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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她枯坐了一夜,破晓晨光落在她身上,孤零零的一双影子。
雪衣远远望着她,眼中依稀浮起点点泪光。
仙蜍青鼎炉烟雾袅袅,永嘉倏然起身,道:“雪衣备车,我要去大长公主府。”
雪衣知晓她一夜未眠,触及那双布满蛛丝的眼睛,到嘴的劝说复又咽下,郡主是何样人她哪里不清楚,她最是心软,如何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妹跳入火坑。
她起得太急,脑中一阵眩晕,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明,忙吩咐雪衣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早膳也只简单用了几样,桌上的膳食尚未撤下,近侍碧云从殿外匆匆走来,永嘉瞥了一眼,冷声道:“什么事儿着急忙慌的?”
碧云慌忙道:“郡主,朝华公主府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
碧云紧走几步至永嘉跟前,压低了声音道:“皎月郡主昨夜投缳自尽……”
“你说什么?!”永嘉大惊,因动作太急,甚至膝盖重重磕在了桌案上,她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碧云的衣袖,惊声道:“你再说一遍!”
“郡主莫急,幸好发现的及时人被救下了,暂无大碍。”
“怎么会这样?”她以为皎皎性子果敢,即便不愿也会反抗,但没料到她会选择这般激烈的方式,倘不是女使发现得及时,她岂不是再也见不到皎皎了。
永嘉强忍着悲痛赶到朝华公主府,朝华公主虽面容憔悴,但比永嘉想象得要镇定许多,她亲自带她去看了昏睡中的皎皎。
?绣幙珠帘,牙床锦帐中躺着雪拥般的美人,便是睡梦中依旧眉头紧蹙,颈上的一圈瘀痕更是触目惊心。
“她刚刚吃了安神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朝华坐在塌边,手指轻柔地拂去皎皎脸上的一绺发丝。
永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望着皎皎许久,咬唇道:“圣旨尚未颁下,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请姑姑一定照顾好皎皎。”
朝华轻轻笑了笑,手指温柔地拂过皎皎的鬓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动作异常轻柔又异常的珍重,仿佛在抚摸着易碎的娃娃。
永嘉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柔,一时竟看得出了神。
她幼年时母亲似乎也这般抚慰过她,后来她渐渐长大,母亲却得了疯病时常发癫,有时候甚至会打骂她与兄长,久而久之母亲带来的温暖被她渐渐忘记。
记忆中唯一留下的只有耻辱与愧疚。
心中的不堪被勾起,永嘉有些待不下去,空气也似乎变得压抑起来,她转身出了屋子,站在廊下大口喘息。
不多时,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你真的想帮皎皎?”朝华的声音平和,不见一丝波澜。
永嘉却在这一瞬间闪过诸般心思,她想皎皎若是装病或者慕容晞光出了意外,这婚事未必就能成。
然而这些心思也只是一瞬而过,她知道装病只能瞒过一时,两国和亲耗时弥久,难保一年之内不会横生变故,再者即便慕容晞光出了事儿,他还有旁的兄弟,并不能因此改变两国和亲的国策。
更何况贸然行事,很可能导致两国之间多的战争,她不得不放弃这些纷乱的想法。
但她想帮助皎皎的初衷不会改变,遂点了点。
朝华再看向她时,目光尖锐如有实质,她道:“十多年前,突厥使者入京面约和亲,那时候恰逢昭王谋逆,朝廷刚刚经历一场劫难,面对强大的突厥汗国,便是先帝亦不得不与其兄弟相称。”
永嘉心念微动,知她说的是十七年前自己和亲突厥之事。
朝华嗤笑一声:“你可知那时候突厥强大,和亲之人必得是嫡公主,而我t z不过是妃嫔所出。”
永嘉悚然一惊,随即又觉后怕,既然和亲之人不是她,那么真正嫁入突厥的该是长宁大长公主。
“没错!”朝华从她急剧变化的神情中猜出她心中所思,她毫不留情地拆穿永嘉的隐秘,冷声道:“没想到十多年后我的女儿也要经历当初我要经历的一切,真真是可笑又可悲!”
在她的面前永嘉几乎无所遁形,手脚冰冷,惊魂未定地立在那里。
直到离开朝华公主府,永嘉依旧如芒在背,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却仿佛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雪衣试探地问道:“郡主,还去大长公主府吗?”
