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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门房答道:“回侯爷,人是从西角门进来的。”
魏骞让侍从将人引至花厅,自己简单整理了仪容便往花厅走去。
甫入花厅便见到了一身黑色斗篷背对着自己的挺拔身影,魏骞心中正猜测来人身份,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魏骞只瞧了一眼,便立即撩起袍摆,跪地行礼。
面前之人不过弱冠之年,面容清峻,纵使一袭无花无饰的玄色袍子也穿得清贵浓华,周身浑然天成的贵气让人望而生畏。
李赟淡淡道:“朕是为他而来。”
纵使李赟没有说是谁,魏骞心中亦是有数。
房门关上的刹那,魏骞的心亦被高高悬起。
夜幕下,院中的玉兰花郁郁葱葱,散发着淡淡幽香。室内灯火摇曳,映在门扉上的两个影子看起来竟有几分扭曲。
翌日清晨,魏骞见到在院中耍枪的魏枞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心中嘀咕着不知陛下与自家弟弟说了什么,竟能让他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他在廊下看了一会儿,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走却被魏枞从身后叫住。
“兄长!”
魏骞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自家弟弟。
“这几日让兄长忧心了,我……没事。”魏枞立在阶下,脸色依旧苍白,但是神情却不似昨日颓然。
魏骞不由失笑,正要再快慰他几句,却听魏枞又道:“兄长对大长公主可了解?”
与魏枞不同,魏骞因身子骨弱,从未上过战场,他甚至从未离开过京城。
尽管如此,对于大长公主的脾性他依旧无法做出准确判定,只给魏枞留了八个字——任事率性,好恶无定。
魏枞吃了一盏手边的清茶,淡淡的苦涩之意弥漫在口腔。
他已在大长公主府的水榭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大长公主的踪影,无聊之际拿起栏杆上放着的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喂食池中的锦鲤。
倏忽,身后隐约有跫音次第近来。
魏枞转过身,果然就见到了在侍从簇拥下姗姗来迟的大长公主。
一袭银线绣梅花桃红宫装衬得她黛眉远岫,绿鬓春烟,宛似浮波菡萏。
大长公主的脚步在他身边顿住,将人一阵打量过后,淡淡笑道:“起来吧。”
魏枞站起身时,大长公主已由侍女搀扶着依靠在软榻之上,侍女在身旁打扇,长宁大长公主抬手轻轻打了个哈欠,笑道:“多年不见,你倒是愈发像你父亲,方才初见你时,本宫一时竟有种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
“父亲威武驰声,佩豭申勇,非我能比。”提起自己的父亲,魏枞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之意。
他的父亲并非死于战场,而是败于党争,大长公主与大将军程戈争夺军权,却害得他父亲死于非命。
“那倒未必。”长公主微微一笑,“有一点你父亲不及你。”
魏枞抬眸望向大长公主,眸中写满了疑问。
大长公主掩唇轻笑:“你父亲可不及你这般俊俏。”
魏枞垂眸,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淡淡道:“谢殿下谬赞。”
“你求见本宫,所谓何事?”见他如此不谦虚,大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魏枞叉手行礼,恭敬道:“臣下不才,愿为殿下手中剑,替殿下驱除敌寇,靖烽绥边,扫六合,平天下。”
闻言,大长公主忍不住笑出声:“呵呵,原是来送投名状的。”
她站起身,缓缓行至魏枞跟前,贴在他耳畔轻笑道:“怕是你昨夜对本宫那皇帝侄儿也是这般说的,可对?”
