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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被他戳中真相,商明宝陡然间卸去了所有的心防。
“他会同意吗?”她试图从外人这里汲取到肯定感了。
“会,当然会,”伍柏延微微一笑,姿态和神情微妙地重又舒展了起来,略一耸肩,“如果他真的爱你的话,肯定会同意的。否则凭什么呢?他凭什么不想跟你结婚?说到底不就是不够爱吗?真的爱你,就应该万事以你为先,把你放进未来,原则和人生观这种东西,在真爱面前就应该成为狗屁。”
商明宝被他一连串大话冲击得懵住,未及细想,伍柏延又紧跟着道:“不肯为你将就,就是不够爱你。只要爱你,就会无条件迁就你,所以我认为——”
他顿了一顿,看着商明宝的双眼,勾着唇角一字一句:“他一定会同意。”
商明宝此前从没发现他原来也是个能言善辩、高屋建瓴的人。
这些话如果是以前听到,她会反驳的,但现在,她无条件认同,每一句、每一个字。这就是她心里想听的话,伍柏延帮她说出口了,她只觉得安心和快慰。
一直流窜在身体里的不安和心虚都落到了实处,商明宝连坐在沙发上的姿势都更下陷松弛了一些。
因为这种胜券在握,她之后几天都没有联系向斐然,照常三餐,照常上学听课,照常po动态,也照常在进行自己的事业。
很想他。
可是他是个不发动态的人,一旦沉默,便彻底没有了存在的痕迹。
商明宝没处去看他,只好反复打开手机里的合影。每一年的圣诞节、跨年,还有多得滑不到尽头的偷拍。
她的男朋友很帅很帅,很想迫不及待地拉到温有宜面前,听她夸夸他,顺便吓她一跳。哈哈,你还想介绍给二姐,没想到其实是我的吧?
课后,伍柏延照常陪她去了两场俱乐部晚宴,请她去兜风、喝酒,看洋基队的比赛,看大都会的新展,陪她去地质博物馆和拍卖行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宝。
他请商明宝为他的未来女朋友挑一颗足够瞩目的主石,预算无上限,越大越好。
“主石并不是越大越好,除非你的女朋友是中东和印度人。”她还有心情调侃,“关键还是要看设计、镶嵌和整体的感觉。”
黑色丝绒托盘前,伍柏延看着她手执放大镜的侧脸,说:“你说了算。”
商明宝最终为他挑了一颗百万美元的粉钻,伍柏延能支配的数额没这么高,但还是先付了定金,过了两日,将尾款也补上了。商明宝按百分之十的比例收取服务费,给他打了个六折。伍柏延把这颗钻丢给她:“帮人帮到底,再帮我设计一枚戒指,价钱好说。”
商明宝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我年前都没空。”
“没关系,放着吧。”伍柏延无所谓地说,“想得起来就行。”
商明宝便帮他暂为保管了。她现在看这些宝石都有种甲方心态,没了之前爱不释手想据为己有之感。
在这样的忙碌和充实中挨到了周四。
向斐然未曾发过来只言片语,她的稳操胜券逐日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让脚心泛空的恐慌。
每天都做梦,从悬崖跌落,失重感如此真实,令她从梦里抽醒。
人在悬而未决中,总迫切想抓住点什么能带给她确定感的东西。
商明宝问苏菲,斐然哥哥会让步吗?苏菲起初沉默,被她连着追问,她只好说会的一定会的;问伍柏延,伍柏延让她稳坐钓鱼台,姿态放好。
她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一圈,唯独没有问方随宁。
那天是周五。
课间听到同学讨论哪儿能看银杏,便又想起他。真不争气,从此后,世界的三十七万种植物,都将有关他。
倒扣着的手机嗡声震了一下。
商明宝放下手中的素描笔,拿起机身时,手心已冒汗。
向斐然的第一条是开场白:「我考虑清楚了的」
商明宝没有眨眼,在这空白的一秒中,她什么也没想。
因为开着对话框,手机不震了,她毫无心里建设地看到了紧接而来的第二条、第三条。
「你说得对,就到这里就好」
「万事顺利,商明宝」
身边同学听到一声笑泣声,很怪,像笑,可听着像哭。有关银杏的讨论停止了,他们回过头来,看到她后,不再说话。
她身体抖得厉害,未打几个字,咔哒一声,手机摔在了教室的大理石阶梯上。
“我没事没事,没事……”她摇着头,跪蹲到地上,伸长手臂去徒劳地摸索滑到前排的手机。还是同学捡起来递给了她。
她笑容满面:“谢谢。”
眼眶里晶莹剔透。
“你真的……没事?”爱尔兰的同学问。
商明宝很利索地抹去了面颊上的泪,维持着唇角的笑:“真的没事。”
向斐然,没有第四条微信发过来了吗?
