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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向斐然的呼吸克制得很好,虽深但轻:“又不做了是吗?”
商明宝闭上眼,仍冷冰冰地不说话。
“商明宝,明天我就回国了,以后要见你是二十一个小时的飞机,不是一个小时了。”向斐然调动所有的耐心,“我不想吵架,你明唔明?”
“我明啊!”商明宝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脸来:“所以你心里有什么就说清楚,好吗。”
“你要我说什么?”向斐然凝眉注视她,平心静气地说:“没有任何事,你要我说什么?我只是想站在这里抽一根烟。”
“你明明喜欢的,”商明宝呢喃着,脸上的每一道肌肉都不受控制了,嘴唇哆嗦,眼眸里迅速积蓄了一层水雾,“你刚刚明明是喜欢的,你以为我感觉不出来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难道他滚烫的呼吸,克制不住的闷哼,失控的深凿,以及在她皮肤上留下的深红,不是证据吗?
向斐然的眸色比刚刚更深邃,但面无表情:“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他忽然揭走了那层彼此心照不宣的粉饰,商明宝心脏抖了一下,反而委顿了,妥协下来,逃避起来。
“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她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哥哥,老公,老师,教授,博士,向斐然,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意这个。”
“因为你知道,我也知道,这个称呼在我们之间不一样。”向斐然一字一句。
对于很多人来说,爱情可以是一场过家家游戏,扮演大人,肆无忌惮,爱恨情仇,拜拜拜拜。但对他们来说,已经交付了深刻、毫无保留的爱,是一场积重难返的冒险,任何一次对别人来说无伤大雅的角色扮演,都是清醒的堕落、引发自焚的玩火、栽下溺毙的镜花水月。
“我不知道,我追星时每个都是我老公,好了吗,行了吗?只是气氛到了随口叫叫,”商明宝大睁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滑下来,纤细的声音里有微弱的恳求,“别这么计较了吧,斐然哥哥,那种时候上头了什么都能叫的。”
风很凉爽,但她T恤底下的四肢冰冷,冷得坚硬刺骨了。
她后悔了,不该放任自己,纵容自己。反正都已经忍了三年,一个称呼而已,一直叫斐然哥哥也很好。
可是听到温有宜亲口说“也不是不可以”,她还是产生了幻想、痴想、妄想,她喝了很多酒,恨不得跳到他怀里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但她忘了,这对他也许不是好消息。
话既然已经解释到了这个份上,向斐然无法再多说什么,牵起她手推她回房:“以后别叫了。”
他只是这么淡淡地说。
“你是不是太较真了啊。”商明宝咬着唇,靠这个来平复骨头缝里的抖。
“没这么所谓的的吧,如果不是跟你交往,换成别人,我可能早就叫习惯了。”她咧了咧唇,不太好看的笑,全靠五官撑着了,下唇破了一个浅浅的口子,沁出血珠,被她舔掉了,舌尖弥漫血腥味。
向斐然关上门,阻隔风。手很大,够掩住她半张脸。
“babe,”他定住身体,身高差让他的目光天然向上,笔直投进她眼底,“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的。”
“就是因为没可能,所以才可以随便叫,反正我们都不会当真。”商明宝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歪起脸,“只是情趣而已,对吧。”
向斐然弯了弯唇角:“对,但是依然不可以。”
他有一道结满霜的墙,商明宝越不过去,懵懂间,被他抱进怀里。
他沉稳的声音和亲吻一同落在发顶:“这样就够了,不要再加码了。”
商明宝猝然抖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更喜欢你了吗?”
向斐然收紧了胳膊:“还记得吗,一开始,你给我两分我就很足够了,知道你从十六岁就很喜欢我的那天清晨,我从你家里横穿过中央公园,我会永远记得那一个小时,那就是我人生最好的一天。”
“你明天就要走了,现在跟我说这些?”商明宝破涕笑出一声,不知道是莞尔还是不敢置信,“要是我理解能力有点问题,还以为你要跟我分手呢。”
“斐然哥哥,”她微笑着问:“你要跟我分手吗?”
