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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就在这时,迎着晨曦,他们竟看见一大队人马遥遥出现,朝这里奔来。
杨园以为自己饥饿交加过了头产生幻觉了。
陆无事则以为对方是方良的人。
直到那杆大旗上的“李”字映入眼帘,陆无事才相信这是真的。
张掖那边其实先前也不平静。
李闻鹊为人自负,但陆惟两次提醒他,一次是临别前的密信,一次是让人快马送回去的信件,多少还是让他提高了警惕,暗中派人清查。
结果这一查,还真查出点事情,有人通过关系混入军营伙房,甚至混到了帮厨的位置,之所以迟迟未能下手,是因为李闻鹊通常与士卒同吃,没有让人额外准备饭菜,对方实在找不到下药的机会。
李闻鹊顺藤摸瓜,找出背后的杨长史,又通过对杨长史的秘密审讯,得知他与数珍会勾结,而数珍会告知他,秦州那边将有变故发生,让他在此地拖住李闻鹊,让秦州群龙无首,陷入混乱。
听见此言,李闻鹊哪里还想不到秦州这边出事了,他立马带了一半兵马过来,日夜兼程,总算及时赶到。
另外一半兵马,则继续留在张掖,交给副将宋磬指挥。
也正是解决了杨长史,这次他才能后顾无忧,否则这边刚出来,那边杨长史估计就能把后院给点了。
“殿下与陆郎君先前猜得不错,提前给柔然刺客消息,让刺客得以潜伏马车下面,在殿下入城当日公开行刺,以及给殿下饭菜下毒的人,都是杨长史,他亲口承认了!口供我也让人誊抄了一份,回头呈阅殿下。”
说到这里,李闻鹊面色有些凝重。
经此一事,他的性情虽然改不了,也好好反省了一番。
若非这次陆惟他们接连提醒,李闻鹊自己还真不一定当回事,到时候命都丢了也不知道找谁算账,等他一死,整个西州乱作一团,根本就无人能从西面辖制方良了,更不要说柔然余孽听见李闻鹊死了,会不会卷土重来。
“臣素来刚愎自用,听不进好言,臣也知晓自己有这毛病,拿下柔然之后,自诩军功大涨,人也随之飘飘然,比以往更甚,多谢二位提醒,救命大恩没齿难忘,往后殿下与陆郎君若有差遣,只要与职责本分无碍,李闻鹊定当在所不辞!”
“这次李都护率兵来救,解了燃眉之急,已是救了我们一命,不必说什么感谢,真要谢也两清了。”公主更关心另外一件事,“既然你已审过杨长史,想必他招供出背后欲置我于死地之人了?”
李闻鹊点点头:“这正是臣急着见殿下的原因,此事事关重大,须得面呈殿下才行。据杨长史所说,他为刺客提供便利,是奉了宋今之令。”
公主咦了一声。
“长秋令宋今?”
“不错。”
公主面露疑惑,她还以为杨长史背后的人会是左相赵群玉,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宋今。
“我与宋今无冤无仇。”她沉吟道,“会不会是杨长史故意攀咬?”
