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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今日两边之所以对上,是因为陆二娘她们进来时,正瞧见严鹤正拉着一名貌若好女的男人不放,状若调戏,而那男子碍于他的身份则强自忍耐,最后不得不低声求饶。
作为严观海的侄儿,严鹤虽然不学无术,也算颇有眼色,有权有势的世家他从来不去招惹,只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嚣张,那男人也是坊中跑腿打杂的伙计,新来不久,让严鹤给看上了,便要拉他去喝酒。
但与陆二娘同来的柳三娘,认出那小伙计正是她乳母的幼子,乳母与她感情深厚,却因病早早故去,儿子为了生计,到此地跑腿也就罢了,生受那侮辱,柳三娘实在看不下去,便出言制止。
严鹤知道京城里背景深厚的硬茬子多,平日里多忍让也就罢了,都在自己地盘上了,还有两个小姑娘来管他,自然忍不下去,双方言语冲突眼看就要升级。
“陆家和柳家是么?”
无须严鹤打听,早有下面的人将柳三娘与陆二娘的身份报给他。
严鹤上下打量,看得柳三娘越发恼怒,若非陆二娘拉住她,便要破口大骂了。
“你们家柳筠娶了赵群玉的小孙女,赵群玉出事,柳筠马上就将妻子给休了,没想到这等薄情寡义的人家,竟还出了你这样肯为奶娘儿子出头的人?”严鹤嘲笑道。
柳三娘怒道:“我们柳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来评断了!”
严鹤:“说得好,那临水坊既然是我家的买卖,这里的事就是我说了算,又何时轮到你来插手了?你们两人出来玩耍,告知过家里人没有,要不要我派人给你们家里捎个消息,让他们来领人?”
他看着两人顿时变色,就知道自己拿捏住她们的命脉了。
外头都说他严鹤是个纨绔子弟,靠的是他伯父严观海和他姑姑严妃,可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严鹤自忖不是那等见了人就调戏玩弄的无脑纨绔,这两个小娘子的确有些来头,但瞒着家里出来玩,不就是害怕被家里人知道?打蛇打七寸,说的便是他严鹤这等举轻若重的功夫了。
严鹤内心得意地笑,暗觉自己聪明绝顶。
陆二娘暗暗后悔,她原是不想来的,奈何拗不过柳三娘的哀求撒娇,又为了方便,没有戴上幂离,如今被众人围观,她只觉双颊一阵火热。
她已经订婚,心道若是被订婚的人家知晓,固然这也不算太大的事情,但总归不太好看,说不定还得掰扯,害她被阿娘责备,尤其是父亲,定会觉得自己丢了陆家的脸。
“算了,我们走吧……”陆二娘扯了扯好友的衣角,小声道。
严鹤虽名为严观海侄儿,但谁都知道,他从小在严家长大,与严观海亲生儿子无异,严家外头的生意,都是严鹤出面在打理的。
柳三娘也有些后悔,但输人不输阵,她面子下不来,脚步实在挪不动。
正僵持之际,爱凑热闹的刘复出现了。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要约架呢?”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严鹤,你怎么好跟两个小娘子为难的?来者是客,人家可是来让你赚钱的,你开门做生意,就这么赶客吗?”
刘复选择出面帮陆二娘她们解围。
他也不喜欢柳家的人,但陆二娘毕竟是陆惟的妹妹,刘复总不能坐视不管。
严鹤自然也认识刘复,两个纨绔平日里也还算有点交情。
他冷哼一下,正打算给刘复这个面子,却听柳三娘冷笑道:“你想说就去说吧,既然想闹大,就将此事捅破天去好了,让陛下来评评理,看你严家如今没了赵家,便如日中天,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眼看又是一个新的赵家冉冉升起,你看陛下容不容得下你们?”
严鹤大怒:“怎么着,柳家自己攀附的大树倒了,还想给我们姓严的扣帽子?!我告诉你,今日谁来了都不管用了,我这就派人敲锣打鼓,去你们家叫门,让你们两家的人来接,你们才能走!我非得让满长安的人知道,柳家和陆家的小娘子不安于室,明明订婚快要成亲的人了,竟还乔装改扮出来到处乱逛,还看上我年轻俊俏的小伙计,想从我手里抢人呢!”
