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上虞边境。
车辇自原野呼啸而过,桓少白和吴长老坐在车驾前方,无论是他们,还是两匹雪白龙驹,都已经困乏到了极点。
两侧,谢寒衣与姚静深各乘一骑,护持左右,不时挡下自后方而来的冷箭。
车辇中,姬瑶仍在沉睡之中,叶望秋,妙嘉,陈云起抓紧时间调息,并不敢放松。
逃出淮都城并不意味着安全,闻人骁并未小觑姬瑶,既要杀她,便做了万全准备,自然也有对她逃出淮都的应对。
闻人昭提前数日便离开淮都,执虎符调集地方精锐,严阵以待。
是以在姬瑶等人离开淮都后不久,便为其察觉踪迹,领上虞大军围捕而来。
不过闻人骁料到姬瑶可能逃出淮都,却未曾想到自己会死在她手中。
未曾与之缠斗,车辇一路向上虞与卫国交界疾行。
姚静深等人并不想屠戮这些听命行事的军卫,何况一旦被其缠上,拖延至上虞七境大能前来,想要脱身便麻烦了。
如今在他们身后,闻人昭身着重甲,领数百麾下精锐追寻而来,渐渐收拢包围,像是围捕猎物的兽群。
前方淮河分流,卫国与上虞的边界越来越近,秋风萧瑟,半人高的野草疯长,透出些许枯黄之色。
闻人昭与车辇的距离也逐渐缩短,处于符箭射程之内。
也是在这一刻,他隐隐听到了自淮河对岸传来的马蹄声响起,闻人昭没有犹疑,高声下令放箭。
箭支如暴雨落下,其上镌刻的符文灵光闪动,在下坠之时爆裂,便是三境修士,都难以轻易接下这样一箭。
谢寒衣撑起屏障,与此同时,闻人骁已经带着数骑冲锋上前,战意凛然。
就在猎物将要落网之时,前方上百重甲铁骑终于赶赴,为首将领着玄甲,他面上为风霜刻下深重纹路,目生重瞳,领兵与闻人昭撞在一处,短兵相接,丝毫不落于下风。
商国大将将离,麾下玄石军以悍勇闻名九州,与闻人昭同为武道宗师境。
后方,三千玄石军紧随而至,马蹄声滚滚,王旗在风中飘扬翻卷,其上玄虎图腾透出浓重杀伐之意。
“大商玄石军奉商王之命,前来迎瑶山君入商!”三千玄石军前,宿子歇着甲胄奔袭而来,以灵力传音,口中高声呼道,声音穿过旷野,似有重重回音。
闻人昭所带精锐不过数百人,在短暂交锋后,面对三千玄石军,他只能下令退后,未敢直撄其锋。
便是这数息之间,宿子歇已经率玄石军上前,盾牌举起,将车辇完全护在当中。
随着将离示意,令旗变阵,玄石军横立长矛,与闻人骁一方对峙,战旗在萧萧风声中翻卷,局面似乎一触即发。
闻人昭骑在黑狼上,面容沉肃:“商国率军前来,难道是有意与我上虞宣战不成?!”
“商国与上虞交好多年,何有此说?”将离笑道,“武宁君稍安勿躁,我今日来此,不过是奉君上之命,迎瑶山君入商罢了。”
“你口中瑶山君,不过是个不知来历,冒名刺杀王驾,行悖逆之事的逆贼!是我上虞举国通缉的要犯!”
商国迎她,是要与上虞为敌么!
对于他这番话,将离只道:“我不闻瑶山君有何悖逆谋叛之行,却听闻她因声名过甚为上虞闻人氏不容,方以强加之罪杀之。”
即便姬瑶不是陈稚,她在上虞所行何曾与窃国谋逆有干?
