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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博阳公主悄然看在眼里,越发惊心动魄。
“你的意思是,你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你的博阳姐姐,你自己就没起过半点贪心?要不要朕让人去搜搜你家,看你私藏了多少财货,又有多少是岑庭贿赂你,从宫里流出来的?”
章年微微一颤,顿时没了声音。
皇帝冷冷道:“你说自己一开始只为钱财,朕或许相信,但是在你昧下那么多财货,跟数珍会的合作渐入佳境,尝到甜头之后,你敢说你对皇位一点念想都没有?你是不是还觉得,既然朕能登基,你也姓章,那你也可以?”
章年:“臣发誓,臣绝不敢……”
皇帝打断他,根本不想听下去:“杀人偿命,跟着你动手的人,自然要死,至于你么——革去爵位,废为庶人,发配雁门,交给钟离看管!”
博阳公主:“阿兄!”
皇帝冷冷道:“留他一条命在,已经是朕最大的宽容了。”
博阳公主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她泪流满面,忽然有种浓重的无力感。
章年被带了下去,临走前他还大喊着“阿姊对不起”,这让博阳公主更加难受,仿佛自己没有尽力。
“阿兄,章年也是跟了您许多年的……”博阳公主抽噎。
“博阳,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吗?”
皇帝看着她,意味深长,似有所指。
博阳公主茫然抬头,对上兄长冰冷的眼神,身躯随之一震。
“岑庭和章年在你眼皮底下干了那么多事,你就当真一点都不知情吗?还是你明知道他们能为你带来数不尽的钱财享受,也就索性真当自己不知道了?”
“阿兄……”
博阳公主如坠冰窟。
“博阳,人心是永远贪婪的,朕也如此,所以你的贪心,朕原本也是可以包容的,但你踩到了朕的底线,那就是这个皇位。”
皇帝半蹲下身,对她叹息,就好像面对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你是朕的亲妹妹,不会像章年那样被废,日后你就在公主府好生反省吧,没事的话就不要轻易出来了。”
博阳公主颤声问:“阿兄这是……想要软禁我?”
皇帝:“或者你想去陪章年吗?”
博阳公主不说话了。
皇帝叹了一声,挥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岑留岑庭死了,宋今被软禁,章年如今也被废黜,内廷的钉子基本已经清扫一空,南朝的势力很难再从宫里蔓延扩大。
但皇帝脸上却没有志得意满的快感,他的神色甚至比博阳公主进来之前还阴沉,只是望着博阳公主原先的位置,久久伫立。
直到内官小心上前。
“陛下,太医方才去给杨娘子诊脉,说是有喜脉了,杨娘子让人过来禀告。”
陆惟从宫里出来,还要回大理寺整理结案的卷宗,就与谢维安分道扬镳。
他不关心博阳公主和章年的结局,因为陆惟早就有所猜测,此事若只是单单敛财闹出的人命,皇帝可能还会放他们一马,但如果牵涉到内廷和数珍会,乃至南朝那边,就没有这样简单了,博阳公主这次就算没有受到什么处罚,淮阳郡王章年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他们也许会怀恨在心,有所不满,但还远不到爆发的时候。
这艘船虽然已经开始打补丁了,危机四伏,也许哪天就会触礁沉没,但现在仍能勉强开下去。
陆惟一边处理卷宗,一边想着这些,一心二用,笔下却行云流水。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往常这个时候,陆无事就会送饭过来,但今天却不见人影。
陆惟抬头之际,正好瞧见一道身影从外面进来,步若生莲,飘摇轻鸿。
佳人笑睇着他,眉眼弯弯。
可没等陆惟嘴角也跟着翘起,后面便紧接着多了个人。
他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笑容马上消失。
刘复嚷嚷起来。
“哟哟哟,老陆,你这什么意思,看见我就一张死人脸!”

