若现,对抗着被写入这片天地的敕言。
但以她如今修为,要对抗一国之力, 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上虞河山受闻人氏敕封, 如今他以王玺号令境内万物, 要将姬瑶诛杀于此——
有大渊天子赐下的王玺,即便九境不朽的修士在此, 也要受其压制, 能发挥的实力不过一二。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便是对此最好的注解。
“阿稚……”陈肆也感知到那股满是毁灭意味的力量, 他抬头看向姬瑶,喃喃唤道,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门外,杂乱脚步声响起,钦天中紊乱灵气令谢寒衣等人察觉端倪,先后赶赴。
染血的短簪摔落在地,看着姬瑶心口浸出的血色,场面不由为之一静,在众人复杂目光,陈肆狼狈地低下头。
他的神情已经足以让姚静深等人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便是平日最多话的叶望秋,此时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姬瑶心口的伤,当真是陈肆留下的?
姚静深看着陈肆,眼底现出些微悲色。
“都是我的错……”陈肆浑身颤抖着,“是我伤了阿稚,先生……您杀了我吧……”
以陈肆的修为,若是姬瑶不愿,他真能伤到她么?
谢寒衣双眼被那点鲜红刺痛,他闪身出现在姬瑶身旁,但还未靠近,便被来自敕言的力量震退。
感知到这股力量的源头,谢寒衣倏而变了脸色,是王玺敕令!闻人骁竟不惜动用王玺敕令来杀姬瑶!
大渊天子分封诸侯,各诸侯王以王玺为本命法器,魂命相连,即便境界低微,也能借王玺气运延续寿命,拥有改换山河之力。
不过以王玺下达的每一条敕令都是以消耗气运为代价,便是为自己性命计,诸侯也并不敢滥用敕令。
如今,闻人骁却不计代价,动用上虞河山之力,要一举灭杀姬瑶!
即便是不朽大能,轻易也无法与一国之力抗衡,何况姬瑶如今尚只有天命实力。
姚静深没有想到,闻人骁对姬瑶的杀意到了如此地步。
一国之力加于她一身,姬瑶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鲜红裂痕逐渐从指尖蔓延而上,像是蛛网一般遍布在她身体表面,令人触目惊心。
她的躯壳在崩解。
谢寒衣心中猛地一跳,若是这具躯壳崩解,那姬瑶魔族的身份也就无法再掩藏。
就算姬瑶不必再以陈稚的名姓行走天下,如今也绝不能暴露魔族身份!
人族曾为神魔奴役,哪怕这与姬瑶无关,但若得知她是魔族,大渊与天下仙门也绝不会容她存于世,闻人骁要杀她更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谢寒衣看向姚静深,眼神交换,已然有了决断。
他们必须带姬瑶立刻远离上虞境内,唯有离开淮都,离开上虞,才能摆脱来自闻人骁的生死敕令。
谢寒衣运转灵力,这一次,在有所准备下,他终于握住姬瑶的手。
浩荡山河之力冲击在他身上,谢寒衣颤了颤,还是稳住身形,顺利地将姬瑶抱了起来。
“走!”
随着姚静深这句话出口,妙嘉,宿子歇及叶望秋都未曾犹疑,跟在谢寒衣和吴长老身后向外行去。
陈肆望着几人背影,双目发红,他低头看着那枚染血的短簪,颤着手拾了起来,而后猛然聚起灵力向自己的心口刺去。
只是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一股力道挥开。
短簪失手坠落,陈肆看向姚静深的背影,怔怔不能言。
“阿肆,我今日教你最后一课。”姚静深没有回头,“别试图用死亡来逃避任何事。”
既然做了,就应该学会承担后果。
“好好活着。”
姚静深没有问陈肆为什么,若是没有不得已的缘由,他又怎么会这么做。
他抬步,走出静室,徒留陈肆一人。
此时钦天之中诸多防护禁制尽数开启,原本用作护佑弟子的阵法,如今却成了一道牢笼,四周院墙上现出幢幢黑影。
一墙之隔外,老妪负手站在大门外,白发苍颜,眼中似带着几分悲悯。
千秋学宫,辰宿执事师良玉。
“师执事此举何意——”姚静深微沉下脸,视线逡巡过周围众多黑袍修士,冷声道。
“君上有命,诛杀陈稚。”师良玉对上他的目光,徐徐开口,“姚长老,将陈稚交出,今日便不会有第二个人丢了性命。”
姚静深拂袖召出本命法器:“倘若我不肯呢。”
师良玉的神色仍旧带着几分悲悯:“那钦天所有人,都要死。”
随着她话音落下,钦天之中的阵法为之一变,生出重重杀机。
师良玉原本就是千秋学宫最好的阵师。
墨笔挥洒,在空中留下淋漓墨迹,将自四方侵袭而来的阵法之力强行化解,也就在这时,黑袍修士扑将上前,无数灵力交织成密网,要将身在其中之人尽数绞杀。
谢寒衣此时力量尽数用来为姬瑶撑起最后一重屏障,全无余力参战,叶望秋几人意识到这一点,拦在他与姬瑶面前,联手以灵力阻下数名黑袍修士。
灵力相抗之际,姚静深及时回转,将人逼退。
余光看了眼姬瑶身上仍在蔓延的裂纹,他心中焦灼。拂袖再震退几名黑袍死士,姚静深不再保留,任体内汹涌灵力流泻而出,以雷霆之势破开笼罩在钦天上的禁制。
六境天命——
世人都以为姚静深尚是五境后期,但自东境回到淮都城后,他已暗中窥得天命。
师良玉眼底微深,这的确是件她不曾想到的事,不过,那又如何?!
她眼神陡然一利,飞身而起。
在钦天禁制被破的瞬间,师良玉的灵力与姚静深碰撞在一处,属于七境洞虚修士的威压骤然爆发开来,掀起无尽风浪。
“姚先生?!”
妙嘉等人都变了脸色,宿子歇望向师良玉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恐惧:“她是洞虚大能——”
千秋学宫辰宿执事,不是天命大能,而是洞虚大能!
姬瑶曾经见过师良玉。
不思归中,与闻人昭同行的七境老妪,正是师良玉。
就算她改换面目,掩藏气息,也未曾瞒过姬瑶。
师良玉,是闻人氏族老。
前日诸明前来千秋学宫,便是为见她。
四境闻道后,每相距一个大境界,便如天堑,在洞虚大能面前,姚静深颓势骤显,衣袍多处为血色染红,几息之后,身形不受控制地向下摔落。
就算他破开了钦天的禁制阵法,洞虚修士当面,他们也无法逃离千秋学宫。
洞虚境的灵力并未止歇,如白虹贯日般向他而来,在将要落下的瞬息,灿金阵纹亮起,强行湮灭了这道力量。
师良玉垂眸望去,姬瑶收回指尖,赤红裂痕已然蔓延至面容。
在王玺敕令下,她竟还能动用力量。
师良玉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可惜了,她终究不能为闻人氏所用。
不打算给姚静深片刻喘息的机会,她抬手,带着无边杀机的阵法当空压下,要将下方众人尽皆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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