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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方良在里面听到动静,在三楼探头望去,居高临下,正好将局势看得清楚。
陆惟是带人正面攻击的,刺史府外围的精兵很快将他们团团为主,乍看陆惟这边人少,可能不占便宜,但是陆惟将人分成两拨,还有一拨从后门那边攻打,后门防卫松懈,若被攻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周逢春站在旁边,倒比他还紧张些。
“方使君,要不然我们去城楼上避避?”
方良看他一眼,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瞧不起。
这点阵仗就怕了,往后还怎么干别的?
“不必,城楼不比这里安全。”方良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害怕……”
话未说完,他忽然面色一喜。
“崔千来了!”
崔千从刺史府正门的街道尽头疾驰而来。
从方良的视线看来,的确有种一骑当千,舍我其谁的气势。
黑马快要抵达刺史府大门时,崔千忽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足尖一点,跃向陆惟!
有崔千加入,战局果然大为不同,秦州精锐士气大涨,登时将陆惟等人杀得节节败退。
陆惟肩膀上那一刀还未愈合,如今动手牵扯伤口,裂开渗血是必然的,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今日若不能将崔千斩首,他们这些人恐怕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秦州!
电光石火之间,崔千一刀劈来,如山崩海震,狂澜平地而起,霎时倾覆天地!
他这一刀,力劈山河,摧折四海,与之而来的,是暴雨狂风,和杀气腾腾!
这是万人之中直取首级,将战场万人敌与江湖杀人技合二为一的招式。
有此一招,崔千便足以在江湖立足。
但他选择了当官。
他这次,一定要置陆惟于死地!
上回被陆惟逃走的怨念,加上此人不除局面不定的想法,让崔千这一刀,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惊人。
见者望之变色,纷纷退避三舍。
唯独陆惟被气机锁定,刀锋转瞬已至他面门,根本避无可避!
陆惟也没想过避!
他手中这把剑,也不是上回大街上随手抽来的长刀,根本无一战之力。
这把剑,是章钤给他的,章钤说是公主之前在柔然用过的,虽然比不上压雪剑,也是一把好剑。
的确是好剑。
陆惟一上手就能感觉出来了。
剑身笔直,剑锋无光,甚至乌黑暗沉的颜色,唯独剑身中间的凹槽,一看就知道这把剑是专门为了杀人所铸,而非寻常文人拿来当装饰的。
他这把剑对上崔千的刀,谁胜谁负?
陆惟迎着刀风掠了上去!
他对付这仿佛乾坤一掷的刀法,只有平平无奇地递出剑,用了剑法里最简单的一招。
但他这一刺,恰好点在刀风空门,破开崔千的刀气,剑光如虹!
一呼一吸,狭路相逢。
从崔千劈开的那一刀,到陆惟迎上去的这一剑,两者相差几乎毫厘,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了,他站在高处,一眼就看出陆惟的全神贯注无法分心,也窥见他身后大开没有防备的破绽。
此人搭上箭,将弓弦拉到最满,箭头下移,对准陆惟的后背!
公主正好赶至!
她在刺史府外面,一眼就看见站在三楼走廊,正弯弓射箭的方良。
但她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甚至连出声也可能会被现场混乱的动静所淹没。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离弦而出,射向陆惟!
那一瞬间,公主的心跳都停顿了!
她太清楚这样的高度,这样一支箭,如果射中陆惟后背,会是个什么结果。
穿胸而过,脏腑被箭矢巨大的冲力撞击碎裂,几无生机。
公主曾亲眼见过有人因此而死。
她从前的侍女秋池,就是被这样一箭射死。
秋池是死在公主怀里的。
她死前对公主说,自己很想回中原,哪怕爹娘都死了,但中原就是她的家,她想要回家,她不想死后连尸骨都要埋在它乡。
如今,又有一个人在她面前,即将遭遇几乎和秋池一样的命运。
这个心思缜密又离经叛道的乱臣贼子,被一箭射中的话,即使能侥幸活下来,后半辈子也肉眼可见地毁了。
这一刻,公主明知道陆惟有可能听不见自己的喊声,明知道听见了他也许也反应不过来,仍忍不住几近撕心裂肺大喊起来——
“陆惟,小心身后!”
