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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众人回首,茶几上一柄水果刨刀。
所有人:“……”
兰姨一边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一边从比萨斜塔式的站姿中找回了力气,苦口婆心:“斐然啊,别走极端啊,惹babe生气了好好道歉就是了,可千万别伤害自己啊……”
商明宝崩溃地呜了一声,只敢从指缝里看人了——怎么全都知道了啊!
向斐然摇了下头,晃清视线,伤手撑住了电视下的搁板:“没想到会流这么多血。”
护士就差翻白眼了:“你老使劲,它能不流吗!而且你这伤口也不轻!还有你——”转向商明宝:“把脸洗干净把衣服换了,等下别人还以为是医闹!”
向斐然牢牢抓住了商明宝的手:“我陪你去。”
他怕她走了。
护士怒吼:“你跟我去缝针!!!”
最后转向下了床的向联乔:“老先生!老领导!你回床上躺着!”
向联乔摆摆手,一边掀被子坐进去一边说:“一九九零年八月,科威特撤侨前夜。”
停顿一下,满屋人听。
向联乔:“我都没紧张成这样。”
所有人:“……”
商明宝面红耳赤,赶紧躲进洗手间里,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
什么凶杀现场!
别说脸,脖子上也蹭得都是,就说怎么口鼻间萦绕着血的铁锈味,还以为是伤心过头。
好了,这下兰姨、赵叔、向联乔都看到她是怎么被向斐然对待的了:抚脸、贴脖子、掌下颌、摁后背、掐腰,……嗯。
洗了三两分钟的脸,才将那些血渍洗干净,出门时,却看到本该去缝伤口的向斐然坐在单间的陪护床上,长腿支着,左手间压了团很厚的医用棉花,已被鲜血染透八分了。
“怎么没去缝针?”
“等你。”
商明宝拆下绕在帆布袋上的开衫,一边套在染血的T恤外,一边说:“我陪你去。”
向斐然似是一震,眼眸未掀:“你不是急着要回纽约吗?”
“不差这点时间。”商明宝学会了不置可否的话术。
她的不置可否听在向斐然耳朵里都是果断,他抿起唇,再难开口。
刚刚在这狭窄密室里的滚烫交锋都消弭了,窗户开着,门洞开着,经历了一场啼笑皆非的慌乱后,他和她之间临界又克制、失控又无望的情绪都荡然无存。他只能站起身,点点头,说:“好。”
走至门口,还没来得及跟向联乔他们打声招呼,身形便晃了一晃。在门框上扶了一下,心慌气短,稳了一稳,又顽强地抬起一步——哐当一声,栽倒在地上。
这回不是乌龙,是来真的。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直送到观察室输上液,一群人才算是舒了口气。
手的出血量本来就大,他的伤口虽被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实皮肉皆烂,割得很深。商明宝看得身体一片冰凉,被兰姨支出去了。在门外深呼吸了几口,等回去时,缝合已至尾声。也许有七八针,她没能细数,便被医生的用纱布遮住了。
兰姨一直在念阿弥陀佛:“斐然也真是的,削个水果怎么就弄成这样?这要是用的刀还得了?”
只有商明宝知道,那是向斐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留下的伤口。
如果是刀呢?如果是水果刀的话……商明宝也不敢细想。
护士调慢了些输液速度:“别紧张,虽然看着很吓人,但算不上失血过多,他应该是太累了,近期没有休息好,很虚弱,强撑呢。”
商明宝心里一怔,问:“斐然哥哥最近很忙吗?”
“也不算,但每天很晚才睡。”
他总是在标本室待到很晚,虽然和以前一样,但兰姨知道他最近这阵子并没有开展新课题,烟倒是抽得很凶,跟十六岁那年初来乍到时一样。
兰姨忧心的目光移开了,“老先生那里不能没人,我过去了,你在这儿陪他?哦,我忘了,你是不是要回纽约?”
怎么这也听到了!
商明宝头皮一紧,讪讪道:“没,不急……”
兰姨叹了很深的一口气,握住她手拍了拍,只说:“好好的。”
商明宝在病床边坐了一会,收到伍柏延的短信。
Alan:「见上了吗?」
Babe:「嗯」
Alan:「怎么样?」
商明宝斟酌了一下,刚要回,便听到一旁动静。
是向斐然醒了。
太快了,以为他要睡很久的。商明宝拧着眉问,“是不是手疼?”