明明事情不是那件事,说出来却又跟真的一样,严鹤深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更知道如何戳这些小娘子们的弱点。
柳三娘杏目圆瞪:“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严鹤嘿然冷笑:“那你看看长安城的人,是愿意相信哪个故事?是我调戏小伙计稀罕,还是你们抢男人抢到临水坊来更稀罕?”
刘复有点头疼了。
本来没多大的事情,因为双方寸步不让,导致现在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他正要开口打圆场,一个声音却传过来。
“这样吧,汝阳侯出面作保,我们来打个赌,严郎君若输了,就将她们与这跑腿伙计一并放了,若有损失,就由柳三娘来付,另外严郎君还得澄清方才的话;若严郎君赢了,就照你的办,将此事闹大,让她们家里人来接,再让她们给你道个歉,你看这样公平不公平?”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跟在刘复后面出来看热闹的长公主。
陆二娘认出她的声音,霎时瞪大眼,却在看见长公主的幂离之后,知机闭嘴,没有喊破她的身份。
刘复忙道:“我看这样行,严鹤你说吧,敢不敢赌?”
严鹤盯着幂离下的长公主看了好一会儿,又看向刘复。
“怎么赌,赌什么?”
刘复想了想:“旁边不是有赌坊么,要么就赌大小吧,三局两胜,如何?”
严鹤爽快答应:“可以,你要自己上,还是这位娘子亲自来?”
刘复自然道:“我来就可以了。”
严鹤笑了一声:“你的输赢,这两位小娘子认吗?可别回头输了不认,又要另起事端!”
柳三娘正待说话,陆二娘忙抢道:“认的,无论胜负,愿赌服输,倒是劳烦汝阳侯和这位娘子仗义执言了!”
一行人就此移步到旁边赌坊。
因着这出变故,许多人都跟过来看热闹,连带原本为公主他们演奏的桑叶,也都在章玉碗身后。
“娘子这个提议,恐怕有失妥当。”他悄声对章玉碗道。
“怎么说?”
“这位严郎君,是个玩骰子的高手,据说他会听骰。”方才章玉碗说得快,刘复答应得快,桑叶也来不及阻止他们。
“听骰?”章玉碗有些意外,“单凭声音能听出点数大小?”
桑叶:“正是。”
章玉碗:“这应该得身怀武功的高手才能做到的吧,我看此人脚步虚浮,只是个寻常人。”
桑叶道:“娘子有所不知,严郎君天赋异禀,的确于此有些门道,否则也不能开了这间赌坊,不怕被人蒙蔽了去。”
两人说悄悄话的时候,刘复已经跟严鹤面对面坐下了。
摇骰子的是赌坊一名管事,他显得有些紧张,看看东家,又看看汝阳侯,感觉自己哪个都得罪不起,不由战战兢兢。
刘复踌躇满志,他没跟严鹤赌过,本以为自己也是个高手,谁知道第一局下来,严鹤让他先选,他选了大,严鹤就选了小,结果一开,刘复第一局就输了。
严鹤得意摊手:“刘侯,我这可是让您先选了。”
刘复咬咬牙:“还有两局,这次换个赌法,直接猜点数,相近者赢。”
这更是严鹤的长处,他露出笑容。
“悉听尊便!”
柳三娘紧张起来,对陆二娘道:“刘复若输了,难不成我们要承认吗?现在把将赌局打乱还来得及!”
“不可!”陆二娘却是知道长公主在一旁的,对方既能开这个口,想必有些把握,虽然她也不知道长公主的把握是什么,但总不会害她们的,但陆二娘也不好对柳三娘明说,只能安抚她的焦急。“你别着急,刘侯与我兄长交情不错,今日不会丢下我们的。”
管事正要摇骰子。
“且慢——”
章玉碗出声。
“后面两局,我代汝阳侯来赌吧。”
严鹤没等刘复反对,就笑道:“听音而知人,这位娘子想必是个妙人,不知贵姓?”
章玉碗:“我姓张,是刘复的表姐。”
严鹤殷勤道:“原来是张小娘子,请坐,敢问张小娘子今年贵庚,是否婚配?”