陆惟没有回头,他也无法回头。
他这一剑刺出去,正好与崔千处于一种微妙的僵持。
在这一息里,崔千奈何不了他,而他也奈何不了崔千。
远在三楼的方良,正是看见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直接拿了书房里的弓箭,毫无迟疑握弓拉弦,将箭稳稳地射了出去。
周逢春屏气凝神,直到这一箭离弦而去,他才笑道:“方公好臂力……”
陆惟听见身后的破空之声了。
当此之际,他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舍箭而就崔千这边,他肯定会被箭所伤,即便躲开要害,人也会受重伤;要么他不管崔千,直接避开箭矢,崔千窥见空门,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选择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个。
陆惟旋身用剑打掉那支射下来的箭!
好机会!
就在这一瞬间,崔千起码看见陆惟身上三个破绽!
他毫不犹豫,手腕一转,刀光如花,狭长的刀在他手中却灵巧得像王母用簪子划下银河,崔千决心以这一刀,来终结陆惟的性命。
虹影过处,血色淋漓。
陆惟后背果然被刀划开斜长的伤口,鲜血霎时间喷溅出来,将崔千的刀都染红了。
还不够深,被对方卸了三分力道!
崔千眼中戾气横生,再要乘胜追击,却见旁边一道人影飘然而至,格住了他的第二刀!
是公主!
崔千定睛一看,对方长裙飘飘,可不就是之前在官驿与他打了几百回合却没落下风的公主么?
今日陆惟与公主原本就非死不可,更何况方刺史还在上面看着,崔千虽惜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撤退,但他想要让周围精锐都包围过来,以人海战术取胜,却是不太可能了。
由于流民军提前作乱,刺史府这边分出精锐去镇压,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可见流民军那边人多势众,就算无组织无军纪,一时半会也僵持住了,这边又有章钤带来的人,这些人都是公主亲卫,同样身经百战,相比之下,刺史府倒有些显出劣势了。
公主和陆惟想着擒贼先擒王,崔千自然也想先杀了他们,章钤那些人不足为患。
“你去找方良!”
趁着崔千调息的当口,陆惟勉力起身,低声道。
“你……”公主蹙眉。
“死不了,快去!”
陆惟有些着急,今日所有事情,皆因方良而起,如果被方良跑了,那么杀了崔千也无用。
公主也不再犹豫,转身便走。
崔千哪里容得公主走,直接一刀就劈过去!
在他眼里本是濒死之人不足为虑的陆惟,却忽然横生一剑,将崔千的招式悉数化开。
“你的对手是我。”陆惟冷冷道。
“就凭你?!”崔千大笑,决定速战速决。
他的出手越发迅猛,刀势化为狂风,绝不给陆惟半点活路。
陆惟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仿佛就将那些伤痛疲惫全部抹去,他手腕微振,潋滟剑光散作漫天星河,剑锋一颤,星斗纷纷洒落人间。
天宇浩瀚,四海辽阔,斩长鲸于狂澜,拈落花于闲庭。
在外人看来,陆惟的出手堪称温柔无力,根本没法在崔千这波近乎狂轰滥炸的攻势下幸存。
但在崔千眼里,陆惟的剑光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气魄横生,吞海饮月,将他逼得感到自己这一刀出去,非但收不回来,连命都会丢掉。
崔千怕了。
他心生怯意了!
一怕,就想退。
念头一起,刀亦若有感应。
刀风随之微有变化。
即便只是细微的变化,也立刻就让陆惟发现了!