抽痛从心脏泵到了指尖,令向斐然两条胳膊都感到了病态的麻痹。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我想过。”
只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何德何能在一瞬间掠夺走了他全身的温度。
“你……”向斐然很细微地喘了一下,才能用艰涩的哑声将话说完整:“你想过?”
在过去三年,商明宝想过跟他分手?
仅仅只是在心底复述完整这句话,他的气息就染上了滚烫的焦躁和无力。
为什么?什么时候?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找到缘由或端倪。他有哪里做得不对、或不够好?
是的,在送礼物时,他没有办法送出十万、十数万、数十万或者百万的礼物,但他有的已全部给她,每一件礼物、每一次约会都是精心,绝无敷衍。但不会的,商明宝不是会因为这些而生出不满的人,相反,她会关心他是否需要信用卡分期,跟实验室的项目报销怎么还没拿下来,主动说今年情人节我们就不要互送礼物了吧,但是向斐然依然会准备,她也依然会在他拿出礼物时抿着唇,将自己为他准备的那份也拿出来。
或者说,她嫌他太忙,没有足够的时间陪她?是的,他确实恨不得将二十四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但是除了科研时间,他有的、所有的分秒都已为了她存在,去机场的路成为他在波士顿最熟的一条路。
他没有让她生气或伤心过。
还是说,简单点,没有那么多理由,单纯只是不再那么喜欢他了。
这是最普通的理由。在分隔两地的缝隙里,在忽然的时间里的一隅,她想,有点烦了,这么辛苦地谈恋爱。之所以没有下定决心,也并非是有什么重大因素,只是没什么所谓。
他带给她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独一无二,花花草草,落在人间的百态,除了他,这世界还有很多人可以带给她,而这世界并非是她人生的必需品。
“她因为爱你而受劫。”向微山的话语带着回声,像在隆隆的谷底。
是因为爱,他带给她的一切才姗姗可爱,如果没有爱,不过是朴素灰暗的劫难。
“对,我想过,很多次。”商明宝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经常想,要么算了。”
来不及看清地,她的身体被他不顾一切地摁进怀里,她的骨头被他压得很疼,他的两道手臂好像要挤碎她了。
“为什么?babe。”忽然之间,向斐然的瞳孔里找不到焦距了,眼前似有黑雾弥漫,“我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大脑只是在凭着多年的本能运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问什么。
“不是啊,你太好了。”商明宝任由他抱着,身体里没有一丝抗拒的力道。可是,太软了,太散了,她的乖顺令她像流沙,向斐然握不住。
“是你太好了,所以我经常想,怎么办呢,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商明宝轻声地说着,仰起的下巴叠在他的肩膀,“你让我别再加码,我也想,道理我也懂的。在帐篷里的时候,在昏黄的时候,在波士顿的公寓,在这里,在夏天的傍晚坐在中央公园草坪上时,我经常想够了,就到这里就够了,越美好,我就越会想,够了,我不想要更多了,我不能要更多了。”
晶莹剔透的眼泪划过她苍白又潮红的腮,划过下巴,洇进向斐然的T恤里。
“如果可能呢?”凭一股固执冲动和堪称莽撞的勇敢,她吸了吸鼻子,“如果,我可以跟家里争取,让爸爸妈妈松口——”
“babe。”向斐然气息冰冷,“我是不婚主义。”
商明宝蓦地住口,唇瓣紧抿,瞳孔瞪很大,明亮,沐浴在眼泪里。
她的眼神、神情、每一秒呼吸,都写满了不敢置信。不敢置信之后,她笑起来,唇角扬很高。
这种时候了,他还是可以眼也不眨地说出这四个字。
向斐然握住她肩,固执地要先找着她的眼神才开口,认认真真:“不要为这件事徒劳,不要跟你父母吵架。”
他管这个叫徒劳。
商明宝莫名咳嗽起来,觉得胸腔很痒,一股空旷。
“我没有,我没有跟他们聊过你,我没忘,你不结婚的,我没忘……”
她低着头,一边咳得很厉害,一边喃喃有词,“我不会忘的……”
向斐然是不婚主义,这是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了的事情,她刻在脑筋里,刻在睡梦里。
怎么敢忘?