“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知道你从宫中出来,必然还未来得及用饭,不知陆廷尉可否赏脸?”章玉碗也看见他的细微表情变化了,不由好笑。
现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她可还是被陆惟公然拒绝了的公主,上陆惟家里有些惹眼,来大理寺询问案情就正常许多。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
蘸满墨汁的饱满笔尖往下一划,这个案子,就算是彻底画上最后一笔。
大理寺后院虽然有可供休憩的地方,但狭小逼仄,也不适合用餐,三人从后门走,直接去了东市。
今日非时非节,原该宵禁了,但东市却还一片繁华热闹,只因长安城汇聚天南地北的商贾,平日里往来贸易就十分热闹,加上过些日子是端午,天气潮热晚上不好入眠,朝廷特地放开几天宵禁,寓意与民同乐,于是这东市便通宵达旦,连寻常百姓也和过年一样,夜幕降临之后,此地依旧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真有些除夕春节的味道了。
陆惟都快忙忘了,也没空过来逛,刘复却对这等事最为上心,他早就在城中酒家订了位置,请来长公主,又喊上陆惟,三人如在边城那般,在长安酒楼上再度聚首。
其实叫席面摆在陆惟那里,当然也是能吃的,但是氛围又大不相同。
三楼的位置,刘复特意找了包间,四面隔开,隐私极强,又有一面临街,抬眼就能看见东市一片热闹辉煌,尤其这几日暂时取消宵禁之后,那真是喧嚣四处,星花千树,玉壶流光,皆为人间烟火气。
“好么,回来长安这么久,咱们三人也未在外头再聚过,今日把人聚齐,可不容易!”刘复长出口气,好像做成了什么丰功伟业,“来来来,我先敬你们一杯,这酒是新酿的桑葚酒,也是这家酒楼的招牌,对身体有益无害。”
刘复介绍的自然差不了哪去,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旁人心目中已经形成一个精于吃喝玩乐的行家印象了。
章玉碗举杯浅尝一口,果然不错,她因受伤缘故,已经许久滴酒不沾,眼下被勾起馋虫,直接一杯仰头见底。
“在边城时,我就常听你说云来楼的东西好吃,怎么这次不订在那里了?”她有点好奇,左右看看,“这古意楼倒是有些年头了,得开了有十多年吧,我记得我还未去柔然之前,也曾来过的。”
刘复神秘兮兮:“说到这,你们最近忙于大事,恐怕都无暇关注,前些日子我就是想订云来楼的席面,结果派出去的人回来说,云来楼关门了,里头连桌椅都没收拾,头一天还在开门迎客,隔天就门户紧闭,那里头做糕点的师傅,我也认得,从前我常在他们那订糕点给我老娘,所以熟了些,我就派人找到那糕点师傅老常,结果老常说他也是头一天晚上才接到通知,说云来楼的东家准备回老家养老了,把他们工钱都结了,隔天就不必再去了。”
陆惟:“你说的前些日子,是什么时候?”
刘复想了想:“大概就在赵群玉出事之后吧,我之前也听说过,云来楼的东家好像跟赵家有些远亲关系,看来是真的,赵群玉一倒,云来楼没有大树可靠,倒闭也是迟早的事情。不过它这么大一块招牌,说倒就倒了,委实也有些可惜,后面估计会有人收购了重新开张。”
说话间,席面陆陆续续送上来。
有些菜是他们在边城吃过的,刘复故意点了重复的。
“让你们尝尝长安的味道跟张掖那家飞虹楼有何不同,可别说我挑嘴,吃过长安的,再吃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
眼前这盘黄金鱼脍,是古意楼的招牌菜,入口确实与飞虹楼有明显不同,鱼肉更酥,鱼骨更脆,几乎到了一咬就碎成粉末的地步,那鱼肉又炸得金黄金黄,里面兴许还加了什么香料腌制,非但半点腥味都没有,反倒将鱼鲜都提上来。
的确是有区别,但也只有刘复这样镇日专注于吃喝的人,才能将两地的同款菜肴差异,琢磨得如此细腻。
章玉碗咬着鱼肉,唇角密密地带上笑意。
虽然她不像刘复这样爱在吃喝玩乐上钻研,可是身边有刘复这样的人,日子也会增加不少乐趣。
要说刘复没有心机,有时候他也活得挺明白的,知道自己不是上进的料,便索性不去到处钻营,守着自己那个爵位,也算吃喝不愁,任凭他老娘让他成亲相看也好,或学他死鬼老爹努力钻营,刘复都不干,他镇日就是玩,玩也要玩个通透,长公主和陆惟都是能人,围在他们周身的热闹也少不了,刘复这凑热闹的人,自然不肯错过。
三个人能凑一块,是因缘际会,是刘复本来叫苦不迭的差事,也曾是陆惟曾经诸多算计中的一环,但现在却自然而然,变成一份深厚的牵绊。
“老陆,今日陛下召你入宫作甚?案子是不是有结果了,章年都被拿下了,能处理吧?陛下应该会对博阳公主网开一面吧?嗳,是不是不能说啊,不能的话我就不问了!”