她低头,眼泪模糊对话框。
真的没有了。
说着没事的人,将桌面上的一切东西都一股脑地扫进帆布袋里,动静之响,让周围一片人都停下了交谈和玩笑,都仰头看她。
商明宝站起身,一边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一边从教室离开。
什么叫“就到这里就好”呢?哆哆嗦嗦拨出电话时,轿车的喇叭声尖锐如破折号,她在路沿堪堪停住,摩天高楼、飘扬的紫色校旗、轰鸣的轮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响,交织成令她混沌晕眩的一片。
哇的一声,商明宝抱住路灯,呕吐不止。
嘴里弥漫的,并不是胆汁的苦酸,而是浓重的铁锈味。她像是吞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片,割伤了她的舌头和喉咙,让她一张口就宛如鲜血淋漓。
这通越洋电话终于还是拨出了,向斐然不会不接。
她开口,嚎啕哭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终于找到了大人,是哭,是问,是求他主持公道:“为什么?斐然哥哥?为什么?”
她忘了,让她委屈的就是她现在想依赖的大人。
向斐然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和呼吸都很平静:“我想通了,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对我不好,对我一点都不好。”商明宝胡乱抹着眼泪,也顾不上手很脏,“我不要,我那天说的是气话,不要算了,我不要算了……”
迷茫中,一切记忆忽然都闪电般闯入她的脑海,她双眼忽地明亮:“圣诞夜!平安夜那天,你忘了,你答应我的,结束要由我说的,我才是那个可以提结束的人——你,”她大口地喘了声气:“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babe。”向斐然叫了她一声,莫名地停顿了很长时间。
他呼吸里的急促微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我这几天想得很清楚,你是要结婚的人,我给不了你结果,我们注定有这一天。以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像你一样,觉得开心快乐美好到巅峰时,我就会想到这一点,我也会说够了。但是我真的很贪心,我总在逃避。我总想,你还小,你家里还没有给你安排联姻对象,还来得及。我现在知道,这只是我编造出来的借口,是我不舍得放手的自欺欺人。”
他平静地剖白自己。
“你那天说得很对,无论我怎么全心全意,我能提供给你的都很微不足道,是请几个工人都能满足的东西。我从没奢想过能和你走一辈子,听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到欣慰。”
说到这里,向斐然停顿一息,手掌用力握住了窗沿。铝制轨道很锋利,在他掌心留下剜心的痛。
他讲这句时无尽温柔:“我给你的爱,是请几个工人就可以填补的,这很好。”
如果三个不够,就请五个。
如果五个不够,就请十个。
请足够多足够多,总而言之,总会有够的时候的。
以前有些异想天开,没想过一辈子,但幻想自己奋力一击的爱可以在她的人生里留下些许水花。往后在她的漫长余生中,喝下午茶的无聊间隙,或者看到园丁料理植物时,会想起有关他的碎片,如果那些碎片能闪出微弱的光,那就是他这一生的圆满。
现在知道了是异想天开,不知为何,觉得也很好,那是一种她的人生将会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好的那种好。
她永远做公主,不必沾他的尘埃。
伍柏延接到人时,已不知道商明宝在路边坐了多久。
她那么要漂亮的人,却坐在脏兮兮的马路牙子上,吸尾气,倒是不哭了,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伍柏延下车,拎起她胳膊便怒骂:“你他妈——”
“送我去机场。”
伍柏延被她这句话掐住了脖子,呼吸都粗重起来:“商明宝,你犯得着吗?”