不是手疼,是心里细细密密的疼,不停地坠落,有道声音一直回响,他迫切地想听清,听清后才发现那道声音讲的是“她走了”。
所以他醒了。
输液管晃荡一阵,向斐然抬起手,本该虚弱绵软的手有力地握住了她。
输着液,手很冰,商明宝颤抖了一下,听到向斐然闭着眼说:“别走。”
“我没走。”
“别回短信。”
“……”
这你也能听见?
“别理伍柏延。”
“……”
商明宝嘴唇动了数番,想负气地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说:“你伤口很深,别用力了。”
“我知道。”
但手劲是一点没松。
“为什么不先处理再聊?好歹止个血。”
“我有数,哪个更重要。”
商明宝泄气:“你把爷爷吓死了。”
“你呢?”
“……”
向斐然勾了勾唇,手心与她的贴着,陪她一起沉默。
过了好久一会儿,商明宝又说:“医生说你太不爱惜身体了。”
这句是她擅自篡改的,医生说的明明是“得亏他身体好”。
向斐然心里着实有数:“底子还可以。”
“那也不能——”
握着她的那只手倏然紧了一紧,他睁开眼,清明地望着她:“给我个机会,颠倒时差陪你。”
为了方便看护向联乔,向斐然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定了一周的房。输完液后,听医生过来叮嘱了饮食忌讳和换药事项,便被向联乔勒令回去休息。
商明宝头低着,压根不敢跟老人家对视,可是向联乔点她名问她:“明宝是几点的飞机回纽约?让斐然送你。”
商明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打车就行。”
向联乔温和地退一步:“你不高兴跟他独处,那就让赵叔送你,这是爷爷的心意,感谢你这么远来看我。小赵,你记时间。”
两鬓生白发的“小赵”说:“明宝小姐,你是几点的航班?”
商明宝被他滴水不漏的网给兜进去了,骑虎难下,只好说:“机票还没买呢……”
“哦……”向联乔恍然大悟,点点头,重复一遍:“机票还没买。”
向斐然受不了了,手抵唇咳嗽一声,冷面道:“我带明宝去吃个饭。”
向联乔笑眯眯地往外挥挥手:“去吧去吧。”
等两人一走,向联乔喝完了兰姨给他炖的一盅梨汤,说:“我去窗边晒晒太阳。”
兰姨和赵叔扶他到窗边,自九楼望下去,正见绿荫下一片小小的露天停车场,一台黑色奔驰停在第二排。向联乔兴致勃勃地站着,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院门,目睹他们上车,直目送他们驶到了医院的正门口。
百年以后,是否还有一双眼睛留在人间呢?一个宫廷里的牡丹,一个高山上的冷杉,既能相遇相爱了,再往前多走一点,多走一点,走出一番新天地,也是无妨的吧?
百年之后,是否还有一双眼睛留在人间呢?
虽然经过专业处理了,但新车的味道还没淡,有一股皮革的气息。
商明宝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听到向斐然问:“酒店定了吗?”
“……没。”
“那去我那边。”
商明宝多此一举:“不是五星酒店我不住的。”
“五星。”
“……”
酒店就在医院旁,图的是一个近,景致便没什么好讲的了,勉强有个曲水流觞。向斐然泊好车,自地下车库进电梯上,刷卡,直接按到了十二层,没给商明宝去前台开房的机会。
商明宝:“我要单独开一间的。”
向斐然一本正经:“没了,满房。”
商明宝狐疑:“你都没问。”
向斐然一点头:“你也别问。”
“……”
房间在走廊中段,刷卡进去,商明宝被向斐然抵在玄关处。她心里一紧:“你别用力了!”
尊重下你的伤口行吗!
向斐然脸上不见血色,冷白的肤色有了森寒的味道,让原本就很黑的眼睛更如点漆,垂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商明宝:“分吗?”
