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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虽然柔然没有被完全消灭,还有一部分余孽从王庭逃离,一路东迁,但对于跟柔然对峙数十年的中原人来说,依旧是巨大胜利。
“你的意思,公主为灭柔然立了功?”刘复终于反应过来。
难怪出兵这么顺利,边患说平推就平推了。
听说柔然那边因为大利可汗的死闹内讧,公主膝下无子,按照蛮族规矩,只能嫁给新任可汗为妻,当时消息传来,刘复还跟老爹感叹了一番自古红颜多薄命,没想到后来柔然内部自己生乱,听说大利可汗的叔叔和侄儿各掌一拨人马,加上大利可汗生前的近臣,三拨人互不服气,斗得鸡飞狗跳,最终出现分裂之势,被朝廷趁虚而入。
现在想想,这其中,隐约有个人,从头到尾,穿针引线,将一切偶然契机串连起来,最终变成朝廷大胜的必然。
也许就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公主殿下在其中起到不可磨灭的作用。
但朝廷这次出迎的规格太低,也没有大肆宣扬公主功劳,刘复还以为公主不受重视。
刘复看着陆惟,总觉得对方知道的秘密似乎比自己要多得多。
他想了又想,面露纠结,神色变幻,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问了出来。
“陆老弟,我寸功未立,分量也不够,甫一上任就被委以如此重要的差事,我想来想去,觉得实在蹊跷!如果公主确实为朝廷立下大功,她现在么,又是个寡妇,那陛下会不会是看我玉树临风,想把我赐给公主,当作封赏啊?”
陆惟:……
是开窍了,但开错地方了。
刘复:“你怎么不说话?”
陆惟慢慢道:“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
刘复反倒有点急了:“怎么会不大呢?我越想越有可能!”
陆惟:……
刘复:“你看,我刚继承汝阳侯爵位,却没有朝中官职,属于清贵但不显要的位置,正合适被公主拿捏。再说了,不是我自夸,就我这年轻未娶,英气逼人的条件,放眼京城又有几人?陛下当时突然给我指派这桩差事,我就觉奇怪呢,现在想来,难道不是陛下让我过来给公主相看的?若公主看中了,回京我就成驸马了?!”
天啊,他虽然还未成亲,可也不想凭空当驸马!
算算公主出嫁去柔然距今起码也有十年了吧,就边塞那个风沙,再柔嫩的少女也能吹成老妪。
刘复思及自己平时左拥右抱,从惊鸿舫到八音楼,那么多娇滴滴的红颜知己等着自己,他还未有收心成家的念头,为此被老爹老娘追着打过骂过多少次,万万没想到自己此番竟有可能栽在这上头!
本朝虽也有驸马与公主和离的先例,可要是自己被当作奖赏尚主,在公主用腻之前,皇帝恐怕也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和离吧?
刘复越想,越是脸色苍白,万念俱灰,仿佛已经看见一个未老先衰的公主在朝自己招手。
短短几息之间,他从精神饱满,变得枯萎缺水,如同一朵被吸干精气的花,顿时萎靡下来。
陆惟:……
对方表情变化明白把想法写在脸上,他想要忽视都很难。
陆惟将眼睛从刘复生动夸张的反应移开,继续之前没说完的话。
“其三——”
但刘复已经没心情听了,他趴在桌上,神色萎靡,正哀悼自己即将逝去的美好青春。
陆惟见状也就闭上嘴,低头喝茶,自在悠然。
其三,他此来边城,迎接公主还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查一桩悬案。
一桩非常重要,又有点意思的悬案。

两人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大亮,楼下街道也已洒扫完毕。
从陆惟他们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见都护府军士分作两股奔向缓缓打开的主城门。
看来都护府那边也已准备妥当,西州都护李闻鹊很快会过来。
按时辰来看,公主车驾也快抵达城门附近了。
刘复没精打采,还没反应过来。
