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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他竟还是想换取公主逃生的机会!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轰隆隆——
听起来像是城门被强行撞开,但紧接着又有大军开拔而来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如有千军万马。
所有人都禁不住停手,循声望去。
连方良也先是惊愕,而后沉下脸色。
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为首骑在马上的李闻鹊,和他身旁的陆无事、杨园,以及他们身后的大军。
李闻鹊抬手。
“传令下去,将城中所有乱兵都抓起来,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他只说乱兵,而不提是府兵还是流民军,可见他在抵达之前,已经对形势有相当了解。
手下将领轰然应诺,分作三小队四散开去,奔向城中各处。
比起久战疲惫的秦州府兵,和散漫未经训练的流民们,这些经历过与柔然人作战,又精神奕奕的西州兵,简直跟天兵下凡一样,轻易就能荡平这出乱局。
围攻陆惟他们的府兵被当场拿下。
李闻鹊翻身下马,朝他们走来。
“西州都护李闻鹊来迟,还请殿下宽宥!”
陆无事比他更快跑上前。
“郎君,你们没事吧!”
唯有杨园,还骑在马上,顾盼有神,看上去对自己此番狼狈出城衣锦还乡十分得意。
公主没力气说话了,冲李闻鹊点点头,扬起下巴示意他先处理方良,不着急问候寒暄。
陆惟也没说话,他直接吐出一口血,那是累的。
陆无事大惊失色,伸手要去扶他。
陆惟却扭头去看公主一眼。
果然不是那只猫。
公主注意到他的视线,明明也浑身疲倦痛楚,却还有心思调笑。
“陆郎这是走不动了,想让我抱你回去?”
陆惟回敬一句:“公主还抱得动吗?”
公主:……怕是不行。
陆惟顺着回头,看见她手上血肉淋漓的伤口,纵横交错,甚至已经部分干涸,显得越发狰狞,不由微微蹙眉。
他想起来了,这是公主为了接方良那三支箭受的伤。
其中一支被她接住,但巨大的冲力和仓促应对也使她的手掌被磨破,没有把手废了已是侥幸。
公主没有注意到陆惟的出声,她已经被风至扶着准备回去了,只是在路过方良时,被对方喊住。
“我输了。”
方良的表情很平静,从看见李闻鹊出现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造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成功了固然回报巨大,但方良也经常想到失败的后果。
他想得最多的失败可能,是在去往京城过程中,受到京城禁军和李闻鹊闻讯而去的两面夹击,或者抵达京城之后被各路勤王部队围困的窘境。
早早在上邽城就折戟沉沙,是方良之前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
但事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最后的确发生了。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当日不将刘复引入城关押,不引起陆惟他们的注意,而任凭公主他们路过,等他们离开秦州再起事,是否就会顺利?
但动手的时机是与天灾和流民相配合的,他想利用流民来屠世家,以达到渔翁得利,师出有名的目的,就只能如此行事。
在方良数十年的人生里,他已经明白,许多事情要做成,往往不是你能力达到,而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运气,以及其他人的助力。同样,一件事情失败,也是由许多细节组成,任何一桩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都有可能影响结果的走向。
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他微微叹了口气,等待李闻鹊或公主作为胜利者,对自己的奚落。
但素来倨傲的李闻鹊,这次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公主原本不欲多言,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止步望着方良。
希望他能长话短说,不要净说些无用的狠话。
公主想道,便听见方良开口。
“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公主身心俱疲,委实不想与他谈什么世家积弊了。
但方良目光灼灼,竟似想要公主给他一个公论,否则不肯罢休。
公主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她与方良是毫无疑问的对立面,可敌人临死前,居然还想要自己给一个公论。
若她不肯给,方良又当如何?
“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后世汗青悠悠,会记得方良的狼子野心,任凭流民荼虐百姓,也会记得你铲除世家,曾为秦州开凿水利,奖励垦荒之功。”
方良大笑起来。
“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
笑声之中,既有张狂,亦有不甘。
然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方良忽然往前撞去!
李闻鹊带来的人下意识护在他身前,抽刀出鞘,方良却双手抓住刀锋,往自己身上用力捅去!
血溅三尺,兵刃穿身!
