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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我装的(爆炒小黄瓜)


他不至于跟一只畜生较劲——虽然在它眯眼享受梅格的抚爱时,真的想过把它丢进旁边的灌木丛里;但他知道,他这么做了后,梅格绝对会跟他翻脸。
畜生尚且如此,更何况她曾经爱过的男人的灵魂。
他必须在那个人还没有联系上梅格时,隐秘无声地杀了那个人。
几日后,他们抵达了那座占地宽广的庄园;同时,那辆灰马车驶向了分岔路的另一条道路。
抵达以后,他立刻开始改造庄园的地下室。让他感到极度不安的是,黑暗中总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如影随形。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总在他的耳边回荡:“我迟早会杀了你,无耻的窃贼。”
那是腹语。
他们之间果然有太多相似之处。
想到这点,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环顾四周,用腹语回答说道:“你错了,我不是窃贼。我就是你。”
话音落下,眼睛和声音消失了。
是啊,就算梅格怀疑,那个失去身体的灵魂找上门,又能怎样呢?他就在这具身体里,拥有与那个人相等的才华,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原本的埃里克,谁会质疑他不是呢?
那个人——那个失去身体的失败者,只能像个幽灵一样侵扰他安定的生活。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么想着,他却还是没能彻底放下心。他想,那个人之所以还没有上门争夺梅格,极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有适应新身体,或是根本没有新身体。他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把庄园的地下室改造成一座只有他知道出口的迷宫。
然而,那一天,还是在他改造完成之前到来了。
那是春末的一个午后,梅格穿着一件白蕾丝晨衣,手上拿着一本红色封皮的小说,正躺在露台的躺椅上睡午觉。春末还有些冷,她两只脚裸露着。他去拿了一双长袜,半跪在她的面前,为她穿上。她闭着眼睛嘟哝了一声,似乎在叫他的名字。他俯下身,问她想说什么。她却闭着眼,微笑着吻了一下他的唇。
因为这个吻,他在料峭的春风里怔了很久。
还有什么事,会比跟她在一起更幸福?
不会有了。
他迟疑了一下,第一次回吻了过去。她搂着他的脖子,微微笑着,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他也吻了吻那个酒窝。这是一个香气怡人的午后,周围漫溢着花香、树木香和溪水的香气。大自然的气息是如此迷人,却比不过她发间金黄色的香气。他扣着她的手指,喉结滑动着,简直想跪在她的面前,庄重地亲吻她身体每一寸可以亲吻的地方。她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是照彻他黑暗生命的灿烂阳光,唯一一朵愿意为他绽放的玫瑰。
“不要离开我。”他低声喃喃道,“我愿意当你脚边的一条狗……”
就在这时,一条绳索猛地从后面朝他袭来,鹰隼俯击一般势不可挡。电光石火间,要是他侧身避开那条绳索,梅格就会受伤;要是他不闪不避,回头接下那条绳索,梅格也会被绳索余下的部分刮擦到,他只能一动不动,硬生生扛下了那一击。
“呲——”
衣料被绳索鞭笞破裂的声响。梅格惊醒了过来。他抓住时机,握住露台玻璃桌上的小刀,转身投掷过去——那个人似乎想到了他会这样反击,迅速翻身躲开。
那是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戴着一顶黑色毡帽,身材高大,脸孔被黑布遮了起来。虽然他没有看见这个男人的长相,也没有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却莫名笃定,他就是另一个埃里克。
他注意到男人的袖管空了一只,还是右手——他的新身体没有右手,怪不得现在才找上门来。
“鸠占鹊巢的戏码到此结束,”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绳索垂落在地,上面还沾着他后背的鲜血,“从我妻子的身边滚开。”!