魏枞心头微微一惊,没料到大长公主耳目之多,竟对陛下的行踪了如指掌,仅仅一瞬,他便笑道:“陛下昨日来臣府中确有招揽之意,只是以陛下的权势怕是对抗不了大将军。”
他撩起袍摆跪地,掷地有声:“当今执天下牛耳者,非殿下莫属。在臣的心中,唯殿下才是主子。”
大长公主冷笑:“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魏枞道:“臣敢以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若有二心,叫我魏氏子孙不得善终。”
大长公主黑沉的眸子紧盯他半晌,忽而曼声笑道:“比起你的忠心,我倒更喜欢你……”t z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佻地拂过魏枞的鬓角,几番流连之后停在他的下颌处,贴着他耳畔吐气如兰道:“本宫的门客里正缺了你这样英武的美男子。”

◎将她赐予你做对食可好?◎
魏枞眸中掠过晦暗之色, 面上却不为所动,淡淡一笑道:“臣下早先在战场伤了根本,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长公主微微一愣, 随即忍不住大笑道:“真有意思。”
她倒是很好奇他那皇帝侄儿是如何收服了这性情桀骜的青年, 竟不惜自毁名节来接近她。
转身之际, 她随手抽走了魏枞束发的玉簪,似笑非笑道:“你的投名状本宫收下了。”
魏枞走后不久, 水榭假山后走出一人, 一袭青绿的袍裾, 袍摆绣着银丝鹤纹,缓步行至水榭, 朝着大长公主施了一礼。
“行舟啊, 这魏枞也并非如你所言那般……面目可憎。”大长公主手中把玩着那支玉簪, 瞧着张行舟的目光有些漫不经心。
张行舟的目光在那玉簪上停留了一瞬,复又垂下头, 沉声道:“您万不可轻信魏枞之言,他倘使真心投靠与您,何不献出那封遗诏?”
大长公主不由嗤笑:“以本宫如今的权势, 区区一纸遗诏又奈我何?更何况你怎就确定遗诏在魏枞手中?”
当年之事皆是传闻, 包括那封遗诏是否真的存在也是众说纷纭, 自始至终也未曾有人真正见过这封遗诏。
是以即便朝臣心照不宣地认为遗诏在魏枞手中,他也拿不出证据来的。
张行舟嗫嚅半晌方才道:“微臣与魏枞相识多年, 以臣之见魏枞并非真心归顺殿下,他必然居心叵测, 是陛下的耳目无疑。”
“那又如何?”
他还待滔滔不绝叙说魏枞往昔种种, 却被大长公主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呛的满脸涨红, 只觉得心中万般委屈, 不免有些愤慨,“说句僭越的话,魏枞显是将殿下当成了过墙梯,如今他在突厥之战中将将崭露头角,大将军动了杀他之心,若非依附于您,他在军中难以立足。”
大长公主以手支颐笑吟吟地望着他,淡淡道:“天下无不可用之材,唯在于使用之人。”
张行舟见大长公主不恼,他神情愈发激越,“可是当初您初掌权柄,武安侯府便横加阻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但魏家却是狼子野心,不可轻信。”
二人所在水榭临水而建,榭后绿树掩映,瀑布奔流直下,飞琼溅雪,水气形成天然的屏障,好似仙雾缭绕。
耳畔是张行舟愤愤的激越之言,她的目光却穿过荡漾的流云轻纱,落在远处连廊上那抹修长的身影上。
岸边垂柳轻轻摇曳,身穿内侍服的男子正低声宽慰哭泣的小宫女。
“陈内侍,这幅画是殿下心爱之物……呜呜,殿下若是知晓画被我弄坏了,必然轻饶不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
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的玉雪可爱,尤其一双眼睛乌溜溜似黑玛瑙般,此刻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生不忍。
陈至叹息道:“你先回去,画交给我来处理。”
小宫女抹着眼泪,抽抽噎噎的走远了。
大长公主收回目光,捏着团扇的手指微微用力,眸底有暴风骤雨般的情绪难以纾解,却在低眉婉转间变了模样,望着张行舟勾唇潋滟一笑:“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咳咳……”张行舟陡然被呛住,脸霎时红透,小声嗫嚅道:“没……有。”
她站起身,繁复的裙裾在脚下生出旖旎的春情,白皙柔荑落在他胸前,微微用力扯乱他的衣襟,踮起脚尖,娇嫩红唇轻轻擦过他耳际,近乎呓语道:“今晚在殿内等我”。
张行舟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早已将先前魏枞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入夜,疏风缱绻,漏夜沉沉。
焚香沐浴过后的张行舟手握一卷书坐于案前,目光却落在窗外,听到殿外有脚步声起,呼吸为之一滞,垂眸理了理袍角,复又翻起了书卷。
内侍刚至殿外,张行舟便听出了异样,放下书卷,起身问道:“殿下怎么没来?”
