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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陆惟:……
要说先前刘复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那也未必,可他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只因陆惟口风极紧,自制力又强,平日里早出晚归,加上最近大事频发,将许多人的注意力也转移过去了,刘复从那接二连三的风声鹤唳里嗅到危险,连去临水坊玩耍的次数都少了。
他跑到陆惟家里住,其实也源于一部分小动物般的直觉,因为汝阳侯府虽然封侯,但他不在朝廷担任要职,对朝堂上的消息反应慢,即便听说事情,也未必会去解读。陆惟就不一样了,近水楼台,便是天塌下来,姓陆的估计都能提前察觉。
刘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你小子平日不显山露水,原来是早就暗度陈仓了,好好好,算了认错你这个兄弟,呜呜呜,殿下,殿下那么好看,那么温柔,连说话都从来不高声,跟我家老娘完全不一样,怎么就便宜了陆远明呢!”
陆惟心道,她说话是从来没高过声,只是下手狠而已。
再看章玉碗,正托腮瞅着刘复哭嚎,笑盈盈的,事不关己,倒像是在看陆惟与刘复之间的爱恨情仇。
陆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
“你在临水坊的那些小娘子呢?”他淡淡问道。
刘复的哭声戛然而止。
“月染,贺兰,南春,还有谁?”陆惟又问。
刘复:……
“除了临水坊,还有清音阁吧,细柳,初芽,杏娘?”
刘复忘了嚎哭,渐渐张大嘴巴,面露惊恐。
“你、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陆惟冷笑不语。
刘复颓然趴在桌上,像一下子被抽掉骨头,长吁短叹。
其实他也不是就真对公主死心塌地到那个份上。
但刘复还清晰记得自己真正对公主惊艳的那一刻。
不是在永平城外刚下马车,看见一个柔弱的公主,也不是公主对他浅浅一笑,虽然公主与他想象中的满面风霜不同,刘复对公主的印象也大为改观,但他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公主固然容貌卓绝,也不至于令他失态至此。
真正让刘复惊吓之后乃至仰慕的,是公主在冯华村,拿了他的剑,转手挽出一道剑花,将那蜡烛削成几段,刘复虽然不谙武功,却知这举重若轻,比皇城高手也不逊色。
再后来公主在上邽城背水一战,手中握着他相赠的压雪剑,衣裙染血,杀气凛凛,与那柔弱外表大相径庭,这样的反差更增风采,见者谁又能不心折?
虽说那一缕情丝,轻飘飘的,可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存在过的。
这一想,刘复又有些悲从中来。
眼泪再度冒出眼眶,但比眼泪更快的还有鼻涕,他低着头,鼻涕不小心就滑下来滴落自己面前的饭菜。
刘复:……
陆惟:……
刘复深觉丢脸,趁着酒意直接掩面而逃。
“刘侯——”
身后,陆惟喊住他。
刘复跑得更快了,扔下一句我回家喝醒酒汤去,就头也不回疾奔出门。
陆惟这才来得及续上后半句:“你说请我们吃饭,连酒菜钱都没付就跑了。”
公主早已笑得趴在桌上喘气。
陆惟:“……经此一事,他怕是三五天不肯出门了。”
刘复不愿意回家,最后大抵还是躲在陆惟私宅祸害里面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
少了一个人,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两人下了楼,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走着,不时被人群簇拥着分开一前一后,很难有并肩同行的时候。
陆惟又一次回首,就看见章玉碗站在小摊前,手里还拿着两个香囊,刚好付完钱。
他以为另外一个香囊是给雨落的,便没有多问,谁知章玉碗走到他面前,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
陆惟看着香囊上系的五色丝线,后知后觉想起这是端午习俗,这种香囊本该是家里人为其准备,他从小独来独往,后来是陆无事准备的,每年端午前后让侍女为他准备好的衣服系上,陆惟也从未多问。
只是手里这绺五色丝线,好像跟摊子上卖的又有所不同。
“是我自己打的小结。”
章玉碗拿起自己手上这个,眨眼就编了个小花结,简单灵巧。
“这样就是独一份的两个了。”
她的语气有点得意,好像在等他夸奖。
陆惟从善如流:“殿下真是蕙质兰心别出心裁另辟蹊径独具匠心。”
“太虚伪了,还是还我吧。”
章玉碗想把香囊拿回来,手却被陆惟捉住,捏了捏才松开,一边把香囊挂在另外一边腰间,不让她拿到。
“这样方显得我诚心,怎能称为虚伪?”
