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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她是去打仗的,若向斐然不肯应战,她便也只能丢下武器与盔甲,茫然四顾。
落地东京时,商明宝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蓬头垢面,脸颊上有可疑的灰渍,脸色灰败,背个十几刀的帆布袋。怪不得登机时,空姐检查了好几眼她的头等舱客票。
不能这样见他,否则先输阵了。她走进品牌店内,利用转机的四个小时好好地挑了一身衣服,画了妆,将头发梳齐整。在此期间,她有条不紊地给Wendy、Shena以及学校那边打电话请假,还抽空审核了视频。
宁市仍那么热,将向联乔在特护病房安顿好后,向斐然出了一身汗,在空调底下站了半天。
早上别墅电梯出了故障,向联乔便只能靠助理和向斐然抱上抱下,觉得很耻辱,发起倔脾气要自己下。拐杖没拄稳,虽然向斐然眼疾手快捞了一下,帮他卸了一些力,但向联乔还是受了冲击。
这个岁数老人最摔不得,向斐然不顾他的反对,做主将他送到了医院,做了从里到外的检查。虽然享最高等级的特护,但检查起来还是折腾人,向联乔为此生气,躺床上后闷不吭声,闭眼装睡。
听到向斐然打电话给姑姑,他才猛地睁开眼,“我又不是病危了,叫她过来干什么!念遗嘱吗?!”
姑姑在那头也听到了,对向斐然苦笑两声,让他先稳住。
向斐然收了电话,在沙发上坐下,给向联乔剥橘子。他牙口不好,啃不动苹果,勉强能含两片梨。橘子正应季,向斐然撕了一瓣到嘴里尝尝甜酸,叫向联乔看到了,睨眼:“干什么偷吃我的橘子?”
向斐然勾唇笑,起身将橘子塞进他挂着输液管的手里:“尝过了,甜的。”
向联乔一瓣一瓣地抿着,过了三瓣,目光移过去,看着坐在床边怔神的向斐然。
他脸上不常出现这种神色,那是一种不受控的游离,人在这儿,魂已跑丢了,没家的孩子。
“爷爷没事。”向联乔说,“不过是摔了一跤,医生也说我好得很,活个长命百岁!”
向斐然勾勾唇:“别咒自己,百岁怎么够?”
“那不行,等你四五十了我还活着,看你单身,气也气死了。”
向斐然:“从小到大没能做我的主意,这件事也省省。”
向联乔冷笑:“要是爷爷说,你不结婚我就绝食呢?”
向斐然克制着没翻白眼,只摇了摇头,一副好商好量的架势:“要不你试试?”
向联乔被他噎了一下,橘子不吃了,新闻也不看了,往被子里慢吞吞地滑:“我要休息了,你让丘成别来烦我。”
向丘成是方随宁的妈妈,也就是向微山的妹妹,向联乔唯一的亲生骨肉。向丘成今年刚升任了法学院副院长,很忙,跟丈夫早已过上分居生活,碍于双方家族的社会影响和利益牵扯而没有离婚,向联乔体念她人至中年身不由己,不愿她为自己奔波。
向斐然为他掖好被子,将窗户的白色卷帘拉下,关门出去。
特护病房一整条走廊都很安静,洁白,护士经过,颔首问好。不能抽烟,向斐然靠着雪白墙壁,将一直已经掐烂了的烟又掐回了手里。
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一眼,并不是为了看商明宝有无给他发信息,而是确认她还在他的联系人名单中。
怕她拉黑。
虽然不拉黑也没什么可看的,她不发朋友圈。
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除了她的ig,还可以看伍柏延的账号。他过去一周发了很多有关她的动态,挑宝石,看棒球赛,与洋基队合影,兜风,上游艇。
那些照片里,商明宝开心而明媚,或者生气,对他怒目相向,生动可爱。
向斐然不去比较定义哪一种商明宝是更可爱的一个,但亲眼确认了她这几天的充实有趣,心脏的绞痛之余,也慢慢地安下心来。
向丘成于四十分钟后抵达,和他交接后,以为他是忙了一天没休息好,叮嘱道:“你快回去休息,这里有姑姑。”
到了停车场,向斐然坐进向联乔送给他的奔驰车中,过了半分钟才点火。一时之间无处可去,又不敢回山里,便漫无目的地开。不知不觉出了城,在不知名的乡间小路上,向斐然停下车,伏到方向盘上,很长时间没有抬头。
喇叭声持续地响在被收割了水稻的田间,被旷野和村庄吞没。他一无所察,过了会儿,伏在方向盘上的双肩颤抖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始终很紧。
向丘成没待几个小时就被向联乔轰了出来,最终还是向斐然去接管。特护病房有供家属睡的单间,向斐然哄完了老人家,洗过澡,就地睡了。至凌晨,被向联乔的呻唤声叫醒,原来是换季腿疼。他给按摩疏通了许久,向联乔的呼吸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梦呓似地问:“斐然,是否发生什么事?”