“殿下有要事处理,张公子不必再等了。”
张行舟眸光一暗,心中涌起羞愤之感,掩在袖中的拳头不由握紧,好半晌才道:“你下去吧。”
檐下竹帘被风扣得沙沙作响,殿内轻幔鼓胀,隐约可见人影绰绰。
倏地,黑夜里响起女子的抽泣之声。
“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大长公主却似没听到一般,静静望着窗外出神。
掌事宫人宝坠狠狠扇了小宫女一巴掌,怒斥道:“你可知道那幅画是兰台公子遗作,公主费了好大工夫才寻到的,若是损了画,你便是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小宫女名兰香,平日里负责看管万卷阁。昨日日头好,大长公主命人晒书,因所曝晒内容繁多,涉及图画、古器、琴砚等物。
兰香捧着兰台公子的《山居图》曝晒,倏忽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猫儿撞翻了晒书台,书画落了一地,待她拾起《山居图》却发现画上多了几处猫爪印记,自知犯下大错的兰香慌忙收起了画,惶惶不可终日。
前日听公主提起这幅画,心中惶恐不安私下寻了陈公公求救,却不知这一幕恰好被水榭中的大长公主看了个正着。
再说起这位兰台公子,世家出身,天资英特,年六岁便能属文诗赋,及成年才名冠绝天下。先帝称他“才兼藻翰,思入机神”,太傅言其“聪明识达,王佐材也”。
然多才非福禄,薄命是聪明。
兰台公子病逝那年尚不过二十二岁,无妻亦无子,唯留一些书卷,被收录于《兰台集》。其生前所留的几幅画作,亦被权贵争相购藏。
而所有藏品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这幅《山居图》。
这幅画自四年前落入大长公主手中,她却从未看过一眼,众人以为她不喜,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长公主每年的曝书日都会特意叮嘱宫人将《山居图》拿出来晾晒。
很快便有宫人捧着画轴来到殿内,宝坠接过画轴铺陈在桌上,行礼道:“殿下,画已送到。”
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映出女子娇丽容颜,她绕过书案,止步于画前,手指轻轻拂过画上景致,怪石、古木、溪流、山峦……茅屋。
倏地,她手指微顿,抬起指尖,觑见手指间一团黑色,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身后站着的宝坠惊道:“这画上怎会有未干的墨迹?”
她的目光在画上一阵寻索,并未察觉到其他异常之处,可先前审问兰香时,她口口声声说画上有猫爪印记,如今却是没有,难不成这画是假的?
“大胆兰香,你竟敢偷梁换柱!”宝坠指着兰香厉叱,“快说,真迹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兰香连连摇头,跪地叩首道:“没有,奴婢没有偷梁换柱,画还是原来的画啊……”
宝坠只道她是狡辩,见大长公主满脸怒意,当即便要让人掌嘴刑讯。
这时门外宫人禀报,张行舟张公子求见。
远在殿外张行舟便听到了里面宫女的抽噎之声,他微微蹙眉心知此时求见并非好时机,但目光落在重重帷幔后的那道窈窕身影时,又抑制不住的想要见到她。
银烛垂泪,沿着灵芝花纹流到浅浅的青铜盏里。
张行舟进殿时飘逸的袍袖带来了殿外的风,吹得烛火摇曳晃动。
在外等候时他已听门外的内监说了事情的经过,见长宁殿下立在案前赏画,便自告奋勇道:“微臣略懂书画,多年前也曾见过这幅《山居图》,若公主不嫌,微臣可否一观真伪?”
长宁侧目,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方才道:“本宫听说外头人常将你与兰台公子作比,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微臣樗栎之才,岂能与皓月争辉。”张行舟口中虽是自谦之言,但眼中不无得意之色,以至于他竟未察觉到长宁公主眼中渐渐浮起的冷意。
长宁玩味地笑了笑:“哦,那你可要好好瞧瞧这画,究竟是真是伪?”
张行舟行至画前,俯身细细看过,半晌过后方才赞道:“此画墨色清新似春雨,松柏秀丽中透着浩然之气,笔法痩劲与其书法承自一体,只是……”
“只是什么?”