方良气绝。
反是无意间当了刽子手的兵卒吓了一大跳,松手任凭方良抓着刀倒在地上。
“将他葬了吧。”公主对李闻鹊道。
李闻鹊点点头,对这位昔日同僚也没什么辱尸的心思。
“殿下放心,我来善后。”
城里现在乱哄哄的,但最麻烦的问题已经解决。
公主精力不支,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官驿,就直接倒下。
雨落从城南赶来,一边哭一边为她上麻沸散,再清洗伤口,擦药包扎。
陆惟那边伤得更重,他直接就昏迷过去,半夜还发起高烧,城中动荡,大夫难寻,陆无事又是一番奔波。
这些事情,公主和陆惟都不甚了了。
雨落在屋子里点了安眠的香,加上麻沸散消除了疼痛的感觉,疲惫潮水般涌来,催令她进入深眠。
公主这一觉自然睡得不甚安稳,但比起这些日子在上邽城的处境,已经算好太多了,中间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两回,一顿喝了碗鸡汤,一顿吃了碗米粥,又躺下去接着睡。
幔帐之外,香料通过袅袅轻烟散尽屋子。
公主感觉自己像躺在一艘大海之上的小舟,随波荡漾,平静时上下浮动,汹涌时巨浪滔天,小舟也随之身不由己,在海浪中剧烈颠簸。
直到她被叫醒。
“殿下,殿下……”
公主蹙着眉,慢慢睁开眼睛。
意识回笼的一个感觉是,伤口又开始疼了。
雨落小心扶她起来喝水,歉然道:“李都护那边有急事,想见您。还有章钤那边捉到了正要逃跑的周逢春,想请示您怎么处置此人。”
被扰醒了大梦的公主下意识道:“这些事,交给陆惟就好了。”
雨落:“陆郎君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接过杯盏喝水的公主停了动作。
要是陆惟只昏迷了半天,雨落肯定不会特意来喊醒她的。
“我从回来,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三夜了,先前奴婢在安神汤里放多了酸枣仁,想让您睡踏实一些。”雨落道。
也就是说,陆惟发了三天的烧,不仅没退,人也没醒。
公主蹙:“大夫怎么说?”
雨落面露迟疑:“该喝的药,陆无事都强灌进去了,大夫说,再不退烧,他也无能为力,让我们去长安,那里名医多,也许有办法。”
可要真等去了长安,恐怕人早就烧坏了。
公主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帮我更衣,我去看看他。”
药刚灌下去没多久,陆惟身体的热度其实已经比先前降下不少了,但摸在额头依旧能感觉烫意。
陆无事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依旧没法让陆惟退烧——他受的伤实在太重了。
再这样下去,只会导致最坏的结果。
公主走到床边,看见的就是一脸苍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连唇色都没有血色的陆惟。
印象中,他的嘴角总是似笑非笑微微翘起,单独看似乎有些讥讽的意味,但有了那么一双眼睛,讥讽嘲弄也就成了未语三分情。
但现在,他的嘴角是绷直的,眼睛也没睁开过。
“陆郎啊陆郎,你再这样憔悴下去,可就当不成驸马了哦!”公主啧的一声。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胳膊,去捏陆惟脸颊。
短短三日,竟消瘦得一下没能捏起肉来,下巴还长出一圈青色胡渣。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玉山冰魄”的神采?
不过是躺在病榻上枯槁熬命的倒霉鬼罢了。
公主叹气。
“你这个倒霉鬼,害我受伤,自己倒是一睡了之,你不妨梦里先好好想想,欠了我多大的人情,醒来要怎么还。”
陆惟自然毫无反应。
那些野心和疯狂,都被收敛在这具躯壳之内,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这样的陆惟,让她不习惯。
公主坐了片刻,见对方没有醒来的迹象,就打算起身走人。
她不是大夫,久留无用,陆惟既是如此情况,许多事情就得她亲自去处理。
走到门口,公主停住脚步,转头。
“若再醒不来,你这艘贼船,不上也罢,我只在这里说一次,你听不见,就当作废了。”
房门打开,复又关上。
屋内恢复宁静。
外面,陆无事又满城去找大夫了。
公主则回去让雨落翻找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灵丹妙药。
唯独病榻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也意味着久违的春风也吹到了这西北来。
在李闻鹊的指挥下,上邽城这场混乱算是逐渐平息下来。
首恶方良与崔千皆当场伏诛,余子碌碌,不足为虑。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方良死后,章钤逮住了见势不妙想要溜走的周逢春。
此人原是在张掖被他们捉住,因沈源之子的身份,被他们带上同路回京,结果这厮半道上趁着他们在冯华村遇袭,无暇分身,直接就逃走了。
周逢春原本打算进山找找金矿的线索,但他走没多久就差点迷路,人也醒悟过来,单凭他一个,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劳什子金矿盐矿,还很可能会被野兽吃掉,他也算机灵,见事不可为,就勉强压住贪心,原路返回。
等他出来的时候,陆惟公主一行人早就离开冯华村,周逢春也怕跟贺家加派过来探查的人撞上,就赶紧循着小路返回官道,比陆惟他们晚了一天抵达上邽城。
当时的上邽城还未完全封锁,一些百姓白天是可以走南城城门出入的,周逢春就设法跟着混了进来。
说起来,此人的确是有几分眼力的,他发现城防和流民的异常之后,感觉这里要出大事,就找了个机会去见方良,这才有了后面方良得知仙翁岭金矿的事情。
现在公主他们已经看出来了,沈源之子这个身份,十有八九是假冒的,是数珍会为了给他增添筹码和价值给他捏造的。
这个推测,从许福口中也得到了证实。
许福被风至带走之后,倒是毫发无损活了下来。
