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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殿下——”
陆惟蓦地直直望向博阳公主。
“您也猜到了,是吗?事到如今,您还要为他遮掩吗?”
博阳公主嘴唇颤动,神色变幻,似想说些什么,但气势终究弱了,不像之前那样来势汹汹,仿佛能压倒一切。
见博阳公主依旧不肯开口,陆惟微微一笑,转向义安公主身旁的年轻男人。
“淮阳郡王,您父母早逝,从小在长安长大,跟在博阳公主身后玩耍,与亲姐弟无异,他们也将您视为至亲,博阳公主虽然对外张扬,对自己认定的亲人却是很好,连雁回香这样的秘方也都给了您和义安公主,名下当铺也多由您来打理,您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吗?内与岑少监勾结,外跟岑庭、贺双相通,因为孙管事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他必须死,对吗?”
章年的面色本来就偏白,这下更有点面无血色了。
所有人下意识都望向他腰间。
今日章年穿了蓝色衣裳,那玉佩丝绦自然也是与之相配的浅蓝色。
可要不是陆惟发现尸体手指上缠绕的丝绦,谁也不可能去注意到章年腰间那一绺玉佩用了什么编织手法。
章年不像博阳伶牙俐齿,在这样几乎证据确凿的重压下,他既不可能将在场所有人都灭口,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徒劳无功的话,只是就那样站着,沉默无语。
陆惟道:“既然淮阳郡王没什么可说的,此案又涉及皇亲宗室,我会入宫向陛下禀明请示。”
他又转向孙管事妻儿。
“虽说杀人偿命,但此案凶手身份非同一般,若陛下最后网开一面,恐怕你等也无法要求偿命,但是身后抚恤,我会帮你们要到的,尸体你们也可以带回去安葬了。”
这话竟是再赤裸裸直白不过,众人先是为其大胆而惊骇,细想又各自沉默。
洪氏大礼下拜,落泪道:“贵人大恩,没齿难忘!能为孩儿他爹洗清冤屈,让他不必死了还带着污名,民妇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奢求!”
博阳公主胸膛起伏,咬着下唇。
她方才早已猜到些许,便想将罪名硬扛下来,谁知陆惟压根不买账,依旧追查到底,最终将章年揭了出来。
现在锅盖掀开,已然不是博阳公主一人能扛的了。
她既恨陆惟丝毫不讲情面,又恨孙管事留下身后线索,恨了一圈,却还是恨不起章年不够谨慎,拖她后腿。
因为她很清楚,就凭陆惟这等缜密,一个月来悄无声息暗中调查,竟将来龙去脉直接查了个七七八八,别说本来就很谨慎的章年,就是换了她自己,也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若非尸体是谢维安独子意外落井发现,她几乎都要怀疑今日是谢维安跟陆惟合伙作的一出戏了!
陆惟让陆无事将章年拿下,带到大理寺听候发落,章年也没有挣扎反抗,跟着对方离开了。
博阳公主还想拦着,章玉碗却抢先一步,按住她的肩膀。
“你现在与其在这里纠缠,不如入宫求陛下,说不定章年还有一线生机。”
博阳公主根本就不相信章玉碗会有这等好心,但对方的话不无道理,她恨恨扫了在场众人一眼,甩袖而去,让人准备马车入宫去求情了。
谢维安叹道:“没曾料到今日竟是如此局面,不管怎么说,尸身也是在我家林子被发现的,于情于理我都该与陆廷尉一道入宫禀明情况,陆廷尉若不弃,可与我同乘。”
陆惟没有拒绝:“那就叨扰了。”
博阳公主匆匆离去,肯定是想抢在陆惟入宫之前,先下手为强,在皇帝面前为章年说情,陆惟跟谢维安的动作也不能慢了。
谢维安道:“主人家离席,是对宾客无礼,今日事发突然,还请诸位见谅,至于席上客人,臣想冒昧劳烦长公主殿下代我解释一二,他日再向殿下道谢。”
今日在场,长公主最尊,又刚好在场,从头到尾看完了案子,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章玉碗也没推脱:“谢相只管去就是了,此处有我。”
谢维安拱手道谢,与陆惟匆匆上了马车,启程入宫。
马车内,车身和车帘隔绝了大部分外面的动静,只有车轮辘辘滚动。
陆惟似笑非笑,语出惊人。
“谢相为了拉博阳公主下水,今日以生辰为名,设了这么一个局,把案子揭出来,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舍得推下井,其手段之果决狠辣,连我都不得不叹服!”