陆惟看了自己身旁随从一眼。
后者直接一手抓在刘复肩膀上把人提溜起来,双手扶好,再推着他往前走,一边客客气气道:“侯爷,该上路了。”
刘复打了个激灵,仿佛已经看见自己黯淡的下半生。
刘复站了好一会儿,陆惟才慢腾腾下楼。
西州都护李闻鹊的队伍也正好过来了。
但这会儿刘复已经没什么心情寒暄了。
西州都护府是朝廷将张掖重新纳入版图之后新设的衙门,虽说地处偏僻,但无论从编制还是战略位置上都是一州重镇,都护之位相当于军政一把抓。
由于直面番人外族,西州都护比一般州刺史还多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限,可谓是位高权重。
而李闻鹊,刚年过而立,就得到这个职位,升迁不能说不快,要知道他之前还只是原秦州刺史沈源的部将,沈源因罪受死之后,李闻鹊非但没有被上司连累,反而平步青云,很快就坐到与当年老上司平起平坐的位子。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首任西州都护李闻鹊黝黑的脸似乎都年轻几分。
他也看见刘复和陆惟了,没等对方上前,就下马亲自迎过来。
“李某今早让人去请二位郎君,方才知道二位已经提前出来了,怠慢之处,还请恕罪。”
李闻鹊拱手道,没有刚刚立下泼天功劳的武将骄横,态度谦虚有礼。
“边城简陋,招待不周,侯爷与陆少卿歇息得可还好?这边已经为两位备了马,若是不习惯的话,也有马车备着。”
刘复摆摆手:“多谢李都护关心,这边确实比京城要冷上许多,要说住嘛——”
他下意识确实打算抱怨,好悬瞥见陆惟仙风道骨面无表情的模样时及时刹住。
“其实也还好,就是床褥硬了点儿,没事没事,哈哈哈!”
李闻鹊面露歉然:“是我疏忽了,今夜必会让下面人为两位多铺几层褥子!”
对方越是身段柔软,刘复越是不好挑剔,虽然他不仅觉得床铺硬,还觉得被子不够软不够香,觉得炉子里的烟太呛,比不上京城的银丝炭,更觉得晚上没有伴随美婢的体香入眠很难习惯。
刘复扭头看了看马,又看了看这阴沉沉的天,正准备说那自己就坐马车去,结果陆惟先他一步上了马。
刘复:……
在其他两人的注视下,刘复只好放弃乘坐马车的念头,捏着鼻子骑上马,跟李都护并驾而行。
陆惟则策马落后半步,跟都护府杨长史低声交谈。
“我听说昨夜死亡那女子的身份查明了?”
“是,”杨长史苦笑,“让您见笑了,说起来还与我们都护有些关系。那女子名唤木娘,乃是李都护侧室的侍女。”
陆惟微微沉思,“我记得,李都护驻扎此地,并未将妻女带来。”
杨长史:“是,李家父母年迈,又有幼儿无人照顾,李夫人就留在老家,孙氏是李夫人在老家做主纳的,千里迢迢来边城帮忙照料李都护起居,李都护在这里也只此一妾。”
这句话的意思是,孙氏虽为妾室,在主母缺席的情况下,就相当于帮李闻鹊打理内务,算是半个女主人了。
陆惟:“那木娘,在孙氏面前得用吗?”
杨长史:“是,孙娘子跟前有两名侍女,这木娘就是其中之一。年关将近,木娘家中老母重病,她向孙娘子告假两日回家探望,孙娘子就准了。今日本该是她归府,结果昨夜却被发现死在离家不远的墙下,死时怀中所揣便是药包,据家人与药铺东家所供,她应是去给老母抓药回去途中出事的。仵作勘验,死因初步认定为后脑重伤,失血过多,在她尸体周围,道路湿滑,也有可能是不慎滑倒所致。”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陆惟的脸色。
都护府侍女寒夜暴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杨长史身份使然,肯定要过问调查,但他觉得陆惟身为堂堂大理寺少卿,勋贵子弟,眼高于顶,按理说,不应该也没必要过分关注这种小事。
“滑倒撞伤,失血而死,杨长史确定吗?”陆惟忽然问。
杨长史一愣,忙笑道:“这都是仵作的初步检验,不过话说回来,这木娘身份寻常,生前也未与人有过口角,下官今日已经遣人去问她的左邻右舍了,只因今日出城迎接公主,方才无法亲自跟进,之后若有消息,定会马上禀告您。”
他说完,没等到陆惟的声音,正想松口气,陆惟忽然又开口。
“木娘不是你们都护从老家带来的老人,是到了张掖之后才找的?”