“我求他一个当面分手,不行吗?”商明宝又用她脏兮兮的手拂过了脸和头发:“如果他看着我,还是说分手,那我就算了,好吗?”
“不好!”伍柏延简直是咆哮怒吼着。
“我们的开始很有仪式感的,分手要一个仪式感,不过份吧。”商明宝还是喃喃地说着。
“你就算过去,他他妈也还是不婚主义,有什么用?”
“你知道吗,我才23岁,我的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结婚了的。我的二姐大姐大哥都已经三十多了,他们都没有急着结婚,是不是说……”
伍柏延在惊怒交加中,听到她茫然地问:“是不是说,结婚确实不是一件好事呢?我太急了,我还小,我根本想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事,我现在拿出来逼他干什么呢?太早了,也许……也许等我二十六七岁时,我也成了一个不婚主义者了,那不是就刚刚好?嗯,我太急了。”她点点头,“大哥常说,欲速则不达,我该——”
被伍柏延摁进怀里时,商明宝愣了一下,轻轻挣脱:“你别这样,你送我去机场吧。”
若不是不想让苏菲知道,她也不会让伍柏延来帮她。
“商明宝,你怎么就这么喜欢他。”
她头顶那道声音简直是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咬牙切齿。
“嗯。”商明宝应了一声,闭上眼,“是这样的。他也这样喜欢我。”
“他不爱你,你自己说的,你忘了?他连这点原则都不肯为你妥协!”他板着她的双肩,恶狠狠。
“可是我觉得不对啊,”商明宝的平静中有一股摇摇欲坠,不知道是在自欺地狡辩、还是真的如此推导:“如果我要他为我杀个人,不杀就是不爱我呢?如果我要他为我销毁一个实验样品,因为我特别讨厌他的哪个同事,如果他不帮我销毁,就是不爱我呢?是这样的道理吗?我觉得不对啊,难道,不触犯法律的原则是原则,不违背品行的原则是原则,不想结婚的原则,就不是原则了吗?”
伍柏延将牙咬了又咬,点点头:“行,你脑子灵活,你宽容,你他妈神爱世人!”
商明宝跌跌撞撞地被他塞进跑车,砰的一声,关门声像炮仗炸响。
另一声炮仗也跟着响了,拍进来一股风,将商明宝沾满汽车尾气的头发吹得蓬了一蓬。
伍柏延系上安全带,冷冷地说:“两个选择,一,我现在送你回家,你在家里冷静五天,五天后你要是还想去找他,我二话不说雇个公务机陪你飞。”
“二,现在给我发誓,你商明宝顶多陪他到二十八岁,要是他还是没为你有丁点改变,你二话不说给我扭头就走,行吗?
“选。”

第74章
车水马龙声被玻璃完全阻隔在窗外, 静谧中,跑车的落锁声格外清晰。咔的一声,伍柏延等着她的回答。
商明宝本能地想选二, 唇张了张后, 倏尔感到不对:“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谁替你做主了?”伍柏延按下点火按钮,双手扶上方向盘:“行,那我现在送你机场,你爱怎么怎么,我管不了, 我认输。”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让商明宝弯了弯唇角:“没必要说这种气话, 我自己有数。”
“你有数个屁!”伍柏延怒目而视, “商明宝, 我拜托你看清楚自己的本钱和身份,你现在说你要结婚, 登门提亲的人能他妈把你深水湾踏平你懂不懂?放古代你商小姐的比武招亲能特么连办一个月,你就非得要拗一根不结婚的树?”
商明宝这回真笑了,于苍白中匀出一丝真实的笑意:“看不出来, 原来你挺幽默的。”
“啧。”
“你一直说的那个糊逼明星,你记得吗?”
伍柏延潦草地点了下头:“干什么?”
“当时知道他骗我时, 我真的很难过,有一种被辜负、戏耍、背叛、欺骗和塌房的崩溃。我现在回头看, 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那三个月我瘦了很多,闭门不出, 身边所有人都为我担心,苏菲不敢大声说话, 也不敢让我看到任何娱乐圈的新闻,总是在发呆,反应迟缓,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包括吃饭和睡觉。”
伍柏延冷着脸:“你想说什么?”