一点开场白都没有的男人。
商明宝的嘴唇抿了又抿,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说不出什么违心话。
向斐然给了她足足一分钟时间,或许是几十秒。几十秒后,他将商明宝抱起,扔到床上。
窗户都没关,都是闹市的轰鸣声,月白纱帘后,正中午的日光在商明宝的眼里晃动得厉害。
她并非不想,相反,想极了,可是心里委屈得厉害,眼泪一刻不停地流,指甲在向斐然的背上挠出血痕。很痛,向斐然皱眉,闷哼一声将她的手抓到眼前,一边狠送,一边哼笑半声:“让我想清楚,自己倒是去做了新指甲?”
商明宝负气地瞪他:“换副美甲换个心情。”
向斐然深沉地盯着她:“所以,我是你随便就能换掉的心情?”
商明宝要张口说是,很快便被顶撞得没声儿了,只剩下微张的唇中吐息香热。
她很快就感到了向斐然今天的不同寻常,不是什么坚硬力度或技巧耐心,而是奇怪的持久力。她几次痉挛,被抛上浪头,求饶的话也说得口干舌燥了嘶哑了没力气了,都换不来一点轻缓的意思。
有时候确实挺轻,可是深啊……没差,都让她水分流失。
激烈中,她尚惦念向斐然的伤口,扭头去看,又有向斐然将下巴掰正:“看我。”
“你……你伤口裂了……!”一句话被喘成两截。
“不疼。”
“……你打了麻药当然不疼!”
向斐然不住地亲吻她的手心、指缝,让她贴着自己的脸:“叫我一声。”
“斐然哥哥。”
向斐然盯视着她,没应。
商明宝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想要的东西,心里颤栗,眼神从迷离疑惑变成了清醒和慌乱。
她几乎有阴影了。
躲着,不叫,顾左右而言他:“‘斐然哥哥’是你最喜欢的……”
“现在变了。”
商明宝的眼睫随着他的话语轻眨,鼻尖酸楚:“我不敢。”
她不敢。上次的那一声,代价如此刻骨铭心。有惩罚的事一定是错事……是错事。她不敢再叫了。
轻笼在她面庞上的呼吸很明显地顿住了。过了会儿,向斐然趴下身,将脸埋到她的颈窝:“是我的错……宝贝。”
他闭着眼睛,沙哑着艰涩着尾音颤抖着:“是我的错……是我胆小,懦弱,自私,是我爱你又怕你,是我想得到你又怕失去你,是我……没有学好这一课。”
商明宝的颈窝湿漉漉的,她不敢想,这灼热是他的眼泪,还是他的汗。总而言之都是为她而流……都是为她而流。

商明宝最终也没有叫出向斐然想听的那一声。
窗外的光线眼见着暗了, 向斐然一边深吻着她,一边扣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都是汗, 她又不剩几分力气, 指尖顺着他汗湿的下颌、颈项而滑下。他又不许她出声了,深入的吻里有难以排解的无望和决绝。
明明运转着空调的,室内的温度却高,被身体与肌肤的湿热氤氲着、交织着,成为经久不散的闷。在这股闷中, 向斐然终于舍得结束。
带着闷哼的鼻息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闭着眼, 不知道是最近休息太狠还是怎么, 只觉得心脏发紧, 失而复得的感觉冲刷着他,让他颤栗。
商明宝的意识已然昏沉了, 与他汗涔涔地拥吻了一阵,任由他捞她在怀。她依偎得柔弱无骨,与他身体皮肤密不透风地挨着, 升温出高烧病人般的体温。
睡着了,不知道向斐然对她的怀抱紧了又紧, 一寸寸地确认着她的脊心、她的背、她的肩胛、她的胳膊、她的脖颈,直至她的头、她的脸、她可爱的藏着一颗痣的耳朵。揉着、贴着、抚着、握着, 想轻轻的, 可重重的——他控制不了,非如此, 仿佛就不足以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没睡多久,兀自惊醒, 看到向斐然在窗边抽烟的背影,才松弛下来。
听到动静,向斐然转过身,右手指间夹着烟,左手则散漫地提着一听刚打开的日本生啤,“去洗个澡,带你去吃饭。”
“医生让你戒烟戒酒,你烟酒还一起来?”商明宝生起气来。