秘密被说破了。
他却一点也不慌张,反而从容地反问道:“你的妻子,你确定?”鲜血渐渐浸透了他的衣衫,在背上形成一条蜿蜒扭曲的鲜红色,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云淡风轻地说道,“梅格是我的妻子,永远都会是我的妻子。”
男人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梅格说:“他不是我。过来,梅格,我才是你的丈夫。”
他也看向梅格。他的心跳很平稳,一只手却悄悄攥成了拳头,两眼紧盯着他相处了一个多月的爱人:“别信他的鬼话。梅格,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我是埃里克,你的合法丈夫,我们朝夕相处了十几年……我不信你认不出我。”
梅格蹙着眉毛,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庞,却最终看向了始终蒙着脸的男人。
的确,她和埃里克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夫妻……只要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不可能认不出他。
她是那么熟悉他,他的口音、语气、停顿、手势,甚至走路的姿势,都早已刻进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男人拿着绳索走过来的一刹那,她就认出了他。
他是她的埃里克,不会有错。
至于另一个“埃里克”……他似乎也是“埃里克”,不然没办法解释他为什么也会作曲、腹语和木工,甚至还知道埃里克在马赞德兰王宫时候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埃里克长得一模一样,并对她没有任何恶意。不然,她也不会被他蒙骗了一个多月,直到真正的埃里克现身后,才发现他们之间巨大的不同。
她不想谴责及痛斥他卑鄙的行径,毕竟这一个月来,他从未伤害过她,也没有趁机占她的便宜,甚至还像从前的埃里克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只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顶替埃里克的身份。
梅格放下膝盖上的书,慢慢站了起来。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像一只伤心的宠物那样,近乎哀求地望着她:“你不信我?我真的是埃里克,我发誓。”他第一次这么急切地想要一个人相信他就是埃里克,“我把我的过去都告诉你,我出生在卢旺附近的小镇,父亲是个砖瓦匠,母亲送了我第一副面具……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马戏班一起巡回演出,走遍了整个欧洲……后来,吉卜赛人教会了我变魔术①,”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已经红了,“梅格,我遇到了很多人,你不知道我的一生中遇见了多少人,爬到了怎样的地位,如果我想,我甚至可以当国王……但就算得到了无上的权力又怎样,他们还是不愿意看我的脸。”
“只有你,梅格。”他哭了,“只有你愿意直视并亲吻这张丑恶的脸庞。”
梅格的眼睛也红了。这番话让她想起了一些早已遗忘的往事,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几近绝望地问谁,“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地下?不是因为我犯下了什么罪,而是因为我这张脸会造成恐慌②”。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轻柔地安慰道:“不会只有我,你放心……而且,就算做不了情人,还能做朋友,不是吗?你买的庄园很大,你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
话音未落,男人看见埃里克的手往腰后伸去,眉头微皱:“梅格,小心!”
晚了一步。
埃里克已经拿出绳索,闪电般捆住了梅格的双手——梅格对他一点防范都没有,顺势被他扯进了怀里。这不能怪她,毕竟前一秒,这人还对她流下了眼泪,谁能想到他会毫不犹豫地对她出手。
埃里克钳制着梅格的双手,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只要这个女人在他的身边,不管她爱不爱他,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就能感受到身为人——身为男性的意义。那是他从小到大从未体验过的意义。可能没人相信他在短短一个月内,对她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但他爱她,不是那种世俗的、充满欲望的爱——他不是亚当与夏娃的后代③,对伊甸园的交合毫无兴趣——他只想把她当成女神供奉起来,尊重她,崇敬她,仰慕她,跪在她的脚边亲吻她。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融入这个世界、成为一个普通人的媒介,任何人都不能把她从他的身边带走。
“我不要跟你做朋友,也不想跟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我爱你,梅格。”他在她的耳边说,“我也是埃里克,我会比他更爱你。都是埃里克,你为什么不能选择我呢,为什么?”