陆惟言简意赅:“陆二娘。”
陆二娘跟闺中姐妹在桃林中看见一群小屁孩搬开井上石头,顺便也目击了谢家大郎落井的情形,当时场面一片惊慌失措,陆二娘也跟着慌乱了一阵,但她慌乱的跟旁人不太一样,她还看见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想来想去,陆二娘想起自家兄长今日也在宴席上,马上找到陆惟,将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
谢家大郎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被身后仆人推下去的。
当时孩童们遣开各自仆从,周围除了他们,就剩下谢家仆役在场,对方推人的动作极为隐秘,但陆二娘角度凑巧,视线凑巧,正好被她逮了个正着。
陆二娘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谢家人,是因为陆家内部情况非常复杂,她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间虽然没有大仇大怨,小打小闹也是不少的,陆二娘当时就多想了一些,觉得这可能是谢家内部争风吃醋导致的后宅争斗,她不好轻易插手,就告诉了兄长陆惟,这样必然更稳妥些,以陆惟的身份,他肯定会判断情况,再决定是否告知谢家。
歪打正着,陆二娘此举,正好让陆惟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整件事情。
谢家大郎落井之后,随后发现尸体,谢维安赶过来,从头到尾表现得过于冷静,对独子落井也好,对在自家园子出现尸体也好,反应俨然有些平淡,甚至也不忙于向博阳公主逼问追究。
在生辰宴上,被博阳公主当众奚落,谢维安也没有动怒,知道的说他涵养好,不知道的怕是要说他窝囊。可是一个连赵群玉都敢扳倒的人,当真会那么窝囊吗?
当然不会。
陆惟没有在此事上花费太多心思,他的重点主要还是放在今日的案子上。
这桩案子他查了足足一个月,算是他经手的案子之中比较曲折复杂的,光是跟踪贺双,就废了不少劲,因为贺双也很谨慎精明,并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去洛州找那间“十四”当铺的,其中辛劳琐碎,陆无事与素和最为清楚了。
陆惟一开始是将博阳公主、义安公主和淮阳郡王三人都列为怀疑对象的,因为三人交情极好,博阳公主名下当铺也少不了其他两人参股,三人可谓同气连枝,但随着调查深入,他先排除了义安公主,而后将博阳公主列为主谋,淮阳郡王章年列为帮凶。
但事情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是陆惟这样思路缜密,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真正让他确认主谋和真凶的,是孙管事的尸体。
尸体手指上的丝绦。
如果没有谢家大郎掉进井里,他们就不会发现下面还藏有尸体,没有那具尸体,这桩珍宝失窃案因为关键人物的失踪,且还有得磨。
虽然最后也能破案,但孙管事的尸体,无疑是让这件案子善始善终,也算为死者洗刷了污名。
那么回过头推敲,谢家仆人把谢家大郎推下井,就很值得玩味了。
陆二娘缺乏阅历,很容易把眼前事跟宅斗联系起来,陆惟却发现谢维安在其中起的作用。
谢维安听罢他的话,摇头笑叹。
“不愧是断案如神的陆远明,总能从细微处发现旁人无法发现的线索!不错,谢宁是我让人推下去的,也是我引导他今日带着玩伴去桃林里玩,我还特意提前给他讲了井里有龙的传说故事,为的就是让他对那口井生出好奇心,才能今日顺理成章,让所有人发现藏尸。”
一个月前,月黑风高之夜,珍园的管家带人巡视,无意中撞见一伙人拖着尸体到桃林里沉井。
桃林是两家共享的界线,那口井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哪一边,谢维安本人也很少到珍园来,这伙人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管家忙带人躲起来,眼看着他们将石头挪开,把尸体扔进去,又重新盖上石头,便悄无声息撤退,将此事报给谢维安。
谢维安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就认为此人一定是被灭口的。
否则若是犯了错被逐出府或打杀,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
他暗中派人调查,发现此人很有可能是博阳公主府上失踪的外管事孙良,而且,抛尸当日,博阳公主并不在隔壁园子,住在那里的是过来垂钓玩耍的淮阳郡王章年。
听到这里,陆惟道:“谢相由此推断,孙良的死,背后一定有一桩见不得人的案子?”