“应该不是,我仔细询问过了,他都能说出来龙去脉。杨长史说,他跟宋今是老家同乡,他原本只是京里一名小吏,通过这层关系才攀上了宋今,希望能借宋今之力,再往上挪一挪,为此还举家借债送了重礼。没过多久,宋今果然帮他运作到秦州长史的职位,虽然离京很远,但宋今跟他说,好好干上几年,有了履历,回京才能升职,杨长史就过来了。”
李闻鹊屏退左右,屋子里就他与公主二人,他虽然急着走,但也知道此事重要,说得很仔细。
“杨长史过来上任没多久,恰逢殿下要归朝,宋今就派人给他送了密信,让他设法打听您入城的具体时辰,还有在入城到官驿的前半段路程,将站岗的差役清空出来,余下的不用杨长史操心,他会安排人乔装差役,隔开寻常百姓,让刺客有机会能潜入马车下面。”
公主点点头:“马车从柔然过来,一路肯定不可能埋伏人的,之前我与陆惟也讨论过,车底下的刺客,只能在入城到刺杀发生之间这段时间潜入,但当时周围熙熙攘攘,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潜入马车,肯定会被发现,除非周围有人打掩护,或者都是自己人。”
李闻鹊叹息拱手:“此事也是我的疏忽。当时我亲自押车,亲兵一路护送殿下车驾入城,自以为万无一失,但城内迎接巡防,却都是杨长史的权责,我就没有过问,谁知正是在这一点上出事。”
杨长史受了宋今的恩惠,自然要帮他办事,但此事闹这么大,他惶惶不可终日,事后也曾后悔过,但是没有人查到他头上,他渐渐又放下心来。
时间一久,杨长史心里未免开始埋怨宋今,觉得自己巴结宋今,非但没有捞到什么财货,反倒被“发配”到此处来当官,还差点被迫卷入一场谋杀公主的阴谋之中。
就在此时,数珍会借着杨长史流连乐坊的爱好,找人与他搭上线。
对方给杨长史送了一大笔钱,与他混熟之后,就提出让他留意李闻鹊,并伺机找出对方弱点。
这件事没什么难度,比什么给刺客提供方便去刺杀公主容易多了。
更何况有李闻鹊压在头上,对公务要求严厉,杨长史感到很不自在,若李闻鹊死了,能换个混日子的顶头上司过来,那就再好不过。
数珍会的人无意中听见杨长史的抱怨,就给了他一份迷药,让他设法下在公主饭菜里,还说数珍会不打算杀人,只等公主昏迷之后就将人带走,届时公主失踪,李闻鹊也会因此受牵连,丢官罢职,杨长史在秦州的日子也就快活了。
“杨长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指天誓日说他第二次绝对没有杀害公主之心,真就是听见那药只是迷药,才答应下来的,谁知道对方骗了他,将迷药换成毒药,还被婢女误食了。”
李闻鹊满脸的一言难尽,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这个杨长史了。
说他愚蠢吧,人家第一次上手就敢参与谋刺公主,事后还能逃脱责任;说他聪明吧,又贪财如命,谁以利诱之,他就什么都敢答应。
也就是蠢人有蠢福,如果不是他主动去李闻鹊身边安插人手败露,李闻鹊估计还没把他放在眼里。
毕竟灯下黑,谁也没想到杨长史胆大包天,竟在公主入城就敢做出这种事来。
公主面色古怪:“他说的数珍会的人,不会就是周逢春吧?”
李闻鹊点头:“正是他。”
公主点点头:“那一切就都连上了。”
苏芳之前就说过,刺杀公主的不是数珍会的手笔,数珍会不想要公主死。而毒杀公主一事,更有可能只是数珍会内部有人看苏芳不顺眼,借任务来铲除同僚,属于内讧。
如今跟杨长史的口供相对照,苏芳倒是都说对了。
“这么说,杨长史一开始是长秋令宋今的人?”公主问。
李闻鹊点头:“应该是如此。”
公主:“数珍会背后的人不希望我死,宋今想让我死,这么说数珍会在北朝的接头人不是宋今。那数珍宴上那些从北朝内宫里偷运出来的珍宝又怎么说?他们有个人,临死前还交代了一位干爹陈内侍,负责偷运宝物出来,那人难道也不是宋今的人?”
李闻鹊想了想:“按臣的推测,宋今跟数珍会可能没有关系,但他未必不知道数珍会的存在。毕竟他权势再怎么大,也是个内宦,轻易出不了宫,很多事情需要别人代劳。这些年数珍会运赃销赃,在宫里和民间牵起一条线,宫里的人将东西交给数珍会,可能也是经过他默许的。”
在他看来,內监掌握权势,收买人心,也都是需要钱了,这世上没有谁离了钱能活下去。
宋今需要钱,那就有数珍会发挥的地方,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至于宋今指使杨长史参与行刺公主,那是另一回事了。
只能说公主此时回来的身份很微妙,各方在她身上看见了不同的机会,出于各自的利益,都想对她下手。
答案或许与天子有关。
这也是公主回京之后要解开的谜题。

公主之前早有预料,如今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印证之前所想。
她对李闻鹊笑道:“看来李都护若肯将排兵布阵的智慧些许用在人心揣度上,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
李闻鹊没有因为被调侃生气,反是叹了口气。
“我从前也以为,只要把仗打好就够了!”