向斐然笑了笑,听话地将半截烟塞进那听没喝的啤酒里:“醒醒神。”
“很累的话就不要逞强。”商明宝更气鼓鼓。
“刚刚吗?”向斐然俯身将易拉罐放到玻璃茶几上:“两个小时算什么逞强,你就当葡萄糖打多了。”
“……”
在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更混账的话前,商明宝赶紧躲到了淋浴间。
她有段时间没回国,向斐然开车带她去她很喜欢的茶餐厅。挂着米其林星级总店向来是要提前预订的,向斐然一边将车开出酒店岗亭,一边给向联乔的助理打个了电话。过了会儿,预订短信和包厢号便发到了他手机上。
商明宝饥肠辘辘,以往只能吃下半只乳鸽的,今天居然吃了一整只,榴莲酥也塞了两块,龙虾泡饭吃完一碗后矜持地说再添半碗,又喝了一碗杨枝甘露。
向斐然全程怡然地喝着普洱,见她舔嘴,指尖抵碗,将自己的那份杨枝甘露轻推到她眼前。
商明宝眼睛看着那一碗冰冰凉凉,一边很认真地说:“不行不行,肚子塞不下的。”
向斐然轻点下巴:“塞得下,别谦虚。”
商明宝皱眉瞪他。
向斐然:“干什么?”
“吃饭的时候不许讲乱七八糟的。”
向斐然怔神反应数秒,哑然失笑:“小姐。”
慢吞吞地喝了一盅普洱茶消食后,夜幕已降,向斐然开车带她进山。
商明宝以为他要回来拿什么东西,但向斐然却打开了他的标本室。
这里还是商明宝记忆中的模样,那年方随宁带她偷偷潜进,她与他尚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一心叫他舅舅。
说来奇怪,那个下午的心情本该忘了的,可随着这里干燥温和的植物气味,竟然重又返回了脑海。
十六岁的心脏病少女,固执地认为自己也许没有下一个明天,对一切都兴致缺缺,并非是她高傲,而是一种出于恐惧的率先拒绝,怕人间太好,她留不住。
被新识好友拉进这扇门时,她也是那样的无所谓,幻想一个其貌不扬的屋主,一个沉默寡言的理工科男生。
嗯,沉默寡言是对了,其貌不扬挨不着边。在打翻的龙眼冰旁,甜腻腻的汁水半干,被他蹲下凑近,经历一场无人知晓的心慌意乱。
眼前灯花一闪,布置在标本柜顶端的一排排射灯同时亮起,投下一座座宁静的山丘。
“好像很久没通风了。”商明宝鼻尖翕动。
空气温和郁塞,有一股滞闷感。
向斐然点头,推开两扇窗户,让空气流通起来:“兰姨每周进来打扫一次,屋子没人活动就容易显得旧。”
这里的三间屋子都只属于他,分别是卧室、书房和标本兼实验室。他回来后,只在书房工作,标本室从未涉足过。这里的上万份标本,像是别的的孩子的积木玩具,失去了实际的价值,而只有记忆的意义。
“来这里。”
向斐然站在其中一扇柜前,目光穿过灯辉的沙丘。
商明宝脱了鞋过去,见他两手插在运动裤兜里,头微微仰角,站姿松弛倜傥。
“我小时候觉得这些柜子好高,最顶上的那层柜子可能永远都碰不到,但是我妈妈放东西的习惯,总是从最顶上开始放,于是这层柜子成为我童年的憧憬。”
他说着抬起手,胳膊不必伸直便触到了,指尖在搁板上抹了一下,垂眸捻了捻灰,勾唇道:“你看,看来兰姨也碰不到。”
这是他第一次聊起他的家庭、他的亲人,商明宝心里已经开始擂鼓。
“她在最上面那层,放什么呢?”她问。
向斐然呵笑一声,“标本,不然呢?”
商明宝讶然:“你妈妈……阿姨,也会做标本?”
“当然,她的标本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工整,优美,规范,只是看着那些已经被她处理好的根、叶、茎、花冠,就能感受到一股怡然的优雅。”
向斐然从最顶层抽出一册,翻开毛边的、些微泛黄的台纸。
产地与生境:云南,香格里拉,石卡雪山山口北侧,海拔41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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