永嘉恍然回过神,勉力撑起身子,虚弱地开口道:“去,兰台公子的那把扇子带了吗?”
“带了。”雪衣捧起一楠木匣子呈给永嘉瞧。
日暮渐沉,铜壶滴漏的声响时起时落,永嘉已在水榭等候多时,时有朝臣从书房走出,其中不乏宰相之流。
这小小的公主府书房却比紫宸宫还要热闹,真真是权倾人主。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阴郁,身旁侍候茶水的小黄门吓得打翻了茶水,永嘉回身,冷哼一声道:“下去吧。”
小黄门慌忙退下,出去时迎面碰上了陈内侍。
永嘉也瞧见了陈内侍,她记得这个人,那日中书令遇险,临死之际便是他陪着长宁姑姑见了陈宰相最后一面。
待他走近了,永嘉仔细观摩此人,发觉他容貌俊秀,身形挺拔,完全不似内监,尤其在与他交谈几句之后,永嘉更觉惊讶,此人谈吐文雅,颇有才识,给人以春风拂面之感。
陈内侍既是长宁公主的亲信,想必对长宁的心思有几分了解,她忽然很想试探试探姑姑的心思。
“有人告诉我十七年前与突厥和亲的人本该是长宁姑姑,你知道这件事吗?”永嘉听人说陈内侍陪伴大长公主已快二十载,想来他应是知晓此事的。
陈内侍笑了笑,他漆黑的眸子并未看向永嘉,反而望向虚空,道:“许多人都这样认为,但那都是出于自己认知的猜测而已。”
永嘉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必然是长宁姑姑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迫使朝华姑姑不得不替她出嫁。
倘若当初和亲突厥的人是长宁姑姑,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陈内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笑着为她斟了杯茶,复又继续道:“长宁殿下自幼便展现出超脱常人的聪慧,陛下一直对她寄予厚望,在殿下十岁之后先帝时常考较她学问,甚至拿朝堂之事考她,你可知何意?”
先帝子息单薄,曾有两子三女,然而真正活过十岁的只有长宁和朝华,朝华虚长长宁三岁,然而陛下却对嫡女更加爱重。
她也曾听过一些传言,二十多年前陛下甚至有过立皇太女的心思,但时逢昭王谋逆,且外敌环伺,梁帝身子日渐衰竭,已没有能力与朝臣、宗室抗衡,更没有时间为长宁公主谋划未来,不得已之下才选中五名宗室幼童入宫教养,其中便有当今陛下。
听陈内侍所言,当初皇太女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极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先帝怎会留下一封威胁大长公主性命的遗诏?
永嘉蓦然抬眸,与陈内侍目光交视,她惊诧道:“也就是说和亲的最初与最终人选其实一直都是朝华姑姑。”
陈内侍并未正面回答她,反而叹气道:“有时候眼见未必是真。”
他的目光过于幽深,似乎在透过眼睛向她传递一些信息,而永嘉尚未明了其中深意,便被身旁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见礼声惊动,她回过身见长宁姑姑已踏着晚风徐徐而来。
永嘉屈身行礼,长宁却并未看她,反倒是瞥了陈内侍一眼。
“起来吧。”长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斜靠在软榻上,任由身后的女使为她揉捏肩膀。
永嘉抬起头,一眼便瞧出长宁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她笑吟吟上前接替女使的位置轻轻揉捏长宁的肩膀,嗔怪道:“姑姑总是忙,永嘉想见你一面都难呢。”
长宁眼帘微掀,没好气道:“你这丫头倒是会挑我的错,我可记得早先每每我府上宴请,你都是不来的。”
“从前是永嘉不懂事,永嘉今日来是给姑姑送礼来了。”早些时候她尚年幼,对那些贵人们间的交际很是不喜,更何况她曾在宴席中丢过丑,哪里肯轻易出来。
长宁不由露出几分兴趣来,“哦?真是稀奇,往日里都是你从我这儿搜刮东西,何曾见你给我送过礼物,快拿上来我瞧瞧。”
永嘉从雪衣手中取过檀木盒子拿予长宁公主看。
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洒金折扇,展开之后是泥金扇面,辅以墨绘弧线,扇面上绘有一幅《白石溪边》图。
长宁看到扇子上提拔时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内侍,陈/至也在触及扇面时微微变了面色。
“原是兰台公子的佳作,永嘉倒是有心了。”她将扇子翻来覆去地看,合上之后在永嘉的脑门处轻轻敲了敲,笑道:“说吧,什么事儿求我?”