尤其为上虞稳固,闻人氏不但不能令闻人骁身死的消息外泄,还需做出他尚在人世的假象,这样一来,姬瑶刺杀王驾的罪名便更像是闻人氏强加在她身上的借口。
当夜闻人骁欲以气运白鸟诛灭姬瑶一事,为淮都内外众人亲见,难以掩盖,他之重伤,在修士看来,当是因气运消耗反噬而致。
这早有先例,史书中,上虞上一位调动气运白鸟的君王,在离国退兵后不久便因气运消耗过甚陨落。
加之众人只见姬瑶破气运白鸟,却无人窥得她后来抹去本源法则,强杀闻人骁一事,更不信闻人氏说辞。
如此一来,闻人骁终究是作茧自缚,天下只传其无容人之量,冤杀贤能无果,反受其咎,伤了自身。
闻人骁布局杀姬瑶之时,也未曾想过,他不仅没能杀了她,最后还死在了她手中。
将离神情中不免带上几许讽意,闻人骁如此行事,实在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
“上虞容不下贤能,我玄商能容!”他开口又道,商国以玄色为尊,是以又称玄商。“今日我领君命前来,接引瑶山君入商。”
“只为一人,玄商不惜与我上虞为敌?!”闻人昭盯着将离,一字一句道。
“是又如何?!”将离反问,双目中有湛湛凶光,“君上有言,阻拦者,杀无赦——”
旷野寂然,只听到风声回旋,闻人昭沉默良久,最终抬手,示意大军后撤。
他身边人数并不占优,闻人昭并不打算把自己最精锐的心腹用作拖延时间的消耗品。
他未曾料到商国会出手,已死的闻人骁也未曾料到。
所以这一局,闻人氏注定满盘皆输。
将离缓缓笑了起来,身旁传令官再度打起令旗,玄石军受命转身,甲胄碰撞间发出金戈之声,并未生出混乱。
玄虎旗飘扬,三千玄石军浩浩荡荡而去,闻人昭冷然看着他们撤出上虞边境,久久未语。
宿子歇驱使着坐骑来到车辇旁,在看到众人虽然狼狈,但还算平安,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时,他绷紧的心弦终于为之一松。
风餐露宿几日,宿子歇整张脸都透着股疲惫,妙嘉几人看上去比他更惨一点,衣袍上重重血迹叠加,早已分辨不出原色,分明经历了不止一场苦战。
但目光相对,彼此都笑了起来。
宿子歇说:“我来接你们了。”
他做到了自己那一夜的承诺,率三千玄石军万里奔袭,亲迎姬瑶等人入商。
“你是如何说服了商王?”桓少白接过隔空扔来的水囊,饱饮一口,这才有余暇问道。
他着实有些好奇。
一旦迎姬瑶入商,玄商便注定会与上虞交恶,便是有卫国缓冲,轻易不会开战,但贸易往来等势必受其影响。
商王何以愿为姬瑶做到如此?就算她已是天命修士,但任其如何惊才绝艳,似乎也无法以一人与一国相比。
“玄商苦寒,历来为九州诸侯所轻,又无修行底蕴,人才凋零,今日迎阿瑶入商,便如千金买马骨,向世人表商国态度。”
宿子歇顿了顿,又看向方才醒来的姬瑶,认真道:“而且我相信,阿瑶若入玄商,其益甚于与上虞为敌之害。”
姬瑶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她挑了挑眉:“倘若我未有此能呢?”
她从不知,他对她这样有信心。
即便是姬瑶自己,也并不确定自己有如此之能。
对此,宿子歇只是耸了耸肩,满脸无赖道:“反正做都做了,宿昀想后悔也晚了,那就算他倒霉吧。”
这才是桓少白等人认识的那个宿子歇,听着这话,所有人都不免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他们终于还是成功了,在上虞举国之力的围杀中全身而退。
秋风萧瑟,再过些时日,当野草完全染上枯黄时,寒冬便到了。
这是姬瑶到人间的第一年。
玄商处北地,此时宿子歇遥望着北方,举起马鞭,气势昂然,高呼一声道:“入商!”
这话引来了诸多玄石军注目,他却恍然未觉,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放肆笑意。
话音在旷野中传出很远,叶望秋和桓少白站在车辇上,望着天地间开阔河山,也高声呼和道:“入商!”