谢维安点头:“我派人查过,这个孙管事负责公主府所有对外事宜,公主府名下当铺,几乎都是他打理的,但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我并非神机妙算,也不可能马上就知道,只能将此事揭发出来。”
陆惟:“如果你发现尸体,进而告发,现场只有你一个,效果肯定不如现在好。正巧今日是你生辰,你一反从前低调,广发请帖,还因为来宾太多,特意将场地安排在珍园,再让人推儿子落井,顺势发现尸体,众目睽睽之下,博阳公主无从遮掩抵赖,事发突然,凶手也反应不及,案子就必须彻查到底。”
谢维安笑道:“这也是陆廷尉希望看到的结果,不是吗?我的确想让案子闹大,可也没想到这案子跟你一个月前查的旧案能关联起来,而且当场就断出结果了,确实是意外之喜。”
陆惟道:“若今日谢宁受了惊吓,或者掉下去时撞伤,谢相岂非后悔莫及?”
“谢宁要是连这点挫折都经受不起,将来长大了,只会遇到更艰难的事情,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可能护他一辈子。至于我为何这样做,我有两个答案,你想听哪一个?”
“第一个答案,博阳公主因赵群玉之事深恨我,若有机会落井下石,她一定不会放过,我这也是为了自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第二个答案,赵群玉死后,他旧日与内廷、数珍会勾结的部分势力,转而到了博阳公主那里苟延残喘,想要将他们彻底拔除,就得把博阳公主这棵被他们依赖生存的大树也砍倒,有他们在一日,朝堂就不可能安宁,像沈源、孙良那样的冤案,上到将军,下至百姓,依旧有可能发生。北朝正在壮大,若我们还一味内耗,迟早是要国破家亡的。”
谢维安说罢,悠悠笑道:“若我说是为了家国社稷,你肯定不信,那就信第一个好了。”
陆惟深深看他一眼,也没说自己信不信,信哪个,马车内就此陷入沉默。
而谢维安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即使不言不语,端坐马车内,身形不因颠簸摇晃,容止风仪都是他所见过最好的。
陆家四郎,玉山冰魄,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谢维安不会轻易被其外表迷惑,他想的是陆惟先前对死者妻儿说的话。
这陆惟,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博阳公主站在太极殿外,双手交握,来回踱步,罕有的惶惶不安。
上一回如此心情,是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有些模糊了。
记忆仿佛回到先帝驾崩,皇位未定时,兄长当时虽然已经是太子,可只要一日未登上皇位,一日就不名正言顺,而当时赵群玉能一言定江山,她跟在兄长后面,寸步不离,彻夜未眠,因为她无法想象自己又要从京城回到藩地,变回那个乡下郡主的情景。
好在,这一切都熬过来了。
兄长登基,她也成了公主,从此以后富贵荣华自由自在,谁也无法再时刻威胁到她的地位。
但她从未想过,就在今日,她再次体会到了当初同样的心情。
因为她是第一个赶到太极殿外的,让人通禀之后,皇帝兄长并没有马上召见她,反倒是后面才到的谢维安和陆惟二人,先被宣进了。
当时博阳公主就没来由一阵紧张焦急,有种情况脱离掌控的不妙。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谢维安和陆惟终于出来。
比她想象的更快一些。
博阳公主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她想要从对方表情上获取信息的意图失败。
但好消息是,皇帝终于肯见她了。
博阳公主跟在内官后面,准备了一肚子的话。
辩解、告状、求情,这些软硬兼施的步骤,她都想好了。
然而——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皇帝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将博阳公主给打蒙了。
“阿兄……”
“你从小就喜欢争强好胜,但是你也爱粘着我,跟前跟后,像小尾巴,我们阿娘早死,我怕你跟着受欺负,也尽量去哪都带着你。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头一回来到长安,你望着满眼的繁华,对我说,阿兄,我不想回去了。”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博阳甚至不确定谢维安到底在他面前告状没有。