杨长史:“是,李都护简朴,孙娘子来时,身边仅带老家仆人两名,其中一人还是跟过李都护父亲的老仆,目前都在李都护身边伺候。都护府其余是婢女仆从,包括木娘在内,都是本地人。”
陆惟点点头,总算不再发问了。
杨长史暗暗抹了把汗,他猜不到陆惟对这侍女如此关心的原因,只能归结于京城贵人来到小地方之后的新鲜感。
两人跟着仪仗继续前行,很快出了城门。
按照规矩,迎接公主归朝,众人起码得离城二十里迎接,李闻鹊为了表示恭敬,主动出迎三十里。
今日总算无雨无雪,虽然天还阴沉沉的,风也依旧很大,但不像前几日那样冷得骨头里都能渗出冰来。
刘复还是习惯性紧了紧披风领子,他实在是被冻怕了,要不是今日有要紧差事,他能直接缩在官驿里寸步不出。
“李都护,这公主车驾到哪里了,可有消息传来?总不会今日都到不了了吧?”
刘复百无聊赖,没话找话搭讪。
李闻鹊笑道:“应该不会,昨日公主便遣使前来告知,公主一行已到前方驿站,今日天色尚可,他们卯正出发,晌午应该就能到了。”
刘复忍不住看了看天。
晌午才到,他们这么早是要到城外吃风吗?
腹诽归腹诽,刘复没敢把话说出口,毕竟公主出塞十年,头一回归朝,别说他们现在只是出迎三十里,哪怕迎到柔然去把人接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众人再行进一会儿,天色就渐渐大亮,乌云居然也跟着散开,晨光在云后绽露些微,将下面大片阴沉都照亮了。
眼前灰暗一扫而空,视线之内所有景物瞬间染上色彩,连刘复也觉得精神顿时提振不少。
不过这种新鲜感维持不到片刻,他举目四望,除了身后土黄色城墙,只能看见高低起伏的戈壁石堆,连黄中带绿的小草都罕见。
也是,这种边陲之地,寒冬腊月的,怎么还会有草木存活?
草木尚且如此,那娇嫩花朵一样的公主在塞外生活十年,还不知被摧残成什么样。
刘复虽然没见过公主,但他没少从长辈那里听说过与公主有关的种种传闻。
据说光化帝后宫嫔妃多年无出,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后来的景德帝,女儿便是这位和亲的公主。
既是独女,又是帝女,公主自幼就是千娇万宠,她要星星,皇帝绝不给摘月亮,她想要太阳,皇帝估计也赶紧让人搭一条天梯。
公主十二岁那年冬天,她突发奇想,要在自己花园里搭一座冰雕屋子住进去,光化帝听说之后,连夜让人雕出一座冰雪宫殿,从宫殿出去,冰灯挂满一路,直接连到公主寝宫门口。
当夜幕降临,公主从自家宫殿门口走出去,便是满眼冰晶璀璨,光华流转,宛若天上星辰。
刘复没亲眼看过那场景,但他姐姐当年曾被他老娘带着入宫去参加公主的生辰宴,亲眼看着那冰灯悬挂的盛景,回来之后就闹着要刘复老爹也帮她整一个,虽然没有实现,但至今念念不忘,那冰雪之殿依旧是京城权贵印象深刻的谈资。
据说公主还很喜欢吃西域蜜瓜,光化帝又让人每年固定从西域带蜜瓜入京,甚至寻觅蜜瓜种子,想在京城种植,方便公主以后随时能够取用,可惜终因水土不服,那种子发不出芽,直到公主出嫁前,蜜瓜也没有种出来。
凡此种种,可见公主盛宠,到了何等地步。
然而便是这样的天之骄女,四年后,却必须远离京城故土,父母亲人,前往那苦寒生僻的柔然,嫁给素未谋面的柔然可汗。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刘复仔细回忆。
他记得自己问过老爹,既然皇帝如此宠爱公主,为何不用宗女代替公主去和亲?