梅格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就被他捂住了嘴。
她的肩头湿了。他又落泪了,声音沙哑地说道:“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和我在一起吧。你能想象我从小到大生活在怎样一个世界里吗?没人爱我,没人理解我,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怪物,是魔鬼,是毒蛇。他们不承认我的天赋,也不承认我会的那些技艺。我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他们利用我,忌惮我,追杀我……只有你,只有你真心觉得我是个天才。”
“我不想再回到黑暗里了……”他说,“你不能让我体会过做人的感觉,又让我变回一条人人厌恶的可怜虫!”
梅格想要回过头,摸一摸或抱一抱他,却因为被捂住嘴和被钳制住而动弹不得。
男人原本已经拿起绳索,听见这段话,又放了下来。
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古怪地笑了起来:“你同情我了。真有意思,你竟然同情自己的情敌。不过,我们是同一个人,你同情我也就是在同情你自己。但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的命运要比我好太多了,你有梅格,有名望,有地位,有那些蠢笨的乐迷,而我什么都没有。上帝已经让你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了,你为什么不同情一下另一个自己,把剩下的好日子让给我呢?”
男人沉默。
他刚刚的确对这人产生了怜悯之心。
就在这人痛陈自己的悲惨过去时,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吉卜赛人为什么会那样预言他的未来——
“不久的将来,你会碰见一条岔路,一条通向救赎,一条通向坟墓。很大概率,你会踏进坟墓。在踏进坟墓之前,你会犯下很多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很遗憾,我们不和罪人上路。”
很明显,他和这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在那条岔路前,他遇见了梅格,走向了救赎,而这人孤零零地走向了坟墓。
不过,怜悯是一回事,拱手让出自己的爱人又是另一回事。
男人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假如今天恳求的人是我,你会同情我,把梅格让给我吗?”
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那么了解彼此,话不用说完,都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
“不会。”他笑着说,“永远不会。”
“结论已经出来了,不是么。”男人说。
“是,已经出来了,再清晰不过的结论。你觉得可笑吗?”他一边挟持着梅格后退,一边说,“我们无时无刻都期望着能有人同情我们,理解我们,拯救我们,可真当这个机会摆在眼前,能同情、理解、拯救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时,却坚决拒绝那么做。你觉得可笑吗?”
“当然可笑。”男人答道。
话音落下,他们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中,他们看见了彼此的一生:砖瓦房,父亲的咒骂,母亲的面具;黄沙漫天,吉卜赛人的篷车,被驱逐的命运;马赞德兰王宫,国王的忌惮,必死的结局;达洛加,一条满是泥沼的道路,置死地而后生;君士坦丁堡,土耳其苏丹,木偶假人;巴黎歌剧院,加尼叶的邀请,地基工程。
他们的一生是那么波澜壮阔,连最负盛名的名人传记都不敢这么描写,但他们的确这样活过了前半生,悲惨但壮观的前半生。
他只不过是想要一枝玫瑰,一枝不算最美却愿意为他绽放的玫瑰,而另一个埃里克已经占有这枝玫瑰十几年了,为什么不能让给他,让他也体会一下爱情与圆满的感觉呢?