入商——
天元四十七年秋,姬瑶出淮都,经由卫国,入商。
龙渊阁载,天元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公子子歇引瑶山君入商都,是日玄商国君宿昀出城亲迎,以上卿之礼相待。
上虞, 千秋学宫。
萧御独坐幽篁之中,身着氅衣,宽大袍袖垂下, 迤逦在地。他手中执玉箫, 箫声回荡, 竹叶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似在应和。
司徒银朱驻足静听, 直到一曲终,她才上前。
“十三郎箫声中, 秋意甚重。”
萧御放下玉箫,只道:“毕竟已是深秋。”
音随景生, 不外如是。
司徒银朱笑了笑:“是啊, 算来十三郎居千秋学宫已有半月余, 而今还是无意入淮都么?”
萧御徐徐道:“我既行悖逆之事,萧氏总是需要给王族一个交代的。”
姬瑶破气运白鸟那一夜,萧御率人助她为众所见,不过以他如今天资, 萧氏又如何能轻易舍弃他, 萧御自禁于千秋学宫, 算是萧氏给王族的交代。
“那十三郎当知,我于此现身, 已足以表明女公子态度。”司徒银朱温声又道。
与聪明人说话, 便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闻人氏对外宣称闻人骁病重, 如今闻人明襄执太子玺监国,一直将上虞太子位视为囊中之物的闻人符离自是不会甘心居于其下, 他母族为桓氏,背后支持的势力不在少数, 为此给闻人明襄带来了不小麻烦。
为稳定淮都与上虞的局势,即便玄商大张旗鼓迎姬瑶,闻人明襄也无余暇向其发难。
而在闻人明襄掌监国之权后,司徒银朱也理所当然地身担要职。
萧御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司徒银朱再度开口:“十三郎既破闻道,再居千秋学宫已无意义。”
淮都一夜后,千秋学宫便将钦天一脉除名,萧御能从这里的学到的,已是有限。
“唯有入淮都,才能为棋手。”
以上虞河山为棋,他们都会是棋手。
司徒银朱说得很笃定,她与萧御的关系说不上亲近,从前交往也并不多,但她了解他,正如了解自己。
萧御要掌萧氏,便终究要回到淮都。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野心,或许他便会同桓少白一般,随姬瑶等人一起离开。
而闻人明襄想尽快稳固地位,解决闻人符离,便必须倚仗萧氏。
所以无论萧御做过什么,闻人明襄都会选择向他示好。
这世上许多事,终归是以利益为先。
司徒银朱离开竹林时,遇上了迎面行来的陈肆。
不过短短半月余,他的身形清瘦了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往日不会有的沉郁。
“司徒大人。”陈肆抬手,郑重向司徒银朱一礼。
司徒银朱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颔首,神情与往日无异:“陈少主不必多礼。”
不久前,陈肆正式被陈氏确立为少主,毕竟,他为闻人氏诛杀叛逆立了大功。不仅如此,为表明与姬瑶割席的态度,陈氏已然罢去陈方严家主之位。
听到司徒银朱口中称呼,陈肆心头只觉莫大讽刺,他扯了扯嘴角,低声对司徒银朱道:“还未谢过司徒大人为我叔父求情,令他免于罪罚。”
陈肆所说的当然是陈方严,谁也没想到,向来优柔寡断的陈家家主,会做出私开城门,放走姬瑶的事。
他分明已经知道,那不是他的女儿。
其实连陈方严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倘若多给他一刻时间思虑,或许他便没有勇气如此行事。
在被罢免家主之位后,陈方严就离开了淮都。
他去了杏花里,去看望那个与他有血缘之亲,却已长埋于黄土之下的女儿,真正的陈稚。
当日他选择打开城门,何尝不是出于对陈稚的愧疚。
他实在是个很糟糕的父亲。
司徒银朱轻叹了声:“以你之功,抵陈家叔父之过,本是公平之事。”
为保陈方严,陈肆于朝会上亲言自己伤姬瑶一事,以功相请,令闻人明襄不得不放弃追究陈方严。
只是此事传开后,陈肆的声名未免变得有些不堪。
在世人眼中,他是为名利背弃了亲友。
“司徒大人当真觉得,我之所行,有功么?”陈肆的声音有些嘶哑。
司徒银朱从他身旁走过:“世上之事,很多时候是没有对错的。”
想留下什么,就要舍弃什么。
陈肆做错了么?