他看穿他的苍白,似受了外人看不出的深重内伤。
“没有。”
“明宝是个很喜欢你的好姑娘,跟她结束时,要讲清楚,要温柔一些,不要那么突然、生硬。你不要平白无故让一个姑娘为你伤心。”
昏暗中,他阖着眼,看不见向斐然咬得死死的下颌线,也未曾听清他有所波动的呼吸。
“知道了。”他平静无事地说。
他不知自己是否算温柔、清楚。
又过了会儿,向联乔抬起手,摸索着找向向斐然的。向斐然握过去了,被他在手背上轻缓地拍了拍。
“爱人之心不可伤呐……爱人之心不可伤……”他沙哑、含糊地喃喃说。
向斐然握住他手的力道终究失控,他那么用力地握紧了向联乔的手,垂在臂弯间的脸上,眼泪自紧闭的眼中划下一行。
兰姨第二日清早打包好了东西,预备下山去送到医院里,顺便接替向斐然。司机赵叔送她下山,在盘山路上,与一台计程车迎面相逢。
路窄,赵叔降下车窗,指挥司机打转方向盘。兰姨眼尖,自那角度刁钻的视野中瞥见模糊轮廓,咦了一声,未及多想脱口而出:“那是明宝吗?”
赵叔比她视角好,定睛瞧了两眼,将车窗降到底,大声问候道:“明宝?”
商明宝靠着窗,被声音惊醒,抖了一下,以为梦里的光怪陆离。又听到一声,她按下车窗,目光投去。
赵叔怎么也见老了?两鬓生出白发,冲她笑:“真的是你,还是兰姨眼尖。斐然不在,你不知道?”
“我……”商明宝摇摇头,“我正好来看爷爷的。”
他们还没公开,她很克制。
赵叔了然,也不拆穿她,“老先生在医院呢,你来我车上,我们正好过去。”
商明宝提前结付了车资,直到坐上那台新的红旗车时,仍觉得很不真切。
“向爷爷生病了?”她目光紧着。
“哦,不不,”兰姨解释,“不小心滑了一跤,怕有意外,所以送去医院做个检查,留院看护几天。”
商明宝点点头,提起的心稍微安了些:“斐然哥哥,这两天还好吗?”
“不好呀。”兰姨担忧道,叹一声气:“忙前忙后的,坐一坐的时间都没有。”
她对商明宝笑:“你来了,他肯定高兴。”
商明宝觉得眼热,怕兰姨看出,将脸扭过去看窗外风景。
绿影翩跹,她睡着了,醒来时在兰姨怀里,车子已至市中心。
特护病房在单独的一栋,静谧的一隅,绿枝掩映红砖楼。在大厅做了严格的登记和核实,安保才放人。
电梯直升,商明宝的心要混着胆汁呕出来。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麻烦、死缠烂打?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怀着这样的认知和眼神,她会让他知道她的果决与骨气。
赵叔敲了轻轻的两下门,传来一道声音:“请进。”
冷然的,沉静的,带一丝倦怠的哑。
商明宝蓦地将腋下的帆布袋抓紧。
赵叔拧开门,先进,兰姨后进。兰姨没关门,于赵叔层叠的肩膀脑袋间露出身后的半轮人影。向斐然漫不经心地抬起一瞥:“谁来了?”