宗女册封为公主,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汉朝还以宫女充作公主去和亲呢。
老爹对他说,柔然那边坚决要求必须以帝女和亲,若朝廷这边弄虚作假,他们就会马上挥师东进,劫掠边城,长驱直入。
为此臣子们吵作一团,光化帝也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公主自请和亲,解了朝廷诸公的难处。
可刘复知道,此事对于光化帝而言,对于本朝而言,就是一根刺。
如鲠在喉,如石在心。
堂堂天子,竟要向蛮夷低头,献出自己的女儿。
堂堂天朝,竟连一名女子都保不住,要靠女人来实现太平。
当时也不乏冷嘲热讽的声音,说公主自打生下来就享尽荣华富贵,男儿尚且要为国尽忠,怎么到了女子身上,就不能为国献身了?又说若公主是个平民女子,自然是没有人要她去和亲的。
刘复对朝政不大关心,他只是觉得,后来光化帝英年早逝,未尝与这份心病无关。
天子本该乾纲独断,这心病不仅仅跟爱女远嫁有关,还跟皇权衰弱有关。
再后来,光化帝之子,公主之弟,景德帝继位,却又是体弱多病,连个后代都未留下。
命运之莫测,连天子都没能例外。
刘复不由唏嘘。
他是个话多闲不住的人,李闻鹊却有一句答一句,一板一眼,比陆惟还无趣。
一个武将,一个纨绔公子哥,话题根本聊不到一块去。
刘复回看,陆惟跟自己离得有点远,现在调转马头去找人家闲聊也有些无礼。
正百无聊赖之际,他就听见李闻鹊说话。
“公主车驾应是来了。”

刘复忙扭头,极目远眺,就看见视线尽头果然出现车马的影子。
遥遥望去,如同极小的一条线,伴随烟尘滚滚,若非天光大亮,还真看不清楚。
但有了这一条“细线”,众人也都各自提振起精神,盯着公主车驾缓缓地由远及近,逐渐能看得出马头车队的模样。
都护府这边早有人于数十日前就出发前往柔然,李闻鹊为保险起见,还派出麾下录事带一百来骑,命他务必护送公主车驾平安归来。
众人望着车驾滚滚而来,也未知过了多久,方才在前面不远处慢慢停下。
车夫吆喝,勒绳止步,车轮在坚硬的石头上留下浅浅痕迹。
这点痕迹只待一场风沙刮过,旋即连这点浅痕都会悄无声息没去,正如这戈壁千百年来的人来马往,如今还有几人被记得?
陆惟的目光从地上车辙移开,落在前方车队上。
无论将来本朝能不能统一天下,他们这些人现在再风光,以后也未必能留点雪泥鸿爪,但毫无疑问,作为代表本朝与外族和亲的公主,这位公主,势必是会在史书上落下自己的位置。
只不过,这个位置,可能也就仅能容得下一个名字罢了,等待公主的命运,至好就是后半生荣养京城。
要是运气不好,又遇上外族来犯,而当今天子又舍不得自己的姐妹女儿去,弄不好又得让这位公主出面,到时候再封个什么好呢?总不能再改一次封号,以资表彰吧?
杨长史根本不知道陆惟在想些什么,只看他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就觉得羡慕不已。
迎送公主回京,这份差事说辛苦也不辛苦,却是实打实的功劳资历,刘复和陆惟这两个勋贵子弟,只要到边陲走一圈,回去就能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不像自己,也不知道还得在这里苦熬几年,说不定仕途就在都护府长史上止步了。
再看前头刘复没心没肺,还举着手挡在额头,努力想要看清公主车驾的模样,杨长史深深觉着投胎实在是一门技术活。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天马行空之时,先遣骑士上前清路,并禀告公主座驾已至。
李闻鹊等人赶忙下马,上前相应。
刘复作为正使,理所当然与李闻鹊并肩站在最前边。
他看见马车车帘被掀起,忍不住睁大眼睛,屏息凝神盯着车内随时有可能出现的面容。
但当目光落在抓着车帘的那只手时,刘复又禁不住有点失望。
因为那只手虽然也纤长,却显得粗糙了。
恰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在边陲之地待了整整十年,小花都要被摧残成老叶,纵然是天香国色的公主,难道又能例外吗?
可随即,刘复又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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