永嘉自知瞒不过,便敛了笑容,郑重上前跪在长宁的脚边,沉声道:“求姑姑开恩,不要让皎皎去和亲。”
长宁早料到永嘉为此事而来,倒也不恼,手指怜爱地抚摸着扇子,有些可惜道:“看来这礼物我是不能收了。”
永嘉慌忙抬起头,抓住长宁的衣袖,半是撒娇半是乞求道:“皎皎姓阿史那,她并非大梁之人,姑姑不如换作其他宗室女去吐谷浑和亲。”
长宁拂开她的衣袖,一双清冷犀利的眸子落在她脸上,冷声道:“换谁?换你吗?”
永嘉顿时哑了声,她再怎么同情皎皎,也不愿背井离乡,远嫁吐谷浑。
长宁似是疲累极了,她在女使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语气比之方才柔和了几分,“你既送了我一份厚礼,我也便送你一份礼物。”
说话间长宁让人拿来一样东西交给永嘉。
“这是什么?”永嘉接过发现是一卷画,她缓缓展开画轴。
画中是一妙龄少女,乌云巧挽,碧翠押鬓,纤细的手指捻着一白玉茶盏细细品茗,吸引人目光的是胭脂色绡绣海棠轻罗纱衣下,露出的一段雪白如瓷的腕子。
骤然见到画中女子,她大吃一惊。
这是她的画像,在看清楚画中人的穿着,以及画中人手中握着的杯盏纹样时,她一瞬间洞悉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没错!我只是想娶她而已……◎
画中人的穿着打扮分明就是数日前她在中宫, 与皇后品茶闲谈时所着衣裳,而且那杯子的纹样也出自中宫。
原来那日程玉珠刻意将她晾在偏殿,是为了让画师为她作画。
而作画的目的, 再联想到前日朝堂上慕容晞光拿出的画卷, 她骤然明白了一切。
程玉珠算计她, 想让她就此和亲吐谷浑,远离权力中枢。
是长宁大长公主洞察了皇后的算计, 并让人偷龙转凤, 将画中之人调换成了皎皎。
如此说来, 皎皎的的确确是替她受难。
心口仿佛被人骤然攫住,手中的画卷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离开公主府的一路都很平静, 雪衣一度以为无事, 直到车厢内传来压抑的哭声。
“郡主……”雪衣掀了车帘便要入内, 却听里面传来永嘉喑哑的声音,“停车。”
马车在酒楼前停下, 永嘉将自己关在雅间不许人进来伺候,独自坐在桌前,一杯一杯地喝。
她没有哭也没有发泄, 只是很平静地在喝酒, 单纯地在喝酒。
一杯一杯地灌下去, 苍白的小脸渐渐染上红晕,那双眸子却依旧清明。
雪衣守在门外听得里面动静, 心中焦虑不安,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 忽然瞧见二楼的楼梯处走来一人, 她眸子骤然一亮。
魏枞推开门时, 背后忽有惊雷炸响, 疾风骤雨裹挟着地面的热气扑入她怀中。
她抬起眸子望他,乌黑的眼珠子空茫茫一片,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看着别的什么。
“喝酒吗?”她偏过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懵懂的样子像是个天真的孩童。
魏枞蹙了蹙眉,尚未走近便闻到了浓烈的酒气,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纤细莹白的腕子,仿佛一折便会断掉。
“我送你回宫。”
明明是再寻常的一句话,偏她听后生了无尽的委屈,仰着脸笑得凄楚,“你凭什么送我回宫,我又不是你的谁?”
她说着便踉跄着起身,手指压在他胸前不停地推搡,试图将他赶出门外。
魏枞不说话,一双眸子定定望着她。
看着她一时哭一时笑,看她语无伦次,看她泪湿两腮,却依旧不肯松开咬紧的牙关。
可她推着推着却是再也撑不住,泪落在唇角,她氤氲着眸子,扬起脸笑着问他:“你为什么不肯娶我啊?”