“朕知道你爱财,爱享乐,既然如今朕富有天下,也愿意惯着你,让你过得更快活一些。让你下嫁赵炽,当初的确有不得已,因为赵群玉权倾朝野,这种联姻能让他觉得地位更稳固,也的确有利于我们兄妹,朕觉得亏欠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博阳,你这次太过了。你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内宫与外廷勾结,你知道岑留那些人干的什么勾当,他们通过数珍会,甚至与南朝暗通款曲,他们想要推翻朕这个皇帝,他们想要蚕食北朝。你明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就偏要去做什么。”
博阳是真害怕了。
她从未见过皇帝用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说话。
“我没有!阿兄,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岑庭私下做的那些勾当,当铺的事情我本来就不怎么过问的,我怎么会跟南朝人勾结?您是我阿兄,是大璋的皇帝,若是您被颠覆了,我这个公主也会跟着倒霉,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皇帝不置可否,忽然道:“把人带进来吧。”
博阳还未反应过来,熟悉的人影就被左右禁军押了进来,跪倒在地上。
“章年!”她怒火中烧,忍不住痛骂,“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害死我了!”
章年面色苍白,没有说话。
皇帝观察着他。
对这个从小亦步亦趋跟在他们后面的堂弟,皇帝不像博阳公主那样亲近,但也比其他宗室熟悉,他原本是准备再过两年,等章年稳重一些,就让人去藩地就封。
在皇帝印象里,章年是低调甚至有些懦弱的,他一直跟着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妹妹在外面张扬跋扈,可唯独对自己仅有几个亲近的亲人,却是掏心掏肺当成自己人的。
“事到如今,朕不想听你辩解,朕想听原因。你勾结内外,是想自己也过一把当皇帝的瘾吗?”
皇帝冷冷俯瞰他,居高临下。
“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章年伏地叩首,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一开始,岑庭找上臣时,臣、臣只是想着能多赚些钱,博阳姐姐喜爱华服美食,三不五时就要举宴,修园子,种些奇花异草,再收些珍禽异兽,这些样样都要花钱,可她的公主俸禄有限,就算是加上赵家供奉,和陛下赏赐,都无法填这个窟窿,臣就想着,若是当铺能多些盈利,博阳姐姐也能更宽裕些……起初臣是真不知道岑庭那些珍宝来自宫闱,因为他都把东西打散了,大件从不拿出来,直到后面,把臣拖下水之后,他才说了真相,那时候臣已经、已经没法回头了……”
这艘船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章年的身份听上去光彩,实际上光靠那点郡王俸禄,也很难跟着博阳花天酒地的,他也不想被人看低,自然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弱点,趁虚而入。
习惯了花钱如流水,章年也不可能回去过紧巴巴的日子。
孙管事的死纯属意外,因为之前当铺都是岑庭和章年两人经手的,孙管事老实巴交,就是察觉了什么,也不想多事,但是岑庭被处死之后,章年独木难支,为了处理岑庭死前留下的那些赃物,必定要找一个熟悉当铺管理的人来帮忙,孙管事被强拉下水,但他又不想干这些,便想着去给博阳公主告密,结果被章年先一步发现,直接灭口了。
可也正是因为孙管事的死,让案子直接有了突破,章年最终露出马脚。
皇帝听着章年痛哭流涕的坦白,表情非但没有软和,反而露出一丝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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