刘复:……你怕是嫌命太长了。
严鹤浑然不知刘复内心想法,他就喜欢章玉碗这等柔柔弱弱实则有主见的女子,从幂离下的模糊轮廓来看,这位小娘子长相应该也不差。
章玉碗也笑:“尚未婚配,不过你可知道当面询问女子年纪,是为无礼?”
“是我唐突了,张小娘子见谅!”
刚刚还调戏小伙计的纨绔子弟摇身一变,瞬间成了彬彬有礼的君子,看得刘复嘴角抽搐。
“先赌完这两局吧。”章玉碗道。
刘复忙起身,让人拿来新的座垫,再请章玉碗落座。
严鹤看看他俩:“还是猜点数?”
章玉碗:“对,就照刘复方才说的,以点数相近者为胜。”
严鹤自信笑道:“区区不才,自小就玩这些长大的,有些心得。”
他虽然不会武功,但因在此道浸淫已久,听骰子也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很少有人能在这上面压他一头,更勿论这一看就是在深闺里长大的小娘子。
既然三局两胜,严鹤就想着自己头一局已经胜了,不如中间故意输一回,给佳人卖个好,再在最后一局赢回来。
心下有了主意,他在骰盅落定的那一刻,等章玉碗说出“十六”之后,他就故意说了个“六”。
骰盅,六、四、六,竟正好是十六。
必定是巧合,严鹤有些讶异,但也不以为意。
这局他本来就打算输的,不妨事。
第三局,骰子在骰盅内摇晃一阵,而后落定。
管事道:“二位请。”
严鹤:“张小娘子先请。”
章玉碗:“九。”
严鹤虽然能听个大概,但也只能是大概,闻言认真回想片刻,道:“七。”
他这回是出浑身解数,自忖这三枚骰子,就算不是七,也是六,若是这两个数字,必然就是他赢了。
管事抬起骰盅,严鹤与周围人瞬间大吃一惊。
不多不少,竟正好是九!
严鹤马上知道,他这是遇到真正会听骰的高手了。
对方哪里是猜,分明是精准“听见”骰盅里的点数了!
但这次也输得不冤,两人都是听骰,遇到对方技高一筹,他自然只能认下。
刘复得意:“怎么着,我表姐厉害吧,愿赌服输,你澄清道歉,息事宁人,如何?”
严鹤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反倒眉开眼笑:“应该的,应该的,我严鹤赌品上佳,自然要向两位赔礼道歉!”
说罢他拱手对柳三娘与陆二娘道:“方才出言无状,让两位受了委屈,是我胡言乱语,还请二位不要放在心里,我这就备上厚礼两份,略表心意,往后这临水坊,两位想来便来,一切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严鹤还长长一揖,态度与刚才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柳三娘还有些得好不饶人的意思,陆二娘却知道此番她们能解围,完全是长公主与刘复的缘故,哪里还敢拿大,便不让柳三娘再说话,抢在前头道:“也是我们唐突无礼了,本该私下向严郎君说明情况的,我这好友乃是念旧重恩之人,方才会为乳母之子出头。”
严鹤越发通情达理了:“这好说,那小伙计既然是你们的人,你们带走就是了,工钱照结,我也不会再为难他!”
陆二娘:“多谢严郎君!”
严鹤的重点却压根不在她们身上,只是想给章玉碗留个好印象罢了,见事情圆满解决,就对章玉碗笑道:“我与张小娘子一见如故,既然张小娘子尚未婚配,敢问家里择婿标准如何?严某家境尚可,父母俱在,也尚未婚娶,张小娘子是投骰高手,我甘拜下风,正可谓是志趣相投,不知能否移步详谈?刘侯,啊不是,表弟也一块来啊!”
刘复抽了抽嘴角,被对方的厚脸皮和打蛇随棍上震惊了,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严公子与谁志趣相投?”
从长公主府过来的陆惟,正巧听见了严鹤的话,越众而出,缓缓问道。

严鹤满心欢喜的话被人截断,脸色就往下拉了一截,当即就循声望去。
下一刻,他眼前一亮,又换上笑容。
原因无他,陆惟行止风仪,自然是严鹤见过的佼佼者。
严鹤可以调戏小伙计,自然也可以马上“移情别恋”。
没有官职在身的他,并未见过陆惟,还真不知道对方是哪尊大神。
刘复见他表情不对,就知道要糟。
果不其然,严鹤笑容满面,对陆惟拱手:“郎君尊姓大名,可是认得我?”