相比之下,杨家其他下人就要倒霉多了,流民军冲进去之后,杨府的人要么被打杀一顿,要么早早跑出去,又无处可藏,许福倒是机灵,一开始就对公主他们表明身份,不愧是卷入当年的沈源案还能苟活至今的人。
许福说,沈源之子沈冰,他曾见过一面,是个很木讷的人,样貌也只能称为端正,远远达不到英俊,一个人就算易容,也不可能短短几年时间完成气质上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所以这个周逢春,更有可能彻头彻尾都跟沈源没关系,只不过为了方便行事,伪作沈源之子,连合作伙伴苏芳都骗了过去。
与他有关的事情,章钤还在进一步审问。
章钤深信,从此人身上,他们想必可以挖出一些更为有用的东西。
方良与崔千死后,那些跟随他们起事的兵卒,凡是胁从或被裹挟的,而没有牵连无辜百姓的,就都被放了,有的甚至还能重新回去当差,有些则发放点粮食打发回乡。
几个崔千的心腹手下,以及参与了偷盗抢掠浑水摸鱼的,就没这么简单了,若有百姓苦主告发的,一律重惩;牵涉人命的,最重则要杀头;还有混在流民军里抢东西的,若能将财物返还,就能从轻处理,若不能,则要加重。
至于流民军,这些人本是流民,却因骤然之间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迷失心性,有些尚能把持住,只是小偷小摸捞点财货,有些人就跟赵大同一样,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甚至还有强抢民女,欺侮百姓,行迹恶劣,与那些浑水摸鱼的府兵也差不多。
尤其是赵大同,此人变了心性不止,还残害兄弟,做着摇身一变从流民军首领成为招安后的官军高级将领的美梦,方良崔千死了之后,在李闻鹊的全城搜捕下,这赵大同自然很快也被抓住了,告发举报他的还是一户百姓。
李闻鹊也不废话,人押过来,当场就将他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上,有了这出震慑,其他惶惶然的流民也很快就束手就擒。
种种状况,不一而足,这些各种各样需要分别处理的情况,让杨园和陆无事脑壳发胀,一个头两个大。
不错,杨园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为免他被逼迫过度直接甩袖子不干,陆无事只能一边忧心陆惟那边,一边过来给杨园帮忙打下手。
秦州这场地震,直接震掉了几乎所有官员。
方良、崔千、杜与鹤、黄禹。
官职最高的四位,直接就连命都没了。
剩下一个吊儿郎当的杨园,居然一枝独秀,成了秦州眼下官职最高的人。
他平时连自家官衙都不怎么去坐堂的,现在一下子塞给他这么多事情,他直接就炸了。
在杨园今日第三十九次说要去如厕之后,陆无事抬起头,淡淡来了一句。
“既然您肾虚,要不我让人在茅厕里放一张书案,方便您在那里办公。”
杨园跳起来。
“哪有你这样的,连如厕都不让人去了?!我自来了秦州,哪里一天办过那么多事情!现在方良死了,杜与鹤也没了,四个人的活儿全要我一个人干,四个人啊!这些文牍堆起来都比我人还高了,你们有没有一点良心!”
陆无事:“我不是人?”
杨园:“你跟我加起来就两个人,现在是秦州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压在我们两人头上!大大小小,懂不懂?我以前一天在这里也待不到半个时辰,现在基本除了睡觉,就都在这了!”
陆无事幽幽道:“我还有个办法。”
杨园没好气:“你说!”
陆无事:“刘侯之前待的那间牢房,我看就挺清静的,您要是静不下心,我去禀告公主,让你也进去洗涤身心,想必事半功倍,你觉得如何?”
杨园:……
陆无事要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还能撒泼打滚,但他发现陆无事是真的想让他进去尝尝刘复尝过的滋味,再想想那间牢房里的条件,杨园直接就闭嘴了。
只不过安静不到几息,他又聒噪起来。
“对啊,刘侯,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你去把刘侯也请过来,帮我们干一些,咱们两个实在是做不完了,你瞅瞅,这好不容易开春了,还得下发文牍催促各县积极鼓励垦荒,这些流民回去也要安顿,还有城里边那些死伤的百姓,光这些就多少事情了,饶了我吧,你把我杀了,我也干不完!”
“找刘侯过来帮忙,也不是不行。”
陆无事心想,只不过你很快会发现,有刘复,还不如没有刘复。
杨园他们那边的折腾暂且不表。
李闻鹊急着见公主,是要向她告辞的。
他不是要回张掖,而是要去梁州。
话说陆无事跟杨园出城之后,本是要赶去张掖向李闻鹊求援。
虽然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去了总比不去好。
说不定他们日夜兼程,还来得及说服李闻鹊出马,赶过来救场。
要是不去,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陆无事已经做好一路上几乎不眠不休的准备,杨园也没有抱怨,两人赶了一天的路,他屁股生疼都咬牙不吭声。
因为就连杨园也很清楚,局面已经到了恶劣的境地。
如果没有援军,单凭公主和陆惟那些人,是根本不可能跟方良抗衡的。
而附近方圆之地,要么是方良的人,要么没有兵力。
再加上被他们放进去的流民军,场面岂止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两人赶路到深夜,在官道旁边的野外随便扎个火堆歇息,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得接着起来赶路,出来时很匆忙,他们也没来得及去找吃的,杨园饿得前胸贴后背,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马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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