渐渐的,走到人少的地方,灯却多了起来。
附近也不知道是谁家财大气粗,挂了许多灯笼在周边,灯笼下都垂挂着祈福辟邪的应节香囊,香囊上面还挂着小小的木牌,上面刻了“晋”字。
“原来是晋国公家的灯笼,莫怪没人敢偷。”章玉碗笑道,“晋国公行事低调,这指定是上官葵作主弄的。”
这些灯笼虽然只有周边一片,却像把整条街都映亮了。
由于这附近住着的都是王公权贵,即便开放宵禁坊市,寻常百姓也不会过来,而住在这里的人又基本都出去玩儿了,所以整条街空荡荡,除了他们俩,一时竟无旁人。
雨落和陆无事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兴许是被人潮冲散了,又或许是贪玩落下。
天有些潮热,连一丝风也没有。
但她看着这些灯笼,却想起永平城外他们去看灯的那天晚上,也就想起两地相似而不相同的热闹。
长安一片月,亦能照边城。
“算算时间,李闻鹊应该快到了。”
陆惟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恰到好处提起与之相关的话。
李闻鹊要安顿好西州都护府的事宜,还要等张合过去交接,行程自然比何忡慢上许多。
他一来,皇帝自然能放心许多,不用再担心自己睡觉的时候突然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
但是李闻鹊来了,长安当真就太平了吗?
就连陆惟,也无法预料这盘棋究竟会走向何方。
长公主抓住他的袖子,打断他的沉思。
“走吧,陪我吃一碗芝麻汤圆去。”
“端午时节,恐怕外头多是应节卖粽子的。”
“那就来个蛋黄肉粽。”
“长安城多为甜粽,有豆沙的,芝麻花生的。”
“陆远明,你怎么总与我唱反调?”
“臣这是不会说谎。”
“骗鬼吧你,明明是你自己喜欢甜口的,还说得真的一样!”
“殿下不就喜欢臣这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德性吗?”
“你意思我是鬼?”
“殿下是凤凰,比鬼要好看百倍不止。”
明暗交加的灯晕,在地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
夜深雾重,月光早已隐匿云层。
只有人间的灯,照亮长安的夜。
李闻鹊是在两日后抵京的。
他按照惯例入宫陛见。
皇帝见了他,很是高兴:“卿为朕之臂膀刀剑,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李闻鹊想苦笑,但他不能,还得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臣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定万死不辞!”
皇帝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又勉励了几句,赐了宅子财物,又放了他几天假,让他先好好休整,再去禁军接任。
“如今代你掌管禁军的是章梵,他年纪轻,经验不如你,也没有像你上过沙场杀过敌,往后他就在你手下做事,你好好调教他,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
李闻鹊知道章梵,对方是宗室,他打过几回照面,但不熟悉。
从熟悉的环境贸然投身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下还个个都有来头,李闻鹊不说反感,但心头肯定也有惶惶不安。
他西州都护明明当得好好的,皇帝却突然一纸调令就让他来到长安。
现在张掖以西,虽然没了柔然的威胁,但不代表西行之路就能畅通无阻,商旅离开北朝的保护辖地之后,在离开玉门关前往敦煌一带,屡屡还会遭到盗匪劫掠,加上何忡投奔吐谷浑,西域许多小国都在观望,李闻鹊无法确定自己走后,宋磬和张合能镇住场面。
再说长安这边,禁军里不乏世家子弟与累世从军的父子兄弟,一个个背后或多或少有靠山,李闻鹊现在脾气也改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只要认定目标就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愣头青,他知道自己一个空降来的大将军,哪怕军功显赫,可是要彻底整顿,让手下人能完全听命,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诸多念头在他脑海闪过,李闻鹊心头更添苦闷。
从太极殿出来,他迎面就看见一个熟人,不由眼前一亮。
“拜见长公主!”