明君能臣,君臣相得。在国富民强太平盛世的情况下,武将的确只需要安心守好边关就行,其他身前背后的明枪暗箭,自然会有皇帝来处理。
但此时并非盛世,皇帝的权威也未达到那一步,柔然人还没被打跑倒也罢了,现在柔然人没了,边关平静安稳,许多人都有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对李闻鹊这个位置垂涎三尺,无数只手明里暗里想要拉他下马。
李闻鹊也很清楚,再不长几分记性和警醒,他这个西州都护恐怕就当不了多长了。
“宋今此人,我回京述职时,曾见过两回。他面若春风,未语先笑,对谁都客客气气,不因高职高低而瞧不起人。听说回京之人除了陛见之外,都要将左相赵群玉、右相严观海、长秋令宋今这三巨头都拜访个遍,接下来才能顺顺利利。”
“我当时年轻气盛,不情不愿去左右相府上送了礼之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给宋今送礼了。”
“等我启程前一日去向陛下辞行,便听见陛下面色不愉,告诫我要友爱同僚,勿要像从前那样当众责骂,居功自傲。但我先前去陛见时,陛下并没有训斥,唯独得罪了宋今之后,才有此事。”
“为免多生事端,事后我让人给宋今私下送礼赔罪,才算了了。”
说完这些,李闻鹊苦笑。
“其实我也没证据表明是宋今去告的状,但能坐到宋今那位置,他与陛下朝夕相处,恐怕对陛下的影响会比左右相更大。既然是他指使杨长史做此事,又跟柔然人牵扯上,那殿下今后还是得小心再三,防人之心不可无。”
经此一事,李闻鹊也算明白了许多事情,与公主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一方面是答谢公主他们屡次提点之恩,另一方面他深知以公主和陆惟的能耐,在回京之后的博弈中也未必会是败者,此时结下一份善缘,对自己有利无害。
“多谢李都护坦诚相告,我必铭记于心。”公主谢过他,又提醒道,“杨长史之事既然与宋今有关,恐怕也不好往上禀告。”
牵扯这么大的事情,宋今肯定也做好了事情败露的准备,李闻鹊要是直接向天子告发,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可能被倒打一耙,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
李闻鹊颔首:“殿下放心,臣心里有数。”
他不准备张扬此事,至于杨长史是生是死,如今混乱还未平息,事后也很难有人去追究了。
秦州风波虽然大致消弭,但梁州并没有。
梁州刺史何忡在等不到方良回应的情况下,直接举兵往长安进发了。
他本身精通兵事,身边也有懂带兵的部下,一路上顺带就收了雍县和扶风两地,而这两个地方被何忡拿下,意味着他距离长安已经很近了。
李闻鹊既然已经到了秦州,就没有道理不去驰援京城,他还可以从后方追堵,与京城一起,对何忡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更何况,是当今皇帝力排众议,一手提拔了他。
无论从私情还是公心,李闻鹊都不太可能继续在秦州停滞不前。
所以这两天他除了休整兵马,打算一鼓作气追到何忡为止之外,还在等公主或陆惟苏醒。
现在公主醒来,他将要紧的事情都交代完,心里石头也算放下了。
公主略加思索,建议道:“你要去梁州,最好得让人捎一封奏疏,顺带向陛下说明情况。”
李闻鹊也能明白公主的意思。
他这次固然是为了救驾才会去梁州,但事后如果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容易得很。
提前向皇帝说明情况,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李闻鹊满脑子如何追堵何忡,果然忘了此事,闻言一愣,随即恍然。
“多谢殿下指点,我回去就写!”
经过这番长谈,两人关系一下拉近很多。
李闻鹊看公主,自然也不再是一开始那种需要尊敬礼数但只将她当成寻常和亲公主的态度。
他甚至还会主动请教公主。
“依臣之见,梁州附近没有重兵,何忡一路到京城,恐怕都会畅通无阻,若臣能将何忡堵在长安城内,是否还要带兵入城?”