怎么有资格自作主张地、单方面地忘了。
她的手被他牵住了。太凉,似有寒风渗进他心里。
商明宝身体倏地定住了,跟着室内一同安静下来。
倏尔,她垂着脸,平静地觉悟说:“对不起,斐然哥哥,我想我有一点失控了,越界了。你说得对,我不该叫你老公的,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是。”
她说到了这里,抬起脸,就着他拉着她手姿势回首。
一张泪水汹涌的脸。
“但如果我想呢?”她定定地、迷茫地望着他,“如果我想呢,就算是幻想,就算是妄想。我想过。怎么办?”
她嘴唇张了张:“不如——”
分手好了。既已犯死罪。
要出口的话语,被他失控攥紧她手腕的动作给吞没。
向斐然一瞬不错地、失焦地、嘴里弥漫着血腥味地看着她。
那天清晨的纽约机场大雾弥漫,他回国的班机延误了整整六个小时,商明宝没有来机场送他,也始终没有关心过他的起落顺利和平安。

航班延误最见人间情。
长达六个小时的延误中, 候机楼外的苍茫迷雾宛如电影,座位区爆满,滞留在此的全球旅客不停地打电话、吵架、抱怨、给婴儿喂食、呵斥小孩、求助机场、汇报平安。
经停香港落地宁市的航班, 普通话与粤语此起彼伏。
“bb, 冇问题的啦,等我。”
“挂住你。”
“爸,妈,飞机晚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飞, 你们别担心,早点休息。”
“囡囡, 奶奶玩好了啦, 你闭眼睡觉, 明天礼物就到了。”
“丢啊,不知道机场在搞什么, 我没事没事,你跟客户那边说……”
将卫衣兜帽拉得很低、掩住了上半张脸的男人,自始至终坐在长椅上沉默。没有人找他, 直到手机嗡地震了一下。他身体僵了一僵,垂阖的眼眸缓缓掀开的。掏出手机的动作也是很迟缓的, 未被兜帽掩住的唇角抿了一抿,曝露内心不安定。
是向联乔发来消息。
现在国内已是深夜了, 他早就告诉过向联乔延误一事, 让他早点休息。但老人家想是难以放心下他,捱到现在, 问他起飞与否。
向斐然告诉他已登机。
昨晚上根本没睡,商明宝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分手。
“既然注定没结果, 我不想继续了。”
无论向斐然如何拼命地清晰视线,他都看不清她的神情,也看不出她有一分在赌气的成分。
“别说气话。”他仍然很用力地攥着她手腕不放,“收回去,babe,不要这样跟我道别。”
他不知道他眼底的红血丝骇人。
“不是气话,我只是忽然想通了。”商明宝的话语和挣脱都是轻轻的,“不然,你也再想想吧。”
她再次被向斐然死死拥到了怀里。他不放手,难遏的抽痛中只晓得将唇压吻着她的发:“宝贝,别这么逼我。……别用这种方式逼我。”
商明宝闭上眼睛,再多的话她不再说了。她爱他这么明显,谁又能看不穿这不过是一场走投无路的倒逼呢?这是最笨的招数,仗着她知道向斐然毫无保留地爱她。
走之前,商明宝把这间公寓的钥匙拆了下来,连同第一年跟向斐然一起在圣诞集市上买的玩偶挂件一起放在了玄关上:“这里很好,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闹得这么难堪,他仍牢记她的安全,要送她回家。换鞋子时,听到商明宝说:“不用,我的司机马上就到了。”
看着他苍白沉默的脸,她忽然有一种想狠狠伤害他顺便伤害自己的恶感,说:“斐然哥哥,你给我的一切关心和照顾,在我的世界里其实只要雇几个工人就能做到。”
向斐然扶着墙的指节骤然用力,像是体内遭受撞击后的瑟缩。
他脸上神情的波动很小,穿好篮球鞋后,才将垂在顶灯影下的脸抬起,点点头,说:“我送你下楼。”
商明宝好不容易止住一会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很想问他,为什么听到她都这么否认、贬低他们之间了,为什么都不发脾气?不说一些恶狠狠的话来回击她?