同样应召入宫的章玉碗面露讶异。
“李都护原来是今日入京!”她随即一笑,“是我口误,应该改称大将军了。”
李闻鹊苦笑拱手:“殿下就不要取笑臣了。”
太极殿门口也非叙旧之地,章玉碗就道:“我正要入内觐见陛下,回头再为李将军洗尘接风吧。”
李闻鹊忙道:“殿下请,不敢叨扰,臣先行一步。”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疑问,在长安也没什么熟人,真想问点消息,也只能问公主和陆惟他们,就算公主不约他,他迟早也要递帖子拜见的。
两人在殿前匆匆道别,章玉碗入内拜见。
中官将她引入偏殿,而非刚才见李闻鹊的正殿。
偏殿也是皇帝办公会见朝臣的地方,但相对不那么正式,一般只有重臣有此待遇。
章玉碗进来就被赐座赐茶,这也是以往都有的待遇。
只是现在非年非节,这几日朝堂上也没有格外重大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为何特地郑重其事将她召入宫来。
总不会是为了立太子之事让她再度表态吧。
没等章玉碗猜测太多,皇帝就说话了。
“阿姊,这几日朕一直做梦。”
章玉碗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召见太医了吗?”
皇帝摇摇头:“朕总梦见阿父,就是朕的生父。”
章玉碗沉默。
对皇帝生父,她的皇叔,章玉碗并不熟悉,也就没有贸然接话。
皇帝也不需要她搭茬,接着说下去。
“父亲先是问我,为何迟迟不立太子,然后又问我,为何将博阳软禁,连续几日,都梦见此番场景,父亲咄咄逼人,我无言以对,醒来面对一室空寂。在梦里,我有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越来越生气发怒,最后拂袖而去。”
说至此,皇帝叹了口气。
“齐王如今尚未长成,秉性不明,而且他外家是严氏,虽然严观海现在贵为右相,可说到底,那是朕的提拔,他才有今日,若以他本身的能力,实在斗不过赵群玉的。严妃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朕担心,齐王将来担不起重任,会被有心人挟持利用。还有,杨氏有孕了,待她生下皇子,朕会封她为妃,杨氏聪颖伶俐,孩子想必也能随母。”
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轻重权衡。
他一面防范世家再出一个像赵群玉一样的权臣,一面又更喜爱杨氏的血脉。
但皇帝也许忘了,杨氏聪明,是因为她本身也出身世家,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严妃空有美貌却庸碌,恰恰也是她的出身限制了她能得到的教养。
谁都更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蠢人,章玉碗也能理解皇帝的矛盾心情,他从心里更偏爱杨氏,却要面对两个女人背后的家世。
“陛下年纪尚轻,暂可不必考虑这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皇叔在天之灵,必不忍见陛下如此苦恼。”章玉碗温言安慰。
皇帝本身不愿意被旁人左右,但他不知不觉也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借着鬼神之说延缓立太子,只能躲得了群臣一时催促,却无法躲开自己需要直面的心。
皇帝微微苦笑:“还有博阳,博阳从小就跟着我跑前跑后到处玩耍,她脾气不好,可她对兄弟姐妹却很好,小时候手里就是只有一块糕,也要分成两半给义安分。朕现在就后悔当初没有好好教她,以为她贪财一些也无妨,左右是公主,总不能太寒酸了,没想到她会变成今日这等境地。”
他语气怏怏,人虽是端坐着,却莫名给人一种颓唐之感。
章玉碗这才仔细端详他。
外面日光鼎盛,但斜斜照进来时,也在皇帝身上形成斑驳不一的阴影,以至于他看上去有些阴郁。
不止如此,皇帝的神情有些难过,这是章玉碗之前从未见过的。