换作以往,他不会问这个问题,既然能瓮中捉鳖,直接带着人冲进去就完事了。
但经历了杨长史和宋今这件事,他不能不多想两步,以至于有些瞻前顾后了。
公主道:“你届时见机行事吧,若京城内就能稳定局势,你就不要带兵入城了,你自己入城陛见就行,这次你擅动兵马,虽然事出有因,但事后若有人进谗言,也是能弹劾你的。”
李闻鹊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梁州之事不容拖延,李闻鹊眼看外头天色不早,当即起身告辞,准备启程了。
公主眼看着人走远,这才散去一身勉强支撑的骨头,直接趴在桌上。
雨落一过来,就看见公主这坐没坐相的模样。
她心疼公主受伤还要处理这些事情,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微微有些发热。
“陆惟呢,陆惟呢!好雨落,你快去看看他醒来没有,这些事情本该他出面料理的,我也受了伤,为何现在却变成我在亲力亲为?!不能让他继续睡下去了,就算没醒,你也把那倒霉鬼给我摇醒为止!”
说到最后,公主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在那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雨落只得哄小孩似的哄她:“好好好,我这就去,没醒就拿着锣鼓在他耳边敲!”
公主怏怏:“我好累。”
雨落柔声道:“奴婢扶您回去歇息。”
公主:“我晚上想吃花笋鸡丁,烤五花肉。”
雨落:“不行,有花椒,又是炙烤的,会影响您的伤势!”
公主:“再不吃我会伤势加重的。”
雨落:“奴婢闻所未闻。”
公主:“你想,我吃不了喜欢的东西,自然郁郁寡欢,到时候别说伤好得慢,只怕陆惟还没醒来,我就要郁郁而终了。”
雨落:“呸呸呸,童言无忌!”
陆惟不是不想醒。
他是陷在一个又一个的险境里。
最开始的梦境,他已经记不清了。
等他感到疲惫的时候,他正从万丈悬崖失足落下,跌入永远不见底的深渊。
那种被深渊吞噬的巨大焦虑感一下就让他惊醒过来。
但陆惟很快发现,所谓的惊醒,并不是回到现实,而是跌入一个更深的梦境里。
这是一条布满碎石子的路。
石头棱角尖锐,甚至能通过鞋袜让鞋底感觉到刺痛。
但陆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因为回头也是茫茫雾气的一片。
前方隐隐绰绰,浮现一个身影。
对方手里握着兵器,一步步朝他走来。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形,但似曾相识。
是崔千?
陆惟哂笑一声。
这是被他杀了,冤魂不散,还想再来梦里索命?
既是如此,那他就再杀一回。
但随着那身影步步走近,陆惟脸上的讥笑却凝固了。
不是崔千,更像是——
他那早死短命,临死前还想要砍死他的生母。
怎么,没带走他,很遗憾吗?
陆惟面无表情,停住脚步,冷冷看着那身影。
这是一个两个,都趁着他重伤虚弱,想来算账了吗?
他心硬如磐石,早已不会为了这些人去动摇心境。
脚底下的石子忽然迅速变大,棱角直接刺穿他的脚面,乃至身体,鲜血淋漓泼洒在四处竖起的巨大石笋上,他的身体被牢牢禁锢,而那白雾中的身形倏地现出原形,化作庞然大物奇形怪状的巨兽,张开布满疙瘩毒液的血盆大口,猛地朝他扑来!
陆惟被吞噬进去,没有想象中的恶臭,反倒闻见了——
烤肉香味?!
霸道的香味像是突然之间窜进来,又很快弥漫周围,他左顾右盼,入目尽是黑暗,又香味扑鼻,占据所有嗅觉。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有点恼火,又带了点无奈,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隙。
光,明亮的光。
不是日光,而是蜡烛。
他的意识慢慢回笼,思考能力也在一点一滴恢复。
这样亮的光,怕不是得有十支蜡烛。
可若是夜晚,他屋子里要点这么多蜡烛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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