但她什么都没问,也不再看他一眼,将门在身后狠狠甩上。
向斐然还是如约到了楼下,陪她一同等到司机,目送她上车。
氛围微妙,司机怎么看不穿?驶出街区,他从后视镜里抬头看向他家小姐。
最知道大声哭的人,这次却坐在窗边一声不吭,也没有呜咽,只有眼泪一行一行不停地往下滴。
向斐然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一连抽了两根后,才返回公寓。从波士顿回来后,便一直住在这里,随着物件的出清和寄走,这屋子逐渐空旷到了原本的模样。他依然按习惯打包好了所有的垃圾,带到楼下丢掉。如第一年圣诞节在这里度过的三天后那样,他松开垃圾桶的上盖,沉默地站了数秒。
离去前,他将自己的那一把钥匙也放在了玄关,和商明宝的那把挨在一起,叮当落在陶瓷托盘里。
往后再无声音。
至下午一点,雾散,终于开始排队登机。
二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不会再有人放着头等舱不坐,趁他睡着时偷偷换座位到他旁边。他这几年坐飞机快坐吐,但并没有哪一趟觉得难捱。博后的日子不好过,事情堆积如山,他甚至锻炼出了一边排队登机一边抱着电脑debug的技能,分秒必争。上机后,写论文看文献是家常便饭,因为知道下机后就能看到她,他甘之如饴,坚定认为自己是全飞机命最好的一个。
但是今天,向斐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坐在过道的位置,空姐第一次发餐时,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俯下身来细语问他是否身上有什么不适。
是的,他这么沉默,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从冷白中泛出病态的青,眉又蹙得这么紧,被舷窗外的明亮云光一照,透明得像会消失。
向斐然说没有,但似乎并没有打消他们的忧虑。从这之后直到落地,服务这段客舱的空乘们一直都始终留意着他。
经停香港时,向斐然告知了向联乔正确的落地时间。在这座以她为意义的城市,国际机场,人头攒动,电子公告牌和广告牌环绕着他,他闭了闭眼,去洗手间洗手,平静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
随着肠胃蠕动一同吐来的,还有某种已经超过了身体承受负荷的痛苦,每条血管每道神经都不再听他号令,只是本能地麻痹着。
水流一直哗哗流着,他掰着水龙头的手指用力得像是神经质。
飞回宁市的航程不足一个小时,向斐然做了很漫长的梦。他在梦里修了一个bug,一个横亘在不能结婚和不舍得分手之间的bug。
他凭什么呢?明知不能给她结果,却还要拉着她再爱几年。如果说事情的一开始,他们都心照不宣着不结婚的边界,那么毫无疑问,在这样浓烈的三年后,琥珀色的蜂蜜已经涂抹了这堵森白的墙,他逃避了,而她也生出了侥幸。
不是她的错。
是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没有人可以这么精确地控制好爱的分量。
飞机落地时并不平稳,巨大的“咚”的一声,从梦境一直崩塌到了现实。向斐然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他恐惧睁眼,因为梦里已经有了决议。
回家数日,向联乔没问他别的,陪他做琐事,比如去未来工作单位看看,转转宿舍楼,去提车。
向联乔说他暮气太重,原想送他一台更酷一点的宝马,但最终还是提了一台Benz。老一辈的湾区人对奔驰和雷克萨斯有情怀,念Benz和凌志,从这批最早进入中国视野的豪车中回到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年代。
向斐然对车没什么兴致,既然定了住宿舍,像在纽约一样骑自行车也无妨,那台碳纤维的公路车他很喜欢,骑起来静谧轻巧,压弯时扑面的风亦有弧度。但这是向联乔的心意,他接过了车钥匙。
4S店准备了很隆重的提车仪式,铺了鲜花和气球,向斐然懒得,但向联乔执意要,于是他便推着他的轮椅,合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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