对视之后,两人都攥紧绳索,动了起来:埃里克钳制着梅格迅速后退,打开罗马柱后面的机关;男人的速度也不慢,尽管少了一只右手,却依然身手敏捷——电光石火间,他扔出绳套,精准无比地套住埃里克的左手。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只手是埃里克故意伸出来让他套住的。只见埃里克把头往后一偏,再次转向前方时,口中已多了一把锋利雪亮的匕首。
他低下头,咬着匕首割断了绳索,完全不在意刀刃割破绳索的同时,也划破了自己的皮肤,血肉翻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男人忍不住低骂了一声:“疯子。”
埃里克有些虚弱地微微一笑,心跳却前所未有的平稳有力——他赢下了这次对决:“你要是早点意识到自己是个疯子,说不定能杀了我。再见了,另一个埃里克。”
这句话说完,机关准备就绪。他扣着梅格的双腕,拖着她,强行走到后面一块略微凸起的瓷砖上。只听“咔嗒”一声,白雾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吞没了男人的视野,两人在雾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把梅格带到地下室时,自己已经失血一大半了,整个人接近半昏迷的状态。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松开梅格的手腕,始终紧紧地攥着她,像是死也要把她拽进同一个地狱。
直到梅格轻声说:“放开我吧,我不会离开。”他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彻底昏过去之前,他想:“她要是逃跑,我就算变成鬼魂,也会把她抓回来。”
梅格没有逃跑。
两个埃里克布置房间的习惯差不多,她很快就找到了地下室里的急救医药箱,帮他止了血,上了药。她在沙发上拿了一个靠枕,垫在他的脑袋下面,坐在一边,垂头注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张脸露出如此虚弱的神色,哪怕知道他并不是她的埃里克,她也无可挽回地对他产生了同情。
几年前,她曾和吉里夫人——她的母亲有过一次联系。她的母亲非常刻薄地谴责了她对埃里克的同情,说她在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一条会咬人的毒蛇。她则第一次强势地反驳了她的母亲:这条蛇当初是你救下的。信寄出以后,她的母亲再也没有回过信。
也许,她真的是寓言里愚蠢的农夫,救下了会给予她致命一击的毒蛇。但她就是同情心泛滥。她是看歌剧院那些陈词滥调的戏剧长大的——故事里,罪恶都会得到惩治,好人都会得到好报,有情人都会成为眷属。她被哀婉、浪漫的巴洛克式乐曲熏陶成了一个善良得有些陈腐的姑娘,完全无法抵御相貌丑陋却才华横溢、还给她写了三部歌剧的埃里克。她会同情她丈夫的遭遇,自然也会同情这个几乎跟她丈夫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天真地希望这个埃里克也能遇见自己的幸福。
不知过去了多久,座钟的时针指向罗马数字“七”时,埃里克醒了过来。
他做了好几个梦,混乱的、清晰的、悲伤的、快乐的。他梦见父亲阴沉着脸,耳后别着一根燃了一半的卷烟,愤怒地斥骂母亲,说她生出了一个怪物,还说他们母子会给这个家带来可怕的灾难。母亲则看也不看他一眼,泪流满面地恳求着男人的原谅——这个梦极有可能是他大脑杜撰出来的,因为梦里的他还是个婴儿,不太可能记住这么具体的情景。
但他第一副面具,的确是母亲赠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看不得他的脸,每看一次都尖叫不止。
父亲憎恶他,母亲害怕他。波斯国王是第一个重用他的人,却转头下达了要追杀他的命令。没有女人愿意接近他,包括艳屋那些看钱办事的女人。
他像一个找不到同乡人的旅客,又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他真的好孤独。他喜欢品酒,去过世界上所有出名的酒馆。他一掷千金,出手大方,有过很多热情的酒伴。他们在漆黑的夜晚里,用纯银铸成的酒杯豪饮,手指间夹着昂贵的烟卷,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是的,无一例外地——在看见他的真面目以后,都吓得屁滚尿流。
梅格是唯一一个愿意亲近他的女人,唯一一个。
也许他马上就会死,不管是失血而亡,还是被另一个埃里克杀死,但仍然想要爱她。当爱情被赋予太多意义时,就与爱情本身无关了。梅格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证明,一个他确实在人世间活着的证明。
醒来以后,埃里克看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梅格一定走了。”他想,“见过我这么疯狂的样子后,她肯定吓坏了,不可能不走。”
所以,另一个埃里克会杀了他吗?
要是他是另一个埃里克的话,绝对会杀了他。
他死定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他的头脑还在嗡鸣,听不出这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脚步声。两只又瘦又长的脚出现在他的床边。过去一个月里,他曾在梦中尽情地亲吻这双大脚(现实中不敢),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梅格的脚。她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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