张行舟手指向隐在山峦间的茅舍道:“这茅舍笔法较之它处,笔墨多了几分沉着圆润,气息更是蕴藉柔和,但似乎又与它处浑然天成,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长宁微微一怔,她未曾料到张行舟此前所言并非夸大之词,他当真于书画一道颇为精通。
然而张行舟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茅舍明显是新作不久,可兰台公子十年前便已病逝,而且笔法比十年前更加沉稳柔和,有种光滑内敛的美。
只是这画究竟是何人手笔,竟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以致几可乱真。
便t z是他自己一时也辨不清这画是真是假,好在大长公主并未细究此事,只淡淡夸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直到出了殿门,张行舟方才回过神,他来此并非为了鉴赏画作,可再要回去却是不适宜的,只能暗自气恼。
抬袖之际,忽然察觉到绣袍上的一团墨迹,心中不由惊疑,那幅画竟是新作?大长公主府竟有如此能人,画技不输当年的兰台公子。
他一时心中惴惴,当初他自恃才名不屑于作大长公主府的门客,如今被人暗中嘲笑以色事人,他虽心中难过,但更名不副实。
大长公主何曾真正垂怜过他,他倒真希望自己如传闻般能够般爬上凤鸾,得美人一顾。
恍惚之间,远远瞧见长廊尽头走来一人,身形疏阔,面容俊秀,完全不似内监做低伏小的奴才样儿,倒是比之世家公子更有气度。
想必也正是因为这般高华的气质,这位陈内监才能的大长公主如此信赖。
擦肩而过之时,张行舟脑中有一缕光闪电般划过,心中似乎明了什么,又似乎忘却了什么,快得让他抓不住头绪。
殿内,兰香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宫人押着,宝坠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兰香十个嘴巴子。
陈至进来时,兰香已是脸颊肿胀,嘴角渗出鲜血,再无从前半分容色。
他一眼便猜出整件事的始末,却是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因他知晓,只要他开口求一个字,兰香必死无疑。
大长公主看了陈至一眼,俯身挑起兰香的下巴,轻笑道:“是他帮你的对吗?”
兰香匆匆看了陈至一眼,黑而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欣喜之色。
长宁将兰香的神色尽收眼底,忽然笑道:“你喜不喜欢他,我将你赐于陈公公做对食可好?”
陈至霍然抬眸看向长宁,却在看到她眼底的冷意时骤然打了个寒颤,心亦跟着高高悬起。
兰香闻言,面露喜色,忙跪地叩头道:“奴婢愿意。”
长宁脸上的笑意倏地散了个干净,她抽出帕子,用力地擦拭了指尖,随手将帕子丢在了地上。
她冷冷望着陈至,红唇轻启:“那么,你愿意吗?”
她的声音冰冷,犹如冬夜里飘飞的细雪,落入人耳畔透心的凉。
窗外风枝露梢,吹动殿内帷幔飘荡,烛火明灭间,有人轻轻开口,“奴才不愿。”
兰香颓然倒地,目光中犹自不信,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陈内侍是最温和良善的人,他为何不愿救自己。
长宁眼风一挑,唇角勾起妩媚的笑意,“将人拖出去,杖八十。”
兰香的哭泣声消失在大殿之外,宫人也被大长公主遣了出去,唯余他二人相对而立。
凄厉的叫喊声自殿外传来,陈至不由蹙起眉头。
“怎么,心疼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寒星般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冷然道:“若比起狠心,你亦是不遑多让,你明知只要你答应留下她,她便不会有事。”
陈至默然不语,心中却道:不,她会死,而且会死的凄惨无比。
作者有话说:
①想必大家也都猜出来兰台公子是谁了。
大长公主是全书灵魂人物,也是全书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正文里面其实着墨不多。
后面我会单独写大长公主与兰台公子的番外,有权有势疯披公主将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的故事。
②下一章男主就要挖坟了。

◎她生是我陈家人,死是我陈家鬼。◎
承平七年半夏, 梁帝命辅国公程戈为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姚崇为副,车骑将军魏枞为通漠道行军总管, 兼程戈属下长史, 委以军事。再令宋训、徐维昌、毛仲等, 为诸道总管,均受程戈节度, 麾兵十余万北伐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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