他如连珠炮似的冒出一连串话,又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
“无妨,但陛下没有说什么,我与谢相将事情经过禀报之后,他就让我们离开,不过当时博阳公主等在外头,他应该是要见的。”
陆惟摩挲着酒杯,连说话语调都缓下来。
他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尤其是长公主在侧。
哪怕还有刘复这张永不停歇的嘴在叽叽喳喳,他也不以为意。
“自打回长安以来,事情就没断过,赵群玉没了,还有个宋今岑庭,如今宋今消停了,岑庭也死了,又冒出个淮阳郡王和博阳公主,啊对了,陛下不是还要暂缓立太子来着?那严观海不会也要开始闹了吧?”
刘复说着说着,不由连灌了三杯酒压压惊。
“没回来的时候,成日盼着回来,觉得外头危险,可真等回来了,才发现这长安也不见得就多平静。话说李闻鹊也快回来了吧,你说严观海会不会为了立太子的事情,跑去拉拢他……”
“这是乱世,刘侯。”
章玉碗轻声道。
“你觉得外边危险,是因为你窥见了乱世的一角,你从前觉得这里安全,是因为若长安也乱起来,那就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了,而你现在发现长安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安定,是因为外面的乱,已经裹挟风暴,将零星风雨吹到长安来了。”
长公主温柔的声音让刘复为之一愣。
是了,从宋今、岑庭,到章年,哪个不是和南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是没有直接联系,也有间接联系。
而南朝为何要通过数珍会渗透贿赂,千方百计与这些北朝权贵勾搭上?还不是为了图谋以后大计。
“还有南朝,是了,南朝最近怎么没消息了?燕国那么大一块肥肉被吃下去,咱们这边愣是不吭声,要我说,让李闻鹊在长安窝着属实有些憋屈,还不如让他跟雁门的白远换换,白远年纪大了又是老将,镇守长安也足够了,李闻鹊可以去北边震慑那些柔然余孽,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复絮絮叨叨,从前他可不知道这些,去边城一趟之后,也成长了许多,旁的不说,大局观和战略眼光,总还是有一些了。
可也只是一些而已。
“陛下不放心。”陆惟懒懒道。
在经过一系列事情之后,皇帝对任何人,都抱着一种固有的戒备心态,只有毫无根基的外来者,或者皇帝一手提拔的人,才能让他彻底放心,譬如长公主,又如李闻鹊。
钟离是老将,也称得上忠心可靠,但他年纪太大了,长安是天子卧榻之侧,皇帝担心他镇不住那些宵小。
“至于南朝没动静,是因为燕国大小也是一个国,灭国又非灭种,总要将百姓怀柔同化,并非几日就能完成。而且我听说,南朝内部可能也要不太平了。”
刘复其实不爱谈这些军国天下大事,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也不知不觉开始关注这些了。
也许正像长公主所说的,他们身处乱世旋涡的中心,看似平静,却总能从碎屑里看见不安定的未来,而这些未来也攸关每个人的性命,所以他不由自主,想预测自己的命运。
恹恹的情绪在探头看见外面热闹时,略略清除些许。
“不管外面风吹雨打,希望长安城可以永远繁华太平!”
他豪气为两人斟满酒。
“来,为天下太平,干杯!”
章玉碗想起他身旁就坐着一个希望“天下大乱”的不安分之徒,不由噗嗤笑出声。
刘复不好意思:“殿下也觉得我这愿望很幼稚吧,其实这些年大仗小仗不断,哪有什么真正的太平!”