“右相之侄,视若亲子,也是临水坊的东家,大名鼎鼎,我怎会不认识?”陆惟意味深长道。
“那可太好了,咱俩今日可得好好把酒言欢,还有这位张娘子,刘侯也一块来啊,一晚上可算结识不少新朋友!”
严鹤早就把陆二娘她们忘倒九霄云外去了,话刚说完,冷不防瞥见刘复古怪的表情,忽然觉得不太对,笑容跟着僵住。
这等容貌,满京城应该也找不出多少,还正好认识他,自己却不认识对方……
陆二娘看见陆惟就微微变色,犹豫半天,这才慢吞吞挪过去,小声打招呼:“阿兄……”
陆惟淡淡道:“陆小娘子出来玩,怎的还要别人收拾善后?”
陆二娘不敢再说话,她虽与这位兄长不熟,却是有些天然的畏惧。
话说回来,今夜若无长公主与刘复,她跟柳三娘怕是真要被严鹤扣在这里,到时候就算是出名了,她既已订婚,不管未婚夫怎么看,夫家到时候必然会有人说闲话,平地生些波澜。
刘复眼看四周围观者众多,就道:“严郎君可有清静别院?我们坐下再慢慢说。”
严鹤求之不得:“自然有!”
他让人去准备雅间,又亲自带着刘复等人前往。
陆惟却对陆二娘和柳三娘道:“你们该回去了。”
柳三娘有些不愿意,还待再说,陆二娘忙道:“我们这就走,阿兄,今夜之事,求你别给阿娘和父亲说。”
尤其是陆敏,若知道女儿在外面闯了祸,怕是一顿训斥责罚少不了的。
陆惟:“我很少回去,也见不着他们。”
陆二娘干笑:“您白天上朝,可能会遇到父亲……”
陆惟看她一眼:“我们都会互相装作不认识对方,远远就避开了。”
陆二娘:……
陆惟微微缓了口气:“回去吧,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长安固然天子脚下,也绝非太平无事。”
就是上个月,还出过不少拍花子的案子,报到大理寺来。
陆二娘如获大赦,忙拉着柳三娘告辞。
长公主既是没有表明身份,她也没有贸然上前行礼,免得引来柳三娘惊诧,多生些事端出来。
严鹤听见陆二娘对陆惟的称呼,哪里还不知道陆惟身份,待众人来到清静雅间坐定,他便对陆惟拱手笑道:“原来是大理寺卿陆廷尉,我常听家伯父提起,却从未见过,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今日诸位开销,一律记在我账上,就当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
又真心诚意夸陆惟:“从前我听伯父和堂兄说起陆郎君姿容如何出众,原还不信,这世上哪来的神仙,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他们诚不欺我,陆郎君岂止是如他们所说,简直无法以言语描绘,已然超出许多!”
他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这会儿见了陆惟,也没忘记自己之前念念不忘的“张娘子”,人坐在陆惟旁边,眼睛还往章玉碗处瞥,就想看看这位与他“志趣相投”的张娘子真面目。
没了许多人旁观,章玉碗果然摘下幂离。
严鹤一呆。
对方固然美貌,可严鹤见过的美貌女子多了去,更何况还有更为出色的陆惟珠玉在前,章玉碗并不足以让他震撼,严鹤之所以怔住,是因为章玉碗一身气度,在没了幂离遮掩之后更为明显。
这显然不是深闺之中能养出来的。
刘复道:“这位是长公主殿下,听说临水坊在长安很有名,便过来游玩一番,没成想遇到了你与柳三娘她们争吵的事情,殿下不忍见小姑娘窘迫为难,这才出手帮忙。”
严鹤听得汗流浃背,赶忙请罪。
先前对方自称姓张,他愣是没往国姓上去想,只当是弓长张,毕竟这个姓氏才更为常见。
章玉碗笑道:“不知者何罪之有?我还要多谢严郎君在不知我身份的情况下给我这个面子,怎么说此次也只是小事,为了小事闹得满城风雨,还让姑娘家闺誉受损,实在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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