他只是想救他的母亲,那是他的至亲,是生他养他的人。
他唯一的错误,大约只在于太过弱小,又将软肋尽数暴露于旁人眼中。
“陈肆,往前走吧。”司徒银朱轻声道。
她没有再停留,径直向前。
绛红裙袂在风中扬起一角,如飘荡的红云。
陈肆望向北方,失神许久,轻轻笑了笑。
玄商,玉京。
厚重云层堆积在灰白天际,尚未入冬,已经能感受到弥散开来的彻骨寒意。
极目远眺,旷野尽头山势起伏,其上覆着终年不化的冰雪,一片皑皑之色。
这是姬瑶等人入玉京的第十日,当日身为商君的宿昀亲迎姬瑶入城,安置于商王宫中,以上卿之礼相待。不过接下来近十日间,却又不曾探问分毫。
他都不急,姬瑶便更不会在意,于她而言,在玄商与在上虞并无分别,入商王宫后,每日起居与在千秋学宫之中亦无不同之处。
不过如今却是不必为人讲学,只偶尔指点一二妙嘉阵法。
窗扉半开,静室之中陈设很是简单,角落处的香炉焚着熏香,丝丝缕缕的烟气向上,仿佛为室内增了几许暖意。
姚静深跪坐在桌案前,手边堆着几卷书简,却不是修行功法,而是与修行无关的经传史籍。
他这些时日在看的,正是有关玄商的史册。
“决定要留下了?”
姬瑶从木质屏风后走出,只着薄纱衣裙,姚静深还未说什么,谢寒衣已经跟了前来,将手中雪白狐裘为她披上。
既是以上卿之礼相待,如今他们所居的宫殿中当然不会缺了这些用度。
姬瑶任他动作,目光看向姚静深,等他回答。
从一开始,姚静深就不曾打算长居千秋学宫,与之不同的是,他有意留在玉京,是以才会这几日间遍阅玄商史册。
“还须再看看。”姚静深放下竹简,温声回道。
他的目光落在谢寒衣身上:“听阿瑶说,你接到了蓬莱传讯,可是因上虞之事,受到了蓬莱责问?”
谢寒衣笑了笑:“是师尊传讯,却非为责问,先生不必担心。”
“蓬莱不过问世俗王朝之事,同样,门中弟子入世历练,只要不曾行邪道之举,便不算违背蓬莱门规。”
姚静深点头,算是放下心来。
谢寒衣又道:“先生留在玄商,不知之后有何打算?”
姚静深没有立即回答,看向窗外,似自言自语般道:“玄商固然苦寒,却也因此有其好处。”
截天之战后,建木垮塌,九州河山破碎,是轩辕氏率麾下众多部族铸九鼎定人族气运,令天下重归太平。
而后轩辕氏立大渊,分封麾下部族,方有今日九州诸侯。
玄商第一任国君原为轩辕氏骑奴,功绩不显,侥幸受封,便只能得玄商这样的苦寒之地。
也因此故,九州诸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玄商,不屑与其同席列座。
不过随着玄商铁骑以悍勇闻名于世后,至少没有人敢指着商王的鼻子骂他是不知礼数的蛮夷。
但商军如何悍勇,也改变不了玄商苦寒荒僻的事实。
相比上虞这样天然的沃土,玄商境内绝大部分地方的灵气都近乎稀薄。哪怕玉京当属玄商境内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但不说与淮都城相比,就算比之杏花里这样的乡野之地也不如。
身无修为的凡人还罢,为道途计,少有修士会选择前来玄商,同样,出身于此的修士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也多会选择离开。
如此贫瘠的土地上,便不说灵玉矿脉,就算是金银也出产寥寥。
所以在九州诸侯中,玄商很穷。
至于穷到什么地步……
姚静深看着自然地在自己面前并肩坐下的姬瑶和谢寒衣,笑了笑,分别为二人斟了盏灵茶:“数年前,玄商多地遇雪灾,因存粮不足,向周边诸国求援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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