崔千武功再高,唯独一个缺陷,当年他习武时,老师曾对他说,沙场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罢,刀既出鞘,就不能未战先退,不能心生胆怯,否则刀亦有灵,人怯则刀怯。
方良也对他说类似的话。
崔千看着如雪山倾倒般朝自己用来的剑光,忽然清晰记起方良的话。
“一心,你有个短处,就是惜命。惜命不是不好,一般人惜命才能长命,不会轻易冲动行事,但成大事者不能惜命,你的临场生怯意,是迟早会让你万劫不复的。”
血,从胸口晕开。
距离如此之近,力道如此之大,崔千身上的软甲并没有能保住他的性命。
陆惟手里的剑也非凡剑,直接就穿透软甲,刺入崔千的身体。
崔千虽然没有低头,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这把剑划破。
他没有痛感,只能感到一片凉意。
“就凭我。”崔千听见陆惟如是道。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陆惟将剑抽出!
崔千双膝下跪,往前倾倒。
而此时——
第二箭随之而至!
陆惟听见破空之声,身体下意识侧开,箭堪堪擦着胳膊而过。
又多了一道伤口。
只是这伤口跟身上其它两处比起来,已经算微不足道。
陆惟抬起头,灿烂日光迫使他眯起眼,在那一瞬间无法看清方良的脸。
但他能看见,方良动作很快,在第二支箭射出之后,弓上随即又搭上新箭。
箭头在日光下闪烁光芒,熠熠生辉。
不,这次不止一支,而是三支!
一共三支箭!
方良竟是三箭齐发,一齐朝陆惟射出。
他见崔千非陆惟敌手,已然无所顾忌!
很少有人知道,作为秦州军政一把手的刺史,方良当年也是行伍出身。他在家乡时原本可以作为贤良被乡老推举,却有世家子弟顶替了他的位置,迫使他不得不选了另一条路,他在军中极为刻苦,一手箭术百里穿杨,更得上司赏识,又在战场立下功劳,这才步步拔擢,走到了今日。
连方良自己也不会想到,时隔多年,他的箭术竟还要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三支箭。
避开一支容易,如何避开三支?
陆惟与崔千一战,将崔千毙于剑下,虽然过程不长,实则两人已经拼尽心血,新伤加旧伤,陆惟现在与崔千之隔,也不过就是阴阳两界的那一条河罢了。
刺史府毕竟人多势众,精锐尽出,而公主这边,除掉雨落等一些没有身手的普通人,加上章钤,也就三十多人而已。
章钤被数人围攻,能勉强支撑已是不易,如何能过来救援?
至于其他人,根本反应不及。
如此短的时间,如此精准的箭术,他要如何避开?
陆惟心生不甘,又深深疲惫。

她与方良亲卫厮杀,也才刚刚到了一楼门口而已。
公主看见了第二支箭射出来,就预料到方良一定会射出第三支。
以陆惟如今的情况,也许根本躲不开。
但她想要在眨眼之间杀上三楼找方良,也是不可能的。
公主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的身形掠了出去,将陆惟扑倒,反手以剑打掉方良的箭。
但她方才所在角度,无法看见方良,也没料到对方竟是三箭齐发,自己只打掉其中一支,抬头之际大吃一惊,唯有伸手抓住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则射入她的肩膀!
公主吃痛闷哼一声。
但如果她没挡下这三箭,现在其中一支射的就是陆惟的心口。
以伤换命,也不算亏。
说时迟,那时快,方良待要再搭弓射箭,陆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手将公主揽起,一手执剑杀开一条血路,将公主带到院子外头,以墙遮挡方良的视线。
公主见状笑道:“看来陆郎还可以杀上三楼诛灭方良!”
她靠着墙站立,另一只手持剑横扫,又打退几个亲卫府兵近前。
两人虽然避开方良,却被困在墙角,四面都是府兵,一波接一波,仿佛杀不完。
陆惟挡在她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浑身浴血,却俨然亘古伫立的铜像,任凭风雨摧折天打雷劈,也绝不肯倒下。
“待会儿我帮你挡住这边的人,你以轻功突围,直接去南城!”