不说别的,西伐柔然的那一场大仗,才过去没多久,南朝北朝之间,时不时也总有大大小小的摩擦。
章玉碗敛起笑,一本正经:“不,你的愿望极好,我也希望天下太平,这长安城好吃好玩的,我还没逛遍呢!”
刘复得她肯定,精神大振:“说得是,听说洛阳繁华不下于长安,有机会定要去洛阳看看!”
他酒量浅,偏爱多喝,一盅下肚,人就开始晕乎乎的,话也越发多了,絮絮叨叨,一会儿说起洛阳如何,一会儿又说洛阳不如江南,主要还是念叨江南姑娘温柔如水,恰是与北地佳丽截然不同的风姿云云。
陆惟听他扯了半天的南北女子风情,忍不住道:“你喝了不少酒水,也该去更衣了吧?”
被陆惟一说,刘复摸摸肚子,好像真有点鼓胀。
“那我更衣去……”
他撑着桌案站起来往外走,脚步还算平稳,就是——
“你走错方向了,门在那边。”陆惟扶额。
终于把人支开,陆惟总算有种“把五百只鸭子都掐死了”的清静、
章玉碗却已笑不可支。
“有刘侯在的地方总不缺热闹,以后与他成亲的小娘子,恐怕每日笑口常开,都不寂寞了!”
“可不是人人都爱他这聒噪与风流,否则说媒的人都已踏破刘家门槛。而且我听殿下意思,似乎对我的寡言不太满意。”
两人相邻位置,近在咫尺,陆惟伸手便能勾起公主下巴,一张桃花芙蓉面映入视线,因喝了酒,颊边胭脂似乎越发红了,还带了点灼热,从双颊一直烫到他的手指,再烫到心里去。
他原是刚喝了口酒还未来得及咽下去,此时不禁倾身将那酒渡入檀口,细细描绘,仿佛要用佳酿将人沉溺,也让自己得到片刻休憩欢娱,抛开所有身外琐事,算计思虑,一并醉倒在春夏的果香熏陶里。
不管内里是一颗如何坚韧刚毅的心,躯体总是柔软的,唇舌也是,而这种柔软,总要在两具躯体耳鬓厮磨时,彼此才能真切感受到。
捉住他衣襟的手先是下意识抗拒,而后慢慢松开,又倏然捏紧,揉搓。
酒让陆惟浑身沾染热度,原本略带凉意的脖颈,现在摸上去也带着温润暖滑,像一块美玉,她忍不住用指腹摩挲再三,却蓦地被捉住顽皮的手指。
陆惟不肯让她继续撩拨下去。
似乎听见他低低骂了一声妖女,长公主不由轻笑,另一只手则悄悄去捏他的腰——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重不一,有点凌乱。
“咦,是这边吗?怎么门有点晃……”
他扒拉半天,发现自己把门弄反了,总算进来。
“喝啊,我们继续喝!”
刘复嚷嚷,一副人菜瘾大的模样。
忽然,他给陆惟倒酒的动作停住,眼睛盯住陆惟的嘴唇。
“你嘴巴怎么了?”
“花椒吃多了。”陆惟面不改色,夹了一块糖醋莲藕送入口中。
刘复歪着头疑惑半天,才想起来:“今天没点有花椒的菜啊!”
他虽然醉,又还没有完全醉,看着陆惟的嘴唇思考半天,好像终于悟到什么,下意识又去看长公主。
长公主倒也没什么异样,她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双颊两坨嫣红,目光漾漾水意,只是神智异常清醒,见刘复望过来,便朝他眨眨眼。
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她与陆惟之间,虽然在刘复进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可那种暧昧情热的氛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散尽的。
刘复也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他渐渐张大嘴巴,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露出包含了难以置信,震惊莫名,追悔莫及的复杂表情。
然后——
哇的一声,刘复嚎啕大哭。
“陆远明,你这混账王八蛋,让我当不成驸马了!”

刘复抽抽噎噎,不忘控诉他。
“在边城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倾慕公主,还与你说了好多心声,结果你转头闷声不吭就、就……要不是你,殿下指定看上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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