兰姨和赵叔笑眯眯地各自往旁边错步,让出商明宝整个儿的身影。
她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脱下来的羊绒开衫挂在帆布袋的肩带间,两手攥着拳头——紧张的。
她一瞬不错地笔直看着向斐然,试图看出他是否有一瞬间下意识的觉得麻烦。
但向斐然只是抿着唇——比自然抿合的状态更用了些力,目光移不开,喉结随着吞咽滚动了一下。
向联乔转过脸,招呼她:“明宝来了?来。”他招招手,也不问她是从哪儿来、怎么忽然过来。
商明宝忍着眼眶的热,若无其事地到了床边坐下,牵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聊了一阵,商明宝自诩应对得特别自然。向联乔称闷,要向斐然带她去旁边单间。
一扇木门,薄薄的墙,岂能隔音。商明宝随他脚步进入,听着一墙之隔兰姨的声音,她有烟火气,跟向联乔汇报山里的一切,哄他开心。向联乔点头听着,让她多说,顺便拿起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响一些。
单间也有电视,壁挂的,下面一块漆成暗红的实木搁板。商明宝就倚在这块搁板上,两手撑着,半握边沿。
他们很久没说话,显得隔壁特别热闹。
兰姨说昨日上山摘果子去了,柿子还没黄呢。
他们久久地看着彼此,显得隔壁特别热闹。
新闻台说俄军在乌克兰打算再投多少兵力,进行了战线调整。
他们久久地看着彼此,谁也没开口。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候,没有开场白,也没有微笑。
商明宝的目光还是那么明亮,眉蹙着,渐渐地从莽撞过来的忐忑变成委屈和倔强。向斐然垂眸的目光也还是那么平静,左手食指一阵一阵地痛——刚刚看到她的一瞬间,正在削梨,被刀锋擦过,正流着血,被他面无表情地摁在掌心。
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会被向联乔和兰姨他们听到的。
她还不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商明宝很浅地咬了咬唇。来错了,该走了,该天再说吧。她从电视机前起身,要去开门。还没触及门把手,另一只胳膊就被向斐然拉住。
商明宝心底一抖,那是命运在玩弹珠。
他很用力,没等商明宝反应过来就把她拉到了怀里,双臂圈拢着,将她压向门与墙的犄角之间,低头吻上去。
商明宝心里的不安山洪般泄了,变成眼泪,呜咽声被封在吻中,咸而滚烫的泪水交融进彼此的唇缝。
她哭得汹涌,若不是被吻着,不是顾及外面的人,她会嚎啕大哭的。但现在,她只是流着眼泪,没完没了,让这个吻变得很苦。
她是拳打脚踢了一下,但既非真心,向斐然又怎么会摁不下?他将她困在怀里,胳膊收得很紧,从骨缝里渗出颤抖。
终于可以说话了,还要惦记隔墙,语气很重,嗓音很轻:“向斐然,你当着我的面,看着我,再说一次分——”
向斐然沉默发狠,捧住她的脸,比刚刚更迫切得吻上去。
呼吸交缠在一起,比彼此的唇更亲密,那么焦躁、急切、沉重、灼热,分不清谁是谁的。
忘了,他流着血的食指,被眼泪一碰,噬骨地疼,却让他此刻有种自残的快意。商明宝的脸上被他糊满了血,却不知道,还是被他捧着脸仰起看他:“你不说,那打电话吧,你最擅长打电话分手了。”
向斐然又将她贴抱回怀里,呼吸莫名灼痛:“我拒绝。”
“那你发短信,别人写三行情书,你发三行分手信。”
她口才这么好,语气也坚决,向斐然的心被她戳烂,目光里掠过的惊痛:“别分手,别分手好吗,babe,别分手。”
商明宝的眼泪在脸上开了红染房,白色T恤的肩袖也被洇进了鲜亮的红。她不知道她这副样子多有吓人,用手背抹了下脸,吸吸鼻子:“我只是来找你分手的,为了对得起我们过去的三年,我讲完了,我现在要回纽约了。”
向斐然死死地将她困在犄角,“来找我分手,然后跟你的伍柏延一起吗?”
“什么?”
“你和他玩这么好,过去一星期,开心吗?快乐吗?比跟我在一起时更快乐吗?”
商明宝被他一连串问懵了,又有些心虚,目光躲闪,被抹了一抹血的鼻尖皱了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躲。”向斐然的左手将她的脸轻扳回正,让她面对自己,“我给你的爱,几个工人就可以填补,他给你的呢?一百个,还是一千个?五百个吧,他姓伍。”
混账话。
“係啊,五百个!比你多!”