他t z若是早早将她娶了,她也不会因此牵累了皎皎,也就不必这般内疚,这般害怕面对皎皎。
魏枞心底一痛,眼中有化不开的情绪,牙关死死咬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仿佛倦极,骤然推开他,从房门内冲了出去,踉踉跄跄奔出楼外,雨滴落在脸上,她只觉畅快。
低低的饮泣声消弭在风雨里,再不教旁人看到她的怯弱。
魏枞追出去想要拉她,却被她推开,独自一人淋着雨上了马车。
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雨水,他的双目在一瞬间模糊,赶来的卫延急忙撑开伞罩在他头顶,却被魏枞一个眼神吓得呆立原地。
魏枞扯过马匹,利落地翻身上马,如一道儿闪电般消失在雨幕之中。
回到侯府,他甚至不曾换衣裳,径自去了祠堂。
外面雷雨如注,室内香烟袅袅,一派肃穆。
魏枞跪在蒲团前,目光定格在一排排的牌位上,许久之后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在牌位前一阵摆弄,忽听“咔哒”一声响,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道儿暗门。
他未曾犹豫,快步入内,不多时便捧了一朱漆木匣出来,脚步刚行至门前,门却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一身着下人服饰的耄耋老者站在门前。
魏枞看了一眼,便快速将手中的木匣藏在身后。
“你拿着遗诏预备去哪儿?”老者说话中气十足,盯着魏枞时严厉的模样完全不似侯府的下人。
魏枞别过脸,嘴唇动了动却未曾开口。
老者的目光落在他腥红的眼眸上,心中闪过一丝不忍,然而下一刻却又冷冰冰开口道:“拿来。”
魏枞纹丝不动,眼帘低垂,手指死死抓着木匣,执拗地不肯松开。
老者厉声斥责道:“遗诏出世必会引得朝堂大乱,你是要将我魏家置于死地吗?”
他知道这封遗诏的分量,可他不想再让她受丁点委屈,他抬眼看向老者,满眼的绝望哀求道:“我只不过是想娶自己心爱之人,这有什么错?所有的后果我愿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你承担得起吗?”下一刻,老者手中的拐杖击在他肩侧,魏枞右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地砖登时裂出一条缝儿,木匣脱手而出,被老者稳稳抓在手上,他珍而重之地捧着木匣再次放入密室之中,确保一切万无一失之后方才看向跪在祖宗牌位前的魏枞。
“纵儿,你糊涂啊!靡曼皓齿,伐性之斧!我从前是如何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老人说着又是一棍子落下,这一杖打得极重,魏枞猝不及防身子踉跄了一下,嘴角有鲜血溢出,他抬手狠狠擦去血迹,复又挺起身子。
老者却是恨铁不成钢,扬起手中的拐杖再次狠狠抽在他背上,厉声道:“你知错了吗?”
魏枞已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他知道在世人眼中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可以牺牲的不仅仅是婚姻,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他不怕死,可他不想看着她受委屈。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瞻前顾后,一次次因为家族的利益而妥协,一次次将她推到万里之外。
可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也是会痛的。
他不想再教她为难,想要将她救出火海,想要她余生平安喜乐。
“我没错!我只是想娶她而已……”他一遍遍重复,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娶自己心爱的女子罢了。
“啪——”又是一杖打下来,斥责声越大:“知错了吗?”
他身子一个踉跄,却又咬着牙关挺直了身板,冷声道:“我没错!”
屋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神龛前的烛火不住摇曳,将牌位上的名字一个个刻入他的骨血。
“你知错了吗?”老者亦是气狠了,这一杖几乎用了五分内力。
烛花突然“砰”的一声爆响,伴随着拐杖击落在□□的声音,魏枞跌倒在地,鲜血从口齿间溢出。
他强撑着身子坐起,咬紧了牙关,眼中坚毅之色更浓,一字一字道:“我没错……”
说罢便整个人栽入蒲团中,再也爬不起来。
鲜血染红了蒲团,他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老者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走回到身后的一排神龛前重又拿回了那份遗诏,缓缓行至魏枞跟前停下,叹息道:“你难道就不好奇遗诏里究竟写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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