在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很多人就忘记他也是个人,也有人性该有的种种弱点,喜怒哀乐。
他是多疑的,但同时他也念旧情,两者并不矛盾。
“阿姊,这些话,朕不知道对谁说,连梦里父亲都不愿意听我说,义安也听不懂,她只会劝朕放了博阳。阿姊,朕现在身边,只有你一个能吐露心声的亲人了。”

皇帝真情流露,双目微红。
章玉碗也能听出,这位天子堂弟此刻所说的话,完全是出自肺腑,真心诚意。
毕竟在博阳公主被软禁,义安公主靠不住的情况下,章玉碗这位长公主,无论从宗法还是血缘,的的确确可以算得上他最亲的亲人了。
但章玉碗那颗被阴谋诡计浸透了的心,还是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
这些话只是开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当然,并不是说皇帝有什么阴谋,只是她很难将许多话单纯当成拉家常,总会多想一些。
但她也不能打断皇帝此刻表达感情,还是静静听着。
“这些话,朕不能对朝臣说。曾经赵群玉就是打着一切都是为了朕好的旗号,干着那些结党营私,铲除异己的勾当,人称‘赵半朝’,便是说朝中半数臣子,不是朕的臣子,而是他的人。”
“赵群玉虽然倒了,但满朝文武,大部分无不与他有着共同的利益,他们只恨自己当不了赵群玉,而不是痛恨赵群玉的所作所为!”
章玉碗道:“这也是人性所致。”
“不错,这就是人性。没了一个赵群玉,还会有新的赵群玉,朕要用他们来治国,可是朕没法相信他们。还有章年,朕没想到,他平日里跟着博阳和义安她们,行事看似稳重,背地里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朕原本还为章年物色了一门婚事,如今怕是不成了。”
皇帝见她面露讶异,就解释道:“汝南守将白远有一女,正当适龄,家里疼爱,不想为她找武将,但因白远长期戍边,认识的多是武人,正发愁之际,朕听说此事,便打算为她指一门好婚事。”
章玉碗明白了。
“陛下原先看中了章年?”
淮阳郡王身份清贵,虽无实权官职,但以他和皇帝博阳原本的关系,再过几年成长起来,必能被委以重任,白远之女能嫁入皇家,定居长安,不必跟着白远在汝南担惊受怕,自然也是白远乐见的。
这门婚事若能成,虽说皇帝有拉拢人心的意图,但也不失为一桩金玉良缘。
但现在章年出事,婚事自然就不合适了。
皇帝点点头:“除了章年,宗室里已无适龄人选,只能从勋贵世家中选,看来看去,年纪相当又尚未婚娶的,只有陆惟、刘复、上官葵三人。陆惟么,自然不必说,才貌俱是上乘,但阿姊对他有意,朕不能夺人之爱。”
说到这里,他促狭一笑,似想看章玉碗羞赧的反应,但对方竟也笑盈盈的,落落大方。
“人家现在可还烦我呢,但我就先承陛下贵言了!”
皇帝微觉无趣:“阿姊这般镇定,我倒不好开玩笑了。陆惟难道还计较阿姊从前和亲的事情吗,若是如此,朕可以将他召来好好骂一顿!”
他这跃跃欲试的情状,倒有几分符合年纪了。
章玉碗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道:“他嫌我不够漂亮,觉得要娶的女子得比他还出色才行,这不我在努力让他改变主意呢!”
皇帝瞪眼:“哪有男人跟女人比容貌的?难怪他这么老大不小也没着落。”
章玉碗眨眨眼:“说的是呢,此人正人君子一样,内里却清高自傲,我非得磨磨他的傲气才行。”
皇帝笑道:“敢情好,倒成欢喜冤家了,那朕等着早日喝到阿姊的喜酒!”
两人这番对话,真有些姐弟拉家常的味道了。
其实章玉碗和陆惟要是真成了,以两人身份家世,未必是皇帝乐见,但现在两人成日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陆惟拒绝了长公主的礼物,眼看且有得磨,皇帝反倒没想拦着。
况且,就算没有章玉碗在,皇帝其实也不会撮合白远女儿和陆惟,因为武将与世家结合,更是他的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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