恶向胆边生的话语又招来吻。向斐然掐着她的下巴吻她,四肢百骸地疼。
他怎么会不胆怯,怎么不没底?他不敢破她的齿关,不敢吮她的舌,吻了这么多遍,只是吮着碾着她的唇瓣,无望到极致了,将她的下唇咬破。
“我不信。”他自己说出的答案,自己不信了,眼神却信,是过去一周看着她盛放在别人ig里所积蓄的雪崩。
“你不信?就连机场都是Alan送我过来的,因为他支持我来跟你分手,等我回去——”
商明宝的腕骨被他失控地捏痛了,话语吞没在舌尖。奇怪,为什么手腕会这么湿热呢?她低头,悚然一惊,瞳孔蓦地放大:“斐然哥哥!”
满眼的血,哪里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割腕。
向斐然喘了一口,苍白的唇似呵笑:“你肯叫我斐然哥哥了?”
“不是,”商明宝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滴着血的手腕,“这个不重要——你哪里受伤了?哪里的血?”
“心里。”
“啊?”
“心里受伤了。”
商明宝半张着唇,不知道自己脸上也被血糊满了,全是向斐染鲜红的指印。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不敢置信,哭笑不得?只好舔了舔唇:“向——斐然哥哥,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用看,不要紧。”向斐然眼也不眨地说。
“我带你去护士站包扎。”
向斐然重又抱住她,将灼热的眼压在她肩膀上,不再说话,只一声一声地叫着她:“babe,babe……宝贝……”
没人发现,病房里的聊天声已经停了很久了。

忽然意识到隔壁病房没了声音后, 商明宝也蓦地没声儿了。
听着向斐然热涌在她耳边的“宝贝”,商明宝耳根子霎地通红,轻轻挣脱:“别、别叫了。”
听在向斐然耳朵里, 经过回路七拐八绕地到了脑子, 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他已经失去了叫她宝贝的资格”。本来就已经痛得麻痹的心脏遭受了最后一击,几乎抽得罢工了。
“你现在……”他皱眉,吞咽一下,“连宝贝都不准我叫了。”
商明宝推他,情急得难堪:“唔系啊, 爷爷和兰姨……”
国际新闻台已经播放到马来西亚正准备关闭的马六甲海峡通道以应对阿拉伯世界与以国的紧张局势,一本正经的英文播报没有被任何聊天声覆盖。
“不用管他们。”
“……”
商明宝觉得他现在精神可能不太正常, 决定推开他先抢救下局面, 但稍一有动作, 便又被向斐然压向了墙角:“别动……”与她相贴的脸颊微凉,视线也像是有些模糊地摇晃了一下, “别走,我没力气拦住你……”
商明宝先是疑惑,继而大惊失色:“向斐然!你失血过多了你!”
这一句还得了, 别说向联乔要从病床上下来,就连兰姨也不顾上主不主从不从隐不隐私不私的, 猛地一个箭步就是破门而入:“斐然——!”
小单间就那么几个方,所有内容一览无余, 看见这血糊淋剌的场面, 兰姨当场吓了个昏厥,祖籍地的方言都冒出来了:“哎呀妈呀!”
赵叔一个退伍军人, 扫视一眼当机立断就是一个闪电疾冲,将两人左右分开牢牢辖制住, 厉声道:“别做傻事!”
向斐然:“……”
商明宝连尖叫都忘了,花容失色只剩下双手捂脸的本能,滴着血的手腕、血印模糊的T恤以及眼泪鲜血半干的脸庞形成了难以描述的冲击力。向联乔急得要来看个究竟,这还能行?兰姨死命将他堵住,颤声沉着道:“叫医生吧!”
墙边就是护士铃,可被赵叔给按烂了。
护士在二十秒内冲到,一看情形,又是一句“哎呀妈呀”,“谁受伤了?谁的血?你——?”
一片兵荒马乱中,商明宝终于找回语言功能,磕磕绊绊道:“他,是他……”
护士明显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和脸色都刷地变了:“他持械伤的你?家属先冷静,不要再冲动刺激他!凶器呢?!”
紧张对峙中,忽地有了两秒的空白,向斐然终于得以抬起左手,展示伤口,请冷道:“伤口在这里,‘凶器’在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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