“那三个月在我人生中是空白的,浑噩的。我想说,”商明宝定定地看着他,“我对那个明星的喜欢,不及对向斐然的一百分之一。可是我长大了,向斐然拥有的是一个长大了的我,很可惜,我不会再为了谁形销骨立三个月,但我想飞过去,让他当面跟我说清楚。如果他坚持这样是为我好,我会走的。”
在伍柏延的哑口无言中,商明宝眼眸里有一股平静的决议:“这是爱啊,伍柏延,我不知道你明唔明,这是爱,不是意气,不是竞赛,不是一颗糖吃不到就说好啦谁稀罕吃。这是爱。”
商明宝说到这里,垂下脸,安静了好久:“这两年他在波士顿,我在纽约,一共是九十六个星期。我一直记得,我只去波士顿找过他六次,他来找我,不止九十次。一趟飞机是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来回是两个小时四十分钟,还有从哈佛到机场的路,从机场来上东区的路,航班延误……”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手背上。
“伍柏延,这是二百一十六个小时的飞行,还不止。我最讨厌去机场了,可是我有公务机,有免排队登机,我来回专车接送……我从小知道什么最珍贵,不是钱,不是权力,是时间。钱可以生钱,权可以生权,可是不管穷还是富,我们都只有这一生。在二十四小时面前,我们是平等的,我大哥、我爸爸所拥有的时间,并不比一个乞丐更多。这一生的时间要给亲人、爱人,兴趣、学业、事业,要给旅行、思考、睡觉……谁比谁的一天要多几个小时呢?向斐然,是个每天十二点才下班、没有周末的博后,我从没想过问一问他觉够不够睡,够不够时间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啊……”
商明宝抬起脸。
已是泪流满面。
“你只知道让我争气一点,係啊,有没有人告诉他也让他争气一点,不要这么挥霍自己的时间和身体啊!你是否要说,他爱我,所以是他活该……可是相爱不是这样的……我妈咪和爹地教我的爱不是这样的。
“我现在飞二十一个小时去他面前,是我cheap吗?唔系啊,是如果我不飞过去,我们之间的这三年才是真正的cheap了你明吗?是我,和他,我们所有的爱,付出,金钱,时间,心情,都变得廉价和可笑了!”
她看着伍柏延,字字句句:“我要一场清晰郑重的告别,这就是我商明宝的决定。”
于情于理,于私心于冠冕堂皇,他都不该答应她的,应该直接一脚油门轰她回上东区,让苏菲看好她。但是看着她的眼睛和面庞,明确的、明亮的、坚毅的、拥有爱人的能力同时被爱的,伍柏延将齿关咬了又咬、磨了又磨,最终还是送她到了机场。
他在商明宝面前折戟沉沙受尽窝囊,盯着红灯时,心里却只有一道声音。
能不能有一天也让他如此被爱。
来不及报航线,商明宝只能买了最近的一程航班,在东京转机。
伍柏延让人去苏菲那里拿了商明宝的护照和一切必要证件,最后买了个充电宝塞到她手里:“别傻不拉几的失联了,大小姐。”
商明宝的帆布袋里叮铃铛啷响,一堆碎东西。
该进安检了,她挥手告别,被伍柏延拉住胳膊。
他很坚持:“答应我,如果他还是要分手,你扭头就走。”
商明宝抿着唇抬了抬两侧唇角,算笑,苍白惨淡,不会比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更刺眼,但令人看到生机。
“我答应我自己。”
安检口上演的各式离别中,商明宝转身,孤身一人汇入人潮。
好遗憾啊,Alan,你不懂,如果我没有这么早用这件事逼他,这些都可以不发生,至少可以不用在现在发生。将来,谁知道呢?也许我们都不爱了……
涡轮轰鸣声自跑道如锋线攀上高空。多幸运纽约今天是个晴天。
漫长的飞行中,商明宝睡了好几觉。不太睡得着的,但她强迫自己合眼,不准东想西想。如此硬逼,眼皮闭得像用胶水粘住般牢固,竟也真的睡着了,复睡复醒的,在自己的池子里蓄回了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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