陆惟头也没回,声音传了过来。
流民军正在北城与官兵交战,南城是防守最薄弱的。
虽然遍体鳞伤,但陆惟的思路却很清醒。
他们所有人里,最重要的莫过于公主,只要公主还活着,哪怕他们全都死在这里,以后平反昭雪,自有说道。
至于他,陆惟深知自己情况,在受这种伤的情况下,他已经很难出去了。
他不禁暗叹,第一次有种是非成败皆为天命的感觉,谁能想到来一趟边城,当个使者,查一桩旧案,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
陆惟虽然很想活,但他不会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如果他也非要出去,最后结果只会连公主一起出不去。
“我走不动啦。”
身后公主居然如此回道,仿佛说笑,又像是在闲坐谈天。
“勿要任性,你只伤了一边肩膀,是可以走的!”
陆惟的声音很哑,也有一丝火气。
他全凭一口气支撑到现在,若这口气散了,人就再也起不来了。
“陆远明,这可不像说要天下大乱的你。”
公主的声音还是娇娇软软的,仿佛春日午后在满是蔷薇花的院子下面小憩的猫。
陆惟还真养过这样一只猫。
许多年前,他在乡下读书的时候,一只黄白相间的长毛猫就经常趴在墙头,尾巴一甩一甩,就像也能听懂。起初陆惟还有点稀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还主动承担起小猫的一日三餐,小猫也理所当然成了他那里的常客。
看似骄傲不好接近的猫实际却很亲人,见了人都会主动去蹭一蹭,可也是这份亲人,让它后来遭遇灭顶之灾。
有一天陆惟醒来,却怎么找,都没有找到他的猫。最后,是在同乡纨绔子弟的脚下,发现它血迹斑斑的尸体。
自那之后,陆惟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那只长毛猫早已随着时光湮没在记忆深处。
唯独此时此刻,记忆又不期然跳跃出来,零碎不成画面,偏偏陆惟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忘怀。
自然,公主比那只傻傻的猫聪明狡猾百倍,说是狐狸也不为过。
可要真是狡猾的狐狸,又怎么会不肯走呢?
“乱臣贼子的下场,我非得留下来亲眼见证不可。”
公主微微喘息,但那是因为受伤,加上刚逼退了一波人,气力消耗。
单从语气而言,她甚至是带着轻快的调侃。
两人几乎是半边后背抵住墙,半边后背抵在一起,互为对方的盾,陆惟根本无法回头看清她的表情。
“今日的下场,你想好了吗?”陆惟哑声道。
若不是离得近,公主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很希望我上你的贼船吗,怎么现在反倒劝我走了?陆惟,你不仅虚伪,还口是心非。”
陆惟叹了口气。
他这次还真不是口是心非,能选择舍弃自己,开口让她先走,必是经历过一番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
然而一旦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可惜这样一个伪君子,要与殿下死在一块了。”
明明冰天雪地,他却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灼热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陆惟忽然很想转头看看公主,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记忆里那只猫。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诞。
“所以说,你真是个倒霉鬼!”公主也叹了口气。
陆惟却忽然笑起来。
他持剑斩落想要从背后偷袭公主的一人胳膊。
“委屈殿下临死前还要与倒霉鬼说话。”
人不是杀之不尽,对方的精锐也在逐渐减少,很多涌上来的兵卒不足为虑。
但他们已近强弩之末,不远处章钤也力竭了。
车轮战术虽然古老粗糙,但十分有用。
公主甚至看见方良亲自拎了刀出来,准备给他们最后一击。
她还是因为有陆惟支撑,才没靠墙滑落。
汗水从额头流入眼睛,模糊了视线。
公主想起在柔然时,也曾经历过凶险,可要像此刻这样狼狈的,似乎没有。
都怪陆惟这个倒霉鬼。
手心出的汗几乎抓不稳剑,但她还是努力握紧,眼睛微微眯起,盯住出现在兵卒后面的方良。
以现在的情势,她奋力一搏,应该可以杀到方良面前,重创对方吧?
心念刚起,她就听见陆惟道——
“跟在我后面!”
然后陆惟就冲了出去,手中剑光暴涨,